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和菜花黄

作者: 陈村

承接上文,我继续讲小众菜园的故事。

平和的、欢天喜地的故事容易写,我接着要写的部分更容易招来非议。想到所有的人天然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视角,我也不得不服。我的叙述只是其中的一种,其他人可以写他们的看见。相互矫正,才能看到真实的图景。我从浅水区开始进入。

在我写作的时候,传来消息,我的长篇小说《鲜花和》单行本的责编修晓林先生去世。他患病多年,求医寻药,直到无药可救山穷水尽。他对生命的态度一直是积极的,关心这个世界,跟朋友保持联系直到最后时光。我视他为忠厚的兄长。愿他安息。

我的硬盘中有个文件叫《逝者》,我用它记下认识的师长、朋友和同事,一长串名字。他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随着他们的离去,我也日渐枯萎。有些事有些话无处可说。有些争辩也无人回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生前的模样依然鲜活,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历历在目。

小众菜园的朱新建就是我常常会想起的一个朋友。我家的客厅挂着他送我的画,画的是一棵菜和一只碗,题字:

拣柴择菜古佛遗风菜园老农陈村兄一笑。大丰新建制。两千零陆年在南京。

这幅画较特别的是没盖印章。

看到歪歪斜斜的字,就如看到朱新建本人。

有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我说的是在线上。半夜,页面上他ID下的灯亮了,过一会儿又暗了。我知道他睡眠不稳,醒来看一眼菜园又去睡觉。有时一夜数次。我不叫他。我们有话就在论坛上说,他有想法会开个帖子。他帖子下的格言是:“下臭棋,读破书,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用他的另一个说法就是: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他自称“半呆”。

朱新建在菜园开过三十九个主帖,帖子中除了文字,还贴了一些画。最早是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最晚是二○○八年一月十九日。他谈绘画、纸笔、造型、对联、武侠小说、和批评家的对话,甚至有打油诗和小说。他的大作《人生的跟帖》最早就是写在帖子里的。他去世后,我下载了他所有帖子,连同拍他的照片一起送交朱砂和他母亲陈衍女士保存。

小众菜园的菜农们称呼朱新建为“朱爷”。他来上海就召集一众菜农吃饭或泡吧,见面就要熊抱一下。二○○六年二月十八日,我们一行十余人(王小龙、张献、孔明珠、薛海翔、孙甘露、张予佳、龚静、塞壬、小转铃等)冒雪开着三辆车浩浩荡荡去南京拜访。朱爷和朱太陆逸召集他们的朋友顾小虎、俞胶东、徐累、老费、韩东、范小天、陆挺等人在美龄宫宴请我们,在家招待我们。

朱新建是谁,现在许多人知道了,也看见他的画了。不知道的人一搜索就能明白。我听说他要早些。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参加《文学报》的笔会,去黄山、九华山,回程在南京下车,小住书友陆挺家。他喜欢收藏字画,给我看了一些宝贝,其中有朱新建巴掌大的小画。我记住这个名字,还记住他说朱新建去北京的领馆区兜售他的小画。我不懂画,只觉得美人可爱,俏丽喜人。还记得他给我看过一本日文的关于上海的资料集,其中有我认识的明星白杨的照片,有张乐平的四格连环画,画的是三毛看到画院的学生在画人体,他就回家,让小伙伴扒开开裆裤给他当模特。这画很精彩,但我后来从没见过。

十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画家本人。我非常喜欢朱新建的画,也敬重他这个人。二○○六年的四月和五月,他来上海,年底来上海办个展,我们都曾相聚。只见他提着毛笔,高高地拎在上端,居然控制得极好。相处久了,我感叹,从没听说过这么喜欢画画的画家,卖命在画画的画家。他被归为“新文人画”,想法和画法只此一家。研讨会上,有人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否定他的画,他只是笑笑,平和地说了几句,不争辩。

