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乐的成长史

作者: 刁丽俊

1

美乐的家庭是一个怪异的组合。至少当时我们小孩子是这么认为的。爷爷是驼子,本来个子就很高,从腰部折弯,就像一个大号的长弓,颤巍巍地在村里移动。奶奶是瞎子,又很矮,比围墙边的扫把树高不了多少,脸像风吹干的一个瘪果子,哪里都没肉,眼珠子几乎不见,隐藏在纵横的皱纹里。二公既是哑巴,又是鸭子脚——脚趾像鸭掌一样粘在一起,但不影响他走路和干活,家里挑水担柴的活都是他干,就是嘴里呜噜呜噜让人听不明白。他是美乐奶奶的二哥。

美乐刚来这个家里的时候,养母还活着,但肺疾已让她骨瘦如柴。有会比喻的人说,这家人就像一个死水塘子,几个东倒西歪的人,枯树桩子一样站在水塘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电闪雷击。村里人还说,也许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派一个福星来拯救这个家。

美乐的到来,像一棵萌发着新绿的小柳,让这个死水塘子绽放了些许春意。

只不过美乐来的时候四岁,柳芽还在冬天到春天的路上,头发枯黄,脸呈菜色,但眼睛晶亮,见人就弯成月牙,而且嘴巴甜,让她叫谁就叫谁,村里的婶子、娘娘们,即使手里捏个红薯都要掰给她一半。二公不会说但是个捉鱼摸虾的好手,每天都会去村外的小沟小河抓鱼,一段时间美乐脸上就飞了红蝴蝶。据说美乐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人赶个街都要牵着骡子走两天。她原来的名字叫小七,家里的女孩子蚂蚱一样黑麻麻一串,母亲为了孩子们有一口饭吃,每天在陡坡上种苞谷洋芋苦荞。所以有亲戚说保山坝子的沈村有一家人想认养一个孩子,母亲尽管舍不得,还是让亲戚把小七领走了。

小七来到沈村,爷爷给她改了个名。他认为这个家本来就有太多的不幸,起个喜庆的名字给她的今后讨个吉利——美乐,美好喜乐。

我年少时看见美乐的时候,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个名字与村里的菊花、菊芹、阿兰等等有很大不同,长大一些后,才意识到是美乐爷爷的经历与村里的老人有本质的不同。

美乐爷爷是安徽合肥人,一九四二年来到保山,驻飞机场,是地勤。他是中国远征军老兵,姓高,村里人都叫他老高。

那他是怎么来到沈村的,又怎么娶了美乐奶奶呢?我父亲说这比种庄稼复杂多了,要讲清楚就会扯得很远。

2

在周边村寨,我们村的玉聋子一家被视为异类,异类之势延续了两代。玉聋子先天耳朵背,别人吼叫着跟他讲话,他才偶尔听见几句,但悖论的是,他却能在县衙门打更,赚一家人的口粮钱,想必铜锣敲几下报几更是没错的,否则他也干不下去。只是音律的长短、好听不好听只有靠大家见谅了。大概也因为这样,对于玉聋子这个称呼,他也不反对。

玉聋子与老婆生了两个哑巴,大哑巴是女孩,在村里的青华寺做徒弟,不问家,不问俗。二哑巴就是美乐的二公。二哑巴下面是美乐的奶奶,叫水莲。水莲还有个妹妹,叫并莲,算是比较正常的姑娘,没有像姐姐水莲那样,说话看人都要鸭子摆脑壳似的左右摇晃,嫁得也比较好,进城当了一个小卖铺的老板娘。

水莲从小眼睛就半睁半闭,没长饱满的眼珠豆粒一样镶在眼眶里,她说是可以看见东西的,但别人看不到她的眼珠转动,所以都叫她瞎水莲。但不管她长得怎么不好,还是招了个上门女婿,叫顾宽,两人生了女儿叫木兴,也就是美乐的养母。

顾宽是本村人,祖上几代都是佃农,属于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年吃不上几顿饱饭的人家,入赘娶瞎水莲,也是糠箩箩跳进了糠箩箩,捡不出一粒白米。那一年,天大旱,租种的田连租子都交不够,他母亲生了病无钱买药,女儿木兴每天饿得嗷嗷叫,就决定去当卖兵。买他的是村里朵姓的人家。

那个时候,抓壮丁实行三抽一,或者五抽二,不愿去的可以筹钱让别人代替,价格基本保持在七八十块大洋,代替者就叫卖兵。人人都知道那是花钱买别人的命,所以买者想方设法筹钱,付款都会很爽快。这次顾宽与发小顾良都做了卖兵,打算结伴而行。

