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六回
作者: 徐皓峰又见香菱——刘别谦式触动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向王夫人作交待。王夫人在妹妹薛姨妈处串门,见老姐妹聊兴正浓,周瑞家的不敢破了主子谈兴,转去薛宝钗屋里。
跟王熙凤一样,薛宝钗也称周瑞家的为“姐姐”,对下人不以下人作称呼,是我们的传统。民国时期,主人管下人叫“某叔”“某姨”,借自己孩子的口来称呼。对下人吆五喝六地耍威风,会被看成是暴发户,刚有钱,还不会当人上人。
周瑞家的称呼薛宝钗为“姑娘”,袭人、晴雯等丫鬟也被称为姑娘,两人在称呼上,平等相待,没有主仆区别。
薛宝钗着旧衣服,不化妆,简单束发。没有富人样,才是富人。她拿周瑞家的当客人,陪着闲聊天,说起自己吃的药。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的花蕊,配以雨露霜雪——不是“洗白”么,曹雪芹又不实写,打起了比喻。
薛宝钗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比喻祖上起家时的罪孽。宝钗的病,永不好,说明洗不白。
所谓“富不过三代”,败家子是富贵家的配置,如定时炸弹。另一种配置,是生出高逸之士,童年就作遁世之想,成年出家,不留子嗣。没了继承人,财也就散了。宝钗的哥哥薛蟠是第一种,她是第二种。
药叫“冷香丸”,香要点火燃烧,怎会是冷的?墓室里的香,不用点火,香料和密封空气发生作用,日久出味。
冷香,是死气。暗喻薛家富贵必在这一代完结。
曹雪芹不说破,留个谜面,让读者奇怪着,转到下一事。薛姨妈拿出十二朵宫花,让周瑞家的送人。
《最后一班地铁》开头,借着男主贝尔纳去剧院应聘,一路交待了剧院中所有人物。送宫花,也是此法,以一人串起多人。
第一位是甄士隐丢失的女儿英莲,人贩子改名为香菱,由薛潘强夺,带来京城,成了薛姨妈身边丫鬟。周瑞家的听到的传闻,是出人间惨剧——香菱盼着平安嫁出,不料爱人冯公子被打死,她被迫给仇人家当丫鬟。
第四回的她是个苦孩子,第七回的她爱玩爱笑,看不出一点苦难痕迹。读者会奇怪,背着人命案,怎能如此阳光?周瑞家的连问她,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是哪里人?
香菱都说不记得了。
脂砚斋批为“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他记住了第四回里门子的话,认为香菱自知命运,忍痛不说。
曹雪芹写的是另一种情况:门子跟贾雨村讲的有水分,为给自己表功,讲了个通俗惨剧。真实情况或许是,她还是个傻玩傻笑的孩子,人贩子要拿她卖高价,娇生惯养,并不曾虐待她。
冯公子是买方,她不曾为冯公子动过情、流过泪,冯公子的死,没看见。跟进贾府后,不料薛蟠爱男色,没受骚扰。薛蟠是为母亲买的她,打死冯公子,纯粹是霸道,气愤有人跟自己争。成了薛姨妈的贴身大丫头,一般下人还要讨好她。别人看来,她万般可怜,她本人却觉得万般好。
不交待为何如此、孰真孰假,曹雪芹只要前后对比,产生大差异。
电影要创造惊愕,不是合理性。理由,可以之后再圆,形成惊愕后,观众上钩,你怎么解释都是对的,甚至只要形成惊愕,就不需要解释理由了,观众会自动脑补,想出一个理由,内心让这事成立。
电影片长有限,按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以“人物”“事件”来创作,时间不够。塑造人物,要写性格的形成与转变,描述事件,要交待前因后果、递进关系——过程都太长。