我的硬盘里,拍摄跟朱爷相会的照片有二十来次。之前都是欢天喜地的,节点是二○○八年一月的宜兴。我跟随上海电视台的王小龙(菜园ID“步高里”,菜农称他“龙哥”或“步叔”)、张赉(菜园ID“一个美丽的地方”)和新华社记者孙丽萍等去看当地的民俗歌舞“男欢女喜”,正巧朱爷和老鼠去宜兴做陶瓷。天在下雪。一月二十二日中午我们跟朱爷会师,一起喝酒吃饭,挤在小小的房间谈笑风生,饭后我们回程。朱爷将我等送到车旁,相约网上见。谁知回沪后接到老鼠电话,朱爷病危,救护车连夜送南京抢救。

此后,我和江铸久、芮迺伟、龙哥、老皮皮、一毛、搬、张赉、小兔子等几次去南京和苏州探望朱爷。二○○八年十月,老费请我们和朱爷到湖州吃蟹,我们庆幸他又能外出。他和家人二○一一年和二○一二年也来过上海。他在画得最好的时候因中风丧失右手功能,改用左手画画。我们见面的欢喜之外,多了一层悲怆感。因行动不便,二○一三年九月,我没去北京出席朱砂和王咪的盛大婚礼,那天朱新建在婚礼现场。直到最后的消息传来,他的生命定格在二○一四年二月十日,享年六十一岁。三月二日,部分菜农聚会,追思朱爷。

我这里有朱爷送的几幅画。其中一幅是二○一○年十二月我们去南京时送我的左笔画,画上一壮硕的美女。我跟他说,这还不行,你要写上“村长专用”。他很认真地加上四个字,写完看着画笑了。这应了老鼠说的,朱爷画的女子都是可以用的。他是说,不是那种空气美人。

这里的文字只是帖子的节选,因篇幅所限,我还作了删节。发帖的时间也删了。我们称他“朱爷”,他的自称是“老年痴呆”“呆”或“半呆”。

在小众菜园关闭之后,我曾希望菜园的帖子能够成书。但再想又心灰意冷,果子总是长在树上的时候最自然、最好看。现在我扫几片落叶,让看官的猜想有所依托。我引用朱新建和吴亮的谈话,是因为谈到的问题多多,有的很重要,谈话的方式很在线,很有个性。也出于我的私心,两个曾经每天在一起的朋友,一个没熬到老年痴呆就挂了,一个反倒呆了。我还能写字,有责任给出一个剪影。

无事生非谈话录:朱新建/吴亮(慢慢添加)

2007-4-21 22:32:00

吴亮:

新建兄建议,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就瞎说八道吧你觉得如何?

我说好啊,你开个头怎么样。

新建说还是你老吴先来吧,但要把你的字号放大,字小,我看起来累。

我说我不会。

新建说我马上教你。

我说哦,原来这么容易。

新建说我们就这么开始瞎扯吧。

我说好,题目叫什么?

就叫“无事生非”吧。

朱新建:

昨天,老吴和孙良光临寒舍,遂与老吴套“网友”交情。并商定开帖胡扯。

亦热烈欢迎网友乡亲们参与、凑热闹。

话题一:你平常喜欢干一些什么事来给自己寻寻开心呢:喝酒?吃花生米或者奶油瓜子?看影碟?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坏事(比如,伸手偷几朵隔壁邻居家花园里的月季)?读《史记》或者《黑格尔》?看《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打一个暧昧的电话给一个半生不熟的美女?写诗?练练芭蕾舞或者“降龙十八掌”?

吴亮:

昨晚在府上鄙人胃口难得嘎好,大半瓶52度天之蓝洋河,一瓶56度二十年金门高粱,我起码弄掉一半,外加一打生蚝,乖乖,吃过弄过,还要听老兄大谈某某某,受教于饕餮之后,乐不思蜀。

朱新建:

昨夜,老吴、孙良及南京众友约十五六人,在寒舍欢聚,红、啤、白酒乱喝,古、今、中、外瞎聊。领教老吴酒量,不动声色之间可以豪饮;钦佩大头风采,嬉笑怒骂之余还有智慧。酒间,老吴尚不停上楼奔老年痴呆画室上网查看小众菜园。酒罢,继续在地下室胡侃,老孙终于不耐烦而去楼上餐厅主持“妇女大会”,至半夜,被老孙一再抗议而散会。

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吗?读一张画,读一首诗,读一串歌声……

我知道,读不懂的,可是,还是要嗲,还是要拿出来让人家读。

他心不在焉,如同你自己在读人家的时候也常常心不在焉一样。

夸奖了,牛逼了,有意义吗?如同你以为好多人没有意义一样,人家一般,大概,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自己是天堂?别人是地狱?

