环志

作者: 黑铁

“你知道什么是环志吗?”

“都一起观鸟这么多回了,还拿我当外行。”

“分跟谁比,你先说说。”

“相传早在两千多年前,吴国宫女就曾在家燕脚上绑缚红线,借此观察第二年春季……”

“别整那些没用的,亨利四世和汉斯·莫特森那两段也跳过去,直接说干货。”

“给鸟上环。”

“一个挺严肃的科学概念,让你说得这么不正经。”

“不就这点事吗?在野外捕捉鸟类,给它们戴上金属环或者脚旗,再在原地放飞。如果在其他地点观察或者捕捉到这只鸟,就可以借此研究鸟类迁徙和习性。”

“这回说得挺正经,但太干巴。”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跟环志有关。”

“讲段子行,这我爱听。”

“你看,我就知道赵老师爱听这个。”

“你说说——烟就别抽了,影响观鸟。”

“你别唬我,鸟哪能闻得着。”

“它们在进化中牺牲了嗅觉,但视觉更灵敏,可以看到烟火。再说有些鸟类是有嗅觉的,而且非常灵敏,例如秃鹫……”

“行,我不抽了,听你的。咱还是说故事,话说那是一九六四年五月,日本一个鸟类研究所收到封信,由莫斯科转发,发信的,是朝鲜的一个生物学研究所。那时候什么国际环境?你了解啊,冷战嘛,东西对峙,两边憋着劲要毁灭地球多少回。所以这个信就有点奇怪。日本人读过信恍然大悟,那是个朝鲜的鸟类学家写的,他在平壤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只北椋鸟,戴着日本脚环,于是写信来,希望日本同行告知这只鸟是在哪里放飞的。日本人很重视,通过脚环编号,还真的找到做环志记录了。不过这个结果很让人意外……”

“你别卖关子。”

“哎呦,没想到这事赵老师居然没听说过。”

“鸟的事我熟,人的事懒得知道,你赶紧往下说。”

“这只北椋鸟是前一年在韩国汉城放飞的,做环志的正是那位朝鲜鸟类学家的小儿子。”

“这父子俩是因为战争分开的?”

“对,写信的老爷子在朝鲜鸟类学界很知名,家学渊源,他小儿子从小耳濡目染,也喜欢鸟类。但一场战争,让一家子人离散南北。这边是爸爸妈妈带个哥哥,那边是两个哥哥带个弟弟。弟弟,就是继承老爷子衣钵的小儿子,他在日本取得了博士学位,又回到韩国,在一家名校当了生物学教授。从他们父子分开,到真相大白,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这事该不是你编的吧?”

“网上看来的,不保真。”

“老师曾经连续八年做环志,结果只有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环志鸟能被回收,他们父子时隔一年,居然能做到一个环志,一个回收,这样的概率几乎为零。”

“这事用科学肯定解释不清,只能说是缘分。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总有根若隐若现的细线牵引着,就像……”

“好好地说环志的事,怎么又要往人身上扯?”

“其实我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也和人与鸟之间一样,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做了记号,一辈子都带着,这不也是环志吗?”

1

今年夏天有点反常,该大热的三伏天,却雨水不断,甚至有回起夜,杨明不得不找出珊瑚绒毯裹着。经过那三年,一切都不正常了。

上班时也是,面孔似曾相识,但名字却卡在什么地方叫不出来,对方看来也是,于是报以尴尬的微笑,他便有样学样。从前的一切都骤然打断,再被新的习惯所覆写,如今又要恢复如初,别说是人,连机器都受不了。办公室的台式机都身患恶疾,逐一传染:开机后蓝屏,代码报错0×00000007b。“杨工我电脑蓝屏了”的消息在工作群里蔓延开来。他做了表,带给保修者填写,哪个部门、什么姓名、电脑编号、故障描述,如此等等。他则在电脑前坐定,重启,按住del键,进入主板BIOS,在Advanced菜单下进入sata configuration,将sata mode selection的AHCI改为IDE,然后按F4保存退出。电脑重启后,随着硬盘的轻响,显示器终于呈现出彩色的桌面和铺陈着的各色图标。等在一旁的会称赞一句“还得是杨工”,但他并未起身离开,因为右下角的电脑时间还要调整。电脑并不像人那样容易遗忘和适应,它们顽固地回到了自认为正常的时间——二○一九年或之前的某一年。他在“Internet 时间服务器同步”选项中选择服务器“time.windows.com”,再立即更新。于是电脑即刻跳过了那三年,与重又开放、自由、宽松的世界对接,没有一丝犹豫。

