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海
作者: 邓跃东一
看一个湖,先要进到一片海。
我从长沙飞到兰州,再乘汽车过黄河进入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选择这条路,是想感受一下过去进入青藏高原的劳顿与惆怅,好些友人都是这样走过的。我仔细观赏着高速公路两边的风物,当汽车缓缓驶进一个服务区时,车窗外出现一个牌子——马场垣服务区。
啊,马场垣!少群曾跟我提起过这个地方。
在服务区短暂的停留中,我从步伐匆匆的人流语言、服饰、目光以及风中的牛羊臊气里得到了青海高原一些碎片式的感受。我好像闻到了一种气息,少群身上曾有过的。
来青海,就是看望少群,当然也要看看青海湖。一直思忖着青海怎叫成了湖,是湖怎又冠之为海!可笑的是,我走的是旅游线,不太恭敬,毕竟约定多年了。这样做,可能另一个朋友韩宏也不高兴,本来是要一起来鉴赏湖水的,突然就来不了了。但是践行了承诺,心里还是轻松。
汽车驶往西宁方向,地势较为平缓,绿草遍地,蓝天流云,车行多时,天地没有什么变化,可见青海大地的辽阔和壮美。青海望玉门,荒芜万里路。这地方太适合打马征战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这片寥廓的疆场早被马背英雄踏响,从来都是属于骑士的。然而,年轻的海军军官少群来到了,游弋在青海湖上。
这是个湖啊,能行军舰、能开潜艇?
我们第一次会面就开始探讨这个问题,韩宏在场,我盯着少群深海般的眸子发出了疑问。少群说,能啊,怎不能呢,不信你去看看,我在青海湖等你!
本来,他们两个为这片湖海的认识发生了争执,干脆召集到夜宵摊上,让我来评判。他们的军龄早我十多年,我不好说什么,但韩宏要我发表意见。我凭感觉认为,少群的看法贴近一个尚未定局的海军的鲜活生命。韩宏不高兴地说,你懂个啥,你就是个文学青年。
文学青年们掉入青海湖的新闻就这样发生了!
周围的人惊诧地观望着,这几个人在争啥啊!少群坐在我对面,不时望着我,眼里透出明澈的光亮,好像鼓励我勇敢地说出自己看法。我却有点紧张。
那时我在西安部队。年初少群来参加科研表彰会议,由他领衔研究的一项鱼雷革新成果改写了多年的应用历史,还将做一个事迹报告。韩宏是会议举办机构的宣传干事,负责报告的修订。韩宏提出用《勇做深海突击尖兵》这个题目,少群希望用《青海湖是湖还是海》,他以前写的一首小诗的题目。韩宏之前跟我提过少群,他俩在武汉两所不同的军校上学,因一次读书联谊活动而结识。毕业后,韩宏来到西安,跟我同在一个陆军通信部队,因另有志向,调去了海军机构。少群是四川绵阳人,从地方考的本科生,分配去了遥远的青海湖鱼雷试验基地。
少群的诗人气质要委婉得多。他接过话说,这有啥嘛,探讨么,你认为好,那就用你的,用哪个题目我都能把我的想法表达出来!少群一下解了困局,我觉得他是个有力量又超脱的人。倾慕一个人,往往是从眼睛开始的,后来一想起少群,脑海里总是先浮现出他的眼睛。
我不解地问,青海湖那么小,还有海军?少群说,青海湖不小呢,水下有一片战场,你们去趟啰,看看鱼雷飞跃的样式,水下、水面、海空、空海。青海湖还有这样的景观和魅力!我说有机会一定去,心里其实还有些疑惑,高原上也有海?我们互相留下地址和电话,他鼓励我抓紧复习、报考军校。眼下我正在备考,也想报考武汉的院校,觉得这里有行伍的气场,就如先贤们说的,把“国立武汉大学”的校牌倒着看,别有一番意味。
第二天,会议上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觉得文人认真得可爱。人们总认为文学青年理想浪漫、意气偏激,容易一根筋到底。其实,韩宏身上的文学青年特征倒比我们显著,激情四溢、才高气盛。多年后,我却坦然接受了这顶帽子,谁认为我是个文学青年,说明我有朝气、有激情……
这是对青海湖的初闻。但是难以想到,三十多年后,我才踏上青海湖的慰心之旅。
二
中午时分,汽车驶到一个公路小镇,导游让旅客自行解决午餐。说是镇子,其实就是公路旁边有两溜房子、几家商店和饭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青海的羊肉面不错,我选了一家面铺坐了下来。在抬头望向对面一座房子时,我被挂在墙上的一个方形绿色邮箱吸引住了。我疑心眼前的这个小邮箱跟我有着某种联系,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当年我以为争执就这样平息了,哪知半月后,我就收到了少群的来信,地址是青海省一五一信箱,干净利落如他人一样。他要我跟韩宏作个解释,我才知道他们又发生了矛盾。我一个士兵,怎么好去跟军官们做工作呢!但是,少群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信,我看到了他满是期待的眸子,又不能不去。
一个周末,我带着一篇新闻稿,装作请教韩宏,然后不失时机地提及少群给我来信了,问到了你。韩宏推开稿子,用笔帽重重地敲着桌子说,你别听他胡说,总在梦中不醒,你知道吗?这次会上,主管科研的领导很是欣赏他的创新思想,我趁热打铁作推荐,领导说成都有个大型科研项目要启动,可以考虑参与进来。之前我跟他通了气,先抽调去成都,以后再办调动,这样发展空间大,也能照顾家里,哪知来人谈话时,他说那边的事情还没干完,再缓缓。你说,这人咋是个这货!