只是看似顺利的事总有意外发生,卖命的钱也有人盯着的。顾宽的钱还没揣热乎,驻扎在村里的三个外省人——连长老李,带着随从老蔡、老王截住他去赌钱,一晚上就把他的钱赢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道理顾宽是懂的,尽管这钱财一晚上就竹篮打水,他不得不揣着不敢发泄的愤怒跟着带兵的出发。一路他都能听见自己的愤怒在肚里像石头一样翻滚,这愤怒找不到出口,把心戳得血淋淋地疼。去到贵州一个叫安南的地方,已经过了好几天。在一个黑云吞没月光的夜晚,他拖着顾良欲逃跑,结果,人生地不熟,两人被抓了回去。命运这东西真是诡谲,同是一个藤上的两个葫芦,他被枪毙,顾良却只是陪了一个意思。后来顾良所在部队在解放前夕投诚,顾良还参加了抗美援朝。顾宽当逃兵被枪毙的消息传回沈村时,专给村里人看风水算卦象的真瞎子林师傅说,苦命人就是苦命人,卖命的钱竹篮打水一场空,命也就跟着从竹篮漏走了。村里人也附和说名字里有“宽”,路也没走宽啊。

后来老高来了。瞎水莲的丈夫变成了老高。

老高前半生是站着的,一米八几的身体与他的长枪一样直。后半生身体被折成弓,再也没直起来。

从安徽到保山,老高一直守飞机场,滇西抗战胜利后,部队要开赴东北,他不愿去,就在机场边的水碓村安了家。期间因为某种变故,他离开了水碓村。

在村人的印象里,对顾宽的死,瞎水莲似乎无所谓悲,也无所谓痛,依旧摇摆着脑壳,半睁着眼睛去河边洗衣洗菜。老高刚好来到了沈村,居无定所,两餐无着,村人就撮合着老高进了瞎水莲的家。

接着就来了“三反五反”。老高因为曾经的特殊身份,被送去劳改了很多年。多年以后老高释放回来,玉聋子早已作古,家里做主的是已经长大的木兴。木兴似乎浑身长刺,用刻薄的语言作外衣,抵御所有外来的友善或不友善。

老高的回归,在木兴看来是个累赘。她态度强硬,直接喊老高滚,似乎老高在她小时候给予她的种种慈爱已随风而逝,并没有留下丁点记忆。牢狱生活似乎也抽去了老高年轻时的硬骨。黄昏之际,他捡了根绳子去生产队的碓房前打算了此残生。绳子都结了套,解救他的人却来了。生产队的老林路过,碰上了一脚卡在鬼门关的老高,挺可怜他,就拉着他去找生产队长,队长又拉着他去瞎水莲家,劈头盖脸骂了木兴一顿,也承诺会分给老高一份口粮,木兴才同意接受老高。

民间有句俗话说,女人是菜籽命,撒在肥地就长得肥,撒在瘦地就长得瘦。木兴生长的这块地,确实没有给她提供多少生长的养分。她从来就面黄肌瘦,扁的脸,扁的身材,说话也扁着嘴,一副刻薄的样子。我父亲说村里不管是年轻妇女,还是年纪大的大妈婶子似乎都不喜欢她。

到了婚嫁的年龄,木兴草草地与村里同样找不到老婆的“老青猴”结了婚。“老青猴”这个名字,当然是村里人看着他的相貌起的。只是令大家叹息的是,才一个月,“老青猴”就卷了一床铺盖,想跟着来招工修铁路的去外地。走的时候,木兴扯着他的铺盖骂,挨刀的、天杀的、喂豹子的,或者比这更难听的都有,“老青猴”缩着脑袋不说话,活脱脱一只低眉顺眼的瘦猴子,任由木兴把两件仅有的打着补丁的上衣、同样打着补丁的被子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了。看热闹的婶子阿娘们交流各自的看法,说他的眼里没有一丝舍不得,毕竟是新婚呀。

后来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几年后“老青猴”穿着很整齐地回来办了离婚,这场一个月的婚姻就如没发生过。

我年少时接触了美乐,后来在思考美乐的人生与她养母的人生差异时,心里出现的是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一条清澈流淌,一条浑浊停滞,水质的澄澈与否完全决定了生命的亮度。

木兴与继父老高、二大大哑巴、半瞎的母亲水莲,磕磕绊绊,被时间的河流缓慢推向衰老与疾病的河床。

美乐从偏僻的小山村来到这里,与老高的身体从笔直到弯弓有一定的关系。

在某一个疯狂的晚上,老高还是因为曾经那个特殊的身份,被捆绑双臂跪在地上,一个上面来的工作队长老王,一脚踩在老高腰上,只听“咔嚓”一声,他姿势很难看地趴在地上,疼痛袭遍全身,再然后感觉力气转着圈儿抽离身体。伤好后尽管断裂处不再疼痛,但抬头看天,抬头看树都成了一种奢望。他只能弯腰看地。他更加沉默寡言。