对方签了名,他便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再重复一遍操作。除了电脑,打印机也要经历从沉睡到苏醒的过程——给硒鼓灌粉、清理夹住的纸角、删去卡在后台的打印任务。痊愈后的打印机重获新生,在节奏分明的噪声中吐故纳新。

这些他都该驾轻就熟,可断断续续的三年过去,都生疏了。他像所有人一样,在慢慢适应,适应那个业已变得陌生的自己。

当然,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人也可以适应一切。重建的熟悉里掺杂些许陌生,可毕竟看起来貌似正常了。忙碌几天后,他重新闲了下来。像之前一样,打卡后泡一杯茶,打开官网看看,然后用官方账号转发几条无关痛痒的微博,无非是春季多运动夏季多喝水之类,每隔一天发一条公众号消息——转发总公司的会议精神,内容已经由通稿确定。再有就是应付键盘进水或鼠标失灵之类。

每日工作大约会在十一点二十分完结,在食堂吃过饭,余下时间便可自由支配:先到旁边的市民公园走一圈,回来午睡一会儿,吃过食堂领的酸奶和水果,翻翻闲书,在除工作群外的几个微信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时间堪堪来到四点四十分,他收拾过桌面,装好背包,去趟卫生间,回来关灯锁门,把工作群折叠,在五点准时刷脸打卡,离开时不带走任何与公司有关的东西,无论是硬盘、改锥、圆珠笔,还是工作或者情绪。

从前他午休时喜欢追剧,可能是三年来看了太多的电视剧,他现在更愿意出去走走。除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健康。

公司小院幽深,除了办公楼,还有铺塑胶跑道的小广场和绿地,门口没挂牌子,显得有些神秘。来公园的市民路过时,总要多望两眼,然后猜测这是个什么单位,他就遇见过。出门拐弯进公园时,有个戴橘红棒球帽穿灰马甲的老头跟他打听:“爷们,你是这个大院的不?你们什么单位?是不是挺敏感?”

他被老头逗乐了:“大爷,我们就是个小公司。”

“啥公司连个牌子都不挂?你要不方便说,我也不打听,你们有纪律,我知道。看着我这个无人机没?在这儿拍多少回了,从来没拍过你们单位。咱有这个觉悟。”老头说得煞有介事,展示着手中的无人机,四轴,可折叠,挂载着硕大的摄像头。

“您想多了,我们是做烟草的,不挂牌子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得低调。”

“别扯了,卷烟厂我还不知道?那不在七马路吗?我年轻时候还抽过,叫啥来着?”

“大生产。”

“对,大生产。你们怎么搬这儿来了?”

“改制,原来的厂址改成博物馆了,总公司也在那边。我们是分公司,市郊的地价便宜,就搬出来了。”

老头得知真相,有些意兴阑珊。二人在沉默中并行了一会儿,老头忽然说:“老弟,我想拍点卷烟厂老厂区的素材,你能帮着联系一下不?”

他本想拒绝,可见老头眼巴巴的,话在嘴里转过几圈才说:“行,我有个哥们在总公司,回头给你问问。”他所言非虚,在搬迁前,他的确和总公司负责宣传的牛干事关系挺好,隔三差五就整顿小酒,都是牛干事结账,他就帮忙写点宣传稿。不过论交情,也就这么点。人家三辈在厂里上班,爷爷四几年就进厂了,他不过是个临时工,比不了,也攀不上。

老头顺势掏出了手机说:“来,咱们加个微信。”

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伸出二维码。老头扫完,他刚要走,老头却指着屏幕说:“老弟,通过一下。”他只好重又掏出手机,通过了“自由飞翔”的好友申请。

老头心满意足,收起手机,说是要去拍拍雨后辽塔,便在岔路口走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公园依山势建,西面山脚是入口,东面山脚是出口,将横亘市郊的小山囊括其中。在里边走一圈,差不多要一小时。小山不高,也没个正式的名字,但人们对它偏爱有加。这里有唐代的寺、辽代的塔、明代的碑、清代的亭。除去古迹,更多的是树,松树、柳树、杨树、橡树、白桦,还有竹子和榛子窠,以及缠绕在树上叫不出名字的藤蔓。