韩宏在战友中以性子直、心肠热著称,有时难免先入为主、带着偏见。我接过他的话说,少群不是不愿出来,事情还没做完嘛,他答应会妥当对待调动的。韩宏说,在那边八年了,要说服从需要,贡献也够了吧,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八年?几乎每次说到少群,韩宏先要发一通牢骚,然后再认真落实少群托付给他的事情,亲戚上学、找工作,还经常给他寄护肝的药,寻找院校名医、深巷郎中。
那时,我看了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影片中的那些人事,周围也有出现。一些人拉关系、找门道,从艰苦偏远的地方跳到优越的都市。而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上级肯定,是要抓住机会,在一线的人,苦干还要巧干呢!
我很快给少群回了信,叫他不要担忧韩宏,也阐述了个人的看法,青海湖再漂亮,也是一个高原湖泊;一个海军,要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在蓝色海洋,那才不负青春、辉映红旗。
我不敢肯定少群会听进我们的建言,他那双眼睛是充满自信的,他会有自己的主见。果不其然,少群不久回信说,眼下真的走不开,很多事情等着他,年轻大学生干部多,有的不安心,他要走了他们更没信心了。
我向往青海湖的迷人风采,也在往成为一个遨游湖海的军官努力,但一直没能践行前往的应诺。其实,我也可以不去,没有什么负担。这是社会的一种人情常态,会面交友都会热情地留下电话,像现在这样加上微信,互相邀请前往游玩,好像相处个把小时的感情深过了桃花潭水,但真正前往会见的没有几个。
当然,少群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写满真诚和深情。问题出在我、抑或我们身上。很长时间里,我没有前往的动力,常常看着青海湖的图片,感叹一番。
青海湖是湖还是海?我还跟青海的战友交谈过,他们说,一直把大点的湖叫成海,黄河的源头是一片星星点点的湖泊,叫星宿海;草原青绿本身就是一片海,海再大,在青海人眼里就是一个湖。哦,这就是青海的湖海!我自认为已经成熟,我用我的眼光打量着一切,世界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然而,在我认识少群将近一年的时候,再次收到了他的来信,地址变成了成都市某兵工厂军代室!
我松了口气,好像是自己如愿调动了工作。少群说,肯定要听建言的,谢谢大家关心,这里的重心是另一种装备,新岗位要用新姿态去适应,很多东西都是新鲜事物。他也觉得成都地方大,生活质量好,甚至隔段时间可以回老家看看父母和妻儿,假日里母子俩也可以来成都玩玩。说到儿子在公园里把骆驼认作马时,他苦笑又内疚,自叹谁叫我命里连着青海湖呢!
韩宏在电话里埋怨少群说,你的肠子怎么疏通了,青海湖不是大得很嘛!我觉也是这样,有大路,不必走小道!
三
早上在马场垣,我反应极为敏锐,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入骨的寒意。多年前,少群在信上说,冬天长途汽车少,有时从兰州过来,在马场垣转车到西宁,再转去青海湖的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没有空调汽车,大雪封路要等待更久,他曾在马场垣抽掉了一条烟。羁旅愁肠,饥寒交加,一个人可能就崩溃了。所以,在看到马场垣这个牌子的刹那间,我心惊不已,好像少群还站在这里!他是个愿意一次次掉进奇冷的等待中的人啊!