木兴已近中年,身体日渐消瘦,还不停咳嗽,咳的时候,就像秋风抖落的树叶。老高看在眼里,对木兴说,你要有个后,老了要有人陪伴。木兴第一次温顺地点了头。

但是木兴并没有等到老的时候。美乐才长到七岁,木兴就离世了。据说死于肺病。

3

老高自从腰断了,生产队就安排他去放牛,队里唯一的一头牛。他在前面牵牛,老牛慢腾腾跟在后面,牛需要去犁田的时候,他就坐在田埂看牛发呆。美乐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牛的旁边,有时是老高牵牛,美乐牵老高,这种画面,让村里一些女人生出恻隐之心,即使家里的孩子少吃一嘴,也要捏个饭团塞给美乐。美乐毕竟是小孩子,对骑牛背充满了向往,无奈老高完不成这个高难度动作,过路的婶子就会把她抱上去,怕她摔下来,还接过老高的绳子护她一段。

都说孩子是天使,可以融化一切坚冰。想起美乐,我就想起泰戈尔说的:“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我的孩子,让他们望着你的脸,因此能够知道一切事务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此使他们也能相爱。”美乐首先改变的是养母木兴。也许,有美乐的日子,是木兴一生最像女人的时刻。她的脸上有了母性的温柔之光,脸似乎增加了些弧度,没那么扁渣渣,声调不再是歇斯底里,隔壁的三婶子每晚黄昏看到的是木兴在院子里为美乐洗脸洗脚。只是这样的母性对于木兴来说太过短暂。

爷爷、二公、奶奶,一个不能直立,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能清晰地看见尘世,他们构成一个不断走向衰老和寂寞的难题,这个难题要留给一个七岁的女孩去破解。

在一间稻草作顶的泥坯房里,美乐像大人一样烧火做饭。灶台高,够不着,脚底下踩个凳子,手里翻滚着锅铲搅动米粒。我在灶门口帮她烧火,只听“噗”的一声,再“噗”的一声,折成两截的火苗倒下身去,再爬起来,倒下身去,再爬起来,原来是铁锅漏了个缝。这个缝炒菜时更为明显,莲花白倒进锅,透过裂缝就可以看见一簇火焰想要蹿上来察看人间的气息。

简单的饭食做好,美乐的爷爷和二公就回来吃晚饭了。我赶紧离开。村里的女孩们,与美乐在一起玩的有好几个,但都不会到她家里来,都怕她家里的人。但我没有什么障碍,我与美乐差不多大,就想她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老高还是放牛,那唯一的一头牛。其实那头牛已经很老了,走路跟老高一样摇摇晃晃,虽比不上壮士暮年,但其步也哀。春耕的时候队里也并不指望牛能犁田,全靠壮劳力挥锄头硬挖,即使这样大家也没有怨言,老高每天能够享受七个工分的待遇。那时一个壮劳力一天是十个工分,折人民币大概七角钱。一年累加,就意味着队里分粮食的时候,美乐家同样可以分到谷子、蚕豆、洋芋、红薯等。

美乐的哑巴二公,则被队里分配去给公房守大门。大门里面当然还有二门,住的是仓库保管员。在我们眼里,公房是队里三百多户人家的财富中心。稻谷、麦子、油菜籽、菜油、干蚕豆,收割季节装满了无数间房子。这些房子里盛放粮食的多少,直接关系到每家人的饭碗里有没有饭吃。哑巴的作用就是外围巡逻,防偷防盗。别看他不会说话,对走近的陌生人,他甩着一只脚,呜噜呜噜走上去撵,别人都挺憷他的。哑巴每天也能得到七个工分。

长大了我才明白,队里这样的安排充满了善意,是美乐成长的物质基础。同时我还认为给了老高和哑巴一份尊严。本来,他们是完全可以享受“五保户”待遇的。但“五保户”被视为吃闲饭,很受人歧视。为此我对这位生产队长充满敬意。

美乐的家很拥挤,一间草房隔成三格,爷爷一格,她与奶奶一格,厨房兼粮食杂物一格。家务比如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全靠美乐完成。唯一不能完成的是挑水,这要靠她二公。我们村所有人家的水缸要在天亮前挑满。一旦鸭子醒了下水找鱼吃,水就搅混了;上游的人开始洗衣洗物件,当天的水也就不能喝了。

我偶尔放学后在美乐家院子里写作业,老高就会坐在我们旁边喝水,很奇怪,他坐着又不觉得他背驮了。我记得他手里那个大瓷缸子,冒着热气,绿色的漆面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与老高一样风烛残年。可老高爱不释手。他的安徽话我真心听不懂,但他看美乐的目光轻柔如烟。按年龄推算那时他应该是六十多,却有七八十岁的沧桑,确实像池塘边那棵枯树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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