当然也有动物,主要是野猫,偶尔见松鼠,在食堂后院,他还见过溜下山的黄鼠狼。更多的是鸟,叽叽喳喳的麻雀、腆着肚子的喜鹊、在黄昏时分盘旋的乌鸦,还有就是鸽子。垃圾站休息室房顶,罗列着几排鸽子笼,清洁工午休时会抻出胶皮管,冲刷门前的水泥地。路边聚出一片水洼,鸽子在一旁咕咕地叫着,赶开麻雀,啄着路人投撒的小米、瓜子和面包屑。有家长蹲着举起手机,招了招手,孩子得到鼓励,摇摆着跑起来,惊飞了鸽子,快门发出一连串轻响,拍下飞起的鸽子和孩子的笑脸。

不过那天因为午后的溽热,公园里没了吵闹奔跑的孩子,没了吹拉弹唱和快三慢四的舞曲,步道上只有几个跑步者不知疲倦地跑着,跑鞋踏下又弹起,发出黏腻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带起树叶的轻响,更多的则是鸟鸣。

他没有烈日下挥洒汗水的毅力,于是选择下了步道,走进树荫的郁郁葱葱。野草一丛丛互相纠结着,有的专心向上,有的一意铺大,绿意之中一条土黄色隐约可见,那是贪图野趣者走出的小路。

就这样走着,有异样的鸣叫响起,他循声望去,远远地,在枝头望见黑色的头颅,三角形,正中嵌着一只大眼,白圈黑眸,还有小巧的白色鸟喙。他最初以为是喜鹊,但当看清头顶有深蓝的羽冠时,才意识到,这是另外一种小鸟。

他忙举起手机,调整焦距间,不自觉向前一步,踩折了枯枝,小鸟惊觉,张开双翅飞走。他放下手机,看着它在枝叶间滑翔,蓝色尾羽摇曳着,棕色羽翅在阳光下闪亮。它落到树枝上,又跳过几个枝杈,侧头观察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它鸣叫着,高亢而洪亮,羽冠耸立。

他定在原处,缓缓抬起手机,屏住呼吸,调好焦距,终于得窥真颜,黑头、黑胸、白腹,长长的蓝尾。他来不及细看,只顾猛点快门,连拍了许多张。

远处有登山者兴之所至的呼喊,它振翅而起,不待他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目光,早已消失在林木深处。

他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兴奋。逐一检看照片,再放大,他发现它的喙和眼圈不是白色,是浅蓝,眸子也非黑色,而是深棕,看似黑色的趾爪实为深蓝,当然,最让人称赞的,则是它优雅的蓝色长尾。

他找到一款识鸟APP,选了张清楚的照片上传,须臾便弹出了结果,小鸟名为紫寿带,一张手绘的侧面照,颜色形态与照片上的相差无几。他点了链接,对小鸟的介绍密密麻麻有好几页,目科属、特征、习性、地理分布一应俱全,还有在本省出现的记录频次。他点了上传分享键,APP自动生成了一张海报,除了他拍的照片,还有基本介绍和时间地点。他发在了朋友圈。

过了一会儿,“自由飞翔”在下面回复:“老弟,拍得真好,明天也带我去拍一下呗。”

他不知道的是,APP已经将他上传的信息抓取、归类,写进大数据,并定向推送给付费VIP用户——那些随身带着单筒望远镜和记录本的观鸟者。

2

手机夹在遥控手柄上,画面随着飞升,逐渐宽阔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大红T恤衫和老头的橘红棒球帽,头大身小,略微有些变形。

开始时画面还很平稳,老头让他伸手试试,被他婉拒了。后来画面中出现了麻雀,先是一只,继而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他喊了声小心,可来不及了,一只小鸟迎头撞上,画面急促地晃动着,天空、树木、大地交替出现,继而搅在一起。他抬头,看见空中的两个黑点,大的嗡鸣着、翻滚着,还伴随着老头的喊声,小的悄无声息,被抛向了树林深处。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坠。

无人机撞向地面后,并未停止翻滚,旋桨打在水泥步道上,发出脆响。老头躲避着飞溅的碎片,忘了手中还握着手柄。他忙上前夺过来,按了关机键,无人机滚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老头蹲下去,拾起无人机,翻看满是划痕的机身和残破的桨片。有好事者,围过来跟着惋惜。他把手柄放在一边,穿过步道,走下土坡,向林中走去。他希望那只小鸟能没事,这想法一直在心里重复着,如此,才能压制住其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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