少群离开了,去青海湖也许不会很快考虑了。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本来想法就不强烈,或者说缺少一种前往的自觉。给我留下绵延念想的,是少群这个人。
少群性情温和,对人友善,几次问我报考军校准备怎样了,择校选专业可以咨询他,他的许多同学在不同的院校,可以帮助了解招生信息。然而,我报考武汉通信指挥学院失败了,理科失分多。其他很多战友都考走了,我很是苦闷。
第二年,我报考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到兰州面试,招生的人说我专业成绩不错,但录取名额太少,继续努力吧,你会写出来。我觉得自己的付出并不比别人少,路怎走不通呢!我郁闷不堪,夜里切开西瓜,吃不下一口,从兰州去青海湖更没有心劲,尽管距离不远了……
那段时间,我没有给少群写信,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专门给我寄来一封信。他写了五页纸的暖心话,说我有上进的韧性,持之以恒,必有反响。最后,少群希望我去他那里看看,碰碰高山湖海,心里就开阔了。
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信是从青海省一五一信箱寄来的!
实难想到!少群到成都两年多,合力完成了课题研究,新单位提出将工作关系正式办过来。少群认真考虑后,提出不调动了,很快返回青海湖。他的回答是——在这里更有一个海军的样子。
人生的努力,就是要有个样子,但怎要这样折腾呢,不回青海湖就没样子了?这一走,拉伤了多少人啊!
我问韩宏是否知道这事。韩宏说,不想说他,跟我作诗呢,说鱼雷飞行的样式有很多种,一个人要找到跟他相一致的飞行样式。他就是一条鱼雷,别去碰他,很危险,会炸伤人的,随他飞吧!
不仅如此,少群回青海经过西安时,打电话想跟韩宏见面谈谈,韩宏生气地拒绝了,不想见面,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群在发车前几个小时赶到韩宏单位,警卫联系了韩宏,他没有出来。少群留下一张写着“希望你们来青海湖”的条子,然后就走了,陪伴他的是一个上军校用的小皮箱。韩宏站在楼上的窗户边,他想喊一声,但觉少群后背笔挺、步履轻松,好像不是来找他的,反张不开嘴了。
少群路过西安没有联系我,韩宏这样对待也是决绝了点。韩宏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委曲的。他跟我说起这个事情时,仍然义愤填膺,好像在现场指责少群一样。我听着他的唠叨,脑海浮现着少群转身的背影,那么清晰,那么有力,好像亲眼看到一样,好一个刚毅又敏捷的背影。在后来的军旅时光里,我长期做新闻工作,习惯从背影里去探究采访对象是否具备一个优秀军人的素养和气质。这跟他的能力和职级没有关系。这一招让我事半功倍,几乎未看走眼过。我还这样分析过他们两人。要是同时上战场,韩宏会立马冲出战壕,打尽枪里的子弹,然后前胸饮弹倒下,眼睛不会闭上,他忘不了对敌人的仇恨。少群呢,他在冲锋中会不时回头,要照看整个队伍,谁没有跟上,他也会中弹倒下,子弹从后背射入,他护住了一个士兵,眼睛不会闭上,他的眼里有一群人。我这样想,是因为少群之于青海湖的转身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我的想象是有根据的。数年后,这些脑海画面变成了现实景像,画外音声震长空,是鱼雷炸响的声音。而现在,我夹在两个态度决绝的海军军官中间,我是一个位卑的陆军士兵,我思索着,该如何理解和听从。
我的命里连着青海湖。少群说的这句话,每次都让我陷入沉思。想不到,一场关于湖海的春夜争论,成了我们长久的追问。我们对青海湖的样子有定论吗?答案十分模糊。我甚至想,要说青海湖是一篇什么体裁的辞章,新闻、报告、诗歌或其他,倒十分贴近。她成了文学青年们的心文!毕竟,我们把她装在心里,时而平静,时而沸腾。
从这时起,我产生了疑惑,我们的想法一定正确吗?好像重现了子非鱼的寓言。然而,这也是子非我的抵牾。我们的希望是符合情理的,现实问题摆在眼前。这多像一首难懂的朦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