吴亮:

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不能读懂另一个人”?

“判断别人不知道”和“判断别人知道”是一回事,都是一种“以己度人”啊。

“懂”还是可能的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骨子里还是“信其可为”啊。

相互捧场暂停,对掐开始,又是一件乐事!

承蒙新建兄赠画一幅。

也喜欢你的美人图,也喜欢你的鸟禽图。

那天小山问我:你没有拿新建的鸟?他的鸟画得真他妈的好。

“他的鸟”?厥倒。

但这幅“老朽展卷图”更有自况之意。

题字尤妙: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再次谢过。

朱新建:

老吴有一种知识化了以后的天真,简称“后天真”。老年痴呆对之应该嫉妒?嘲笑?都有一些吧。

想谈谈萨德吗?对他来说,真正的是“自己就是天堂,别人就是地狱”了吧?

我喜欢萨德,他从来不伪善,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的伪善,很讨厌的东西呢。

吴亮:

谈萨特还能混混,谈萨德不行。

家里倒是有几本和萨德有关的书,就没怎么看过。

现在临时抱佛脚,容易露马脚。

少年时读拜伦《唐璜》,真是读得心痒,七十年代初,不仅生活在别处,女人也在别处啊!

朱新建:

我读拜伦的《唐璜》也是少年,同时好像还读过一篇普希金写的诗剧《唐璜》。上帝真是眷顾唐先生,他美,美得教女人不能抵挡。男人也很在乎自己漂不漂亮,据说,歌德曾经因为自己不漂亮而想去自杀。海涅很漂亮,但是好像也很忧伤。也是少年时候读过海涅的一句诗:“我寻找一颗心,和我一样的美,一样的动荡不宁。”老吴在乎过自己漂不漂亮吗?其他男性菜农在乎过自己吗?女性菜农在乎过男人漂亮吗?

吴亮:

一九六八年进中学,那年我十三岁。

父亲正在被审查,我在学校里装得若无其事。

很羡慕几个高个子男同学,他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女同学都去看。

我们班上有七八个非常漂亮的女同学,早熟而且性感(当时我们用来形容她们的词是“骚”)。

我小学读的是五年制,班里女同学比我都大一两岁,她们根本没在意我。

我在小学里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很引女同学注意。

但“文革”一爆发,我的优势荡然无存了。

由于家庭的原因,我变得胆小。

我的自卑不是因为相貌。

因为我很早就发现,班里的男生能否勾搭上漂亮女生,与相貌无关。

包括工宣队,他们模样粗鄙,照样能勾搭学校里的漂亮女教师。

我发现女人喜欢野蛮的男人和有权力意志的男人。

朱新建:

有的女孩也喜欢有“才气”的男生(比如,会背唐诗)。但男孩如果漂亮,那魅力依然是无与伦比的。男人会“嫖”是不稀罕的,男人倘若牛逼到有“卖“的资本,还是很教人羡慕的。

吴亮:

我一向不喜欢和野蛮的男同学为伍,对权力者则心怀恐惧。

我没有机会接近那些漂亮的女同学,而且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接近。

对女人和爱情包括后来对色欲的想象我全是从文字阅读开始的。

朱新建:

色欲本身确实没什么意思,就像部队里吃的“压缩饼干”,除非你快要饿死。爱情这事儿也挺悬,至今弄不懂“含金量”到多少以上算“金”。

“情,色”两件事加在一起就,嘿嘿,话就多了。多到可以去唱,去写,去画……没完没了。

吴亮:

正在写一篇牛逼哄哄的东西,《后文字时代:论一种用影像拼贴起来的城市地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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