影评可以按照“人物”“事件”来分析,创作时,则要另起思路,以“情景”来写戏。情景,自相矛盾的场面。
新闻里常见,奥巴马作为北美首位黑人总统,访问英国,女王特批他的直升飞机可以降落在皇宫草地上。前所未有的礼遇,成大新闻。
特朗普当总统后访英。女王介绍,奥巴马的飞机把我的草地弄坏了。面对碧绿如画、没有一点毁坏痕迹的草地,两人指指点点,仿佛满目疮痍。震惊世界,又是新闻。
震惊之后,全世界的皇室粉们自动脑补,给女王找理由——特朗普是坐轿车进的皇宫,为何待遇降低?为免除尴尬,所以女王那么说。
惊愕之后,合理性已不重要。合理性成不了新闻,成新闻的,是现实里没有、概念里的悲惨草地。
一段戏与下一段戏之间,不是递进关系,是矛盾关系。刘别谦一九二三年去美国前,已在欧洲导了三十余部电影。作品普传,却少有人能学会,他还是技术独大。对于这种学不会的技巧,同行称为“刘别谦式触动”,也有翻译成“刘别谦笔触”。
对这个著名词汇的解释,比较混乱,没有定论。刘别谦开玩笑,说自己也讲不清。大家一叶障目,不知道他已脱离十九世纪小说的叙事技巧,还拿旧概念,当然解释不了。
他一九一五年当导演,蒙太奇一九○五年发明。蒙太奇一词来自建筑学,是“组接”之意,由于各个画面的含意、构图不同,组接后矛盾重重,产生惊愕。刘别谦式触动,是将视觉上的蒙太奇原理,用于剧作。
同行不懂,因为是专业盲点。比如在五代十国,国画树木已高度写实,画人还是简单。用画树的技巧去画人,不就行了吗?但就是想不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007系列已很会剪辑撞车动感,八十年代MTV很会剪辑舞蹈动感,但拍打架还是又慢又笨,就不知道把撞车舞蹈的剪辑法拿来一用吗?真想不起来,以至于让香港影人捷足先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看了港片,好莱坞才恍然大悟,现在是都会了。
刘别谦的同代人学不会他,也是此理。看过《七年之痒》,发现比利·怀尔德会,因为他早年是刘别谦的合作编剧,手把手教的。
刘别谦的天才,是发明了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去掉转变过程,将之前和之后的大反差直接拼在一起。今日,是喜剧常规技巧,一个人说他绝不会这么做,下一秒他就这么做了。
二○○五年电影《青红》,一位长发舞王宣称绝不会结婚,立刻转场,镜头落在他的结婚照上,长发也没了。观众哄堂大笑——现实主义电影,也在用刘别谦。
电影是谈奇说怪的艺术,所以业内总有怪象。比如,投资方认为宣发部门站在收钱的最前沿,比导演更懂电影。请宣发大腕给导演定剪版提意见,大腕擅长下马威,没看片,先问导演片长,直接表达遗憾:“长了,少十分钟,能多两个亿。”
看完片后,会说:“演员选错了。”分析如果用某某,又能多两亿。资方大悔,发誓以后剧本阶段就请您来……因为导演们共同抵制,这一情况总算在二○一六年终止。
另一种情况,还延续。资方会跟导演说:“您就是少一个我这样的人呀!我能让您的电影提高一个档次。我公司有个二十人团队,专门为您把控剧本,什么毛病都能挑出来。”
跑江湖的,都会下马威。团队一上来会说:“剧本要这么写,就没必要拍了。”然后大谈人物、事件。此时,导演不要在人物、事件上辩论,他们是专业玩嘴的,肯定辩不过他们。
不要比口才,要比知识。
先介绍以“人物”“事件”构思,是十九世纪观念,上世纪二十年代,电影剧本发展出以“情景”来构思,五十年代会的人越来越多,成国际共识,是内行标尺。最后问:“您能解释一下这个词吗?”
谈话一定终止。
百试百灵。
曾用此招帮一位大导解围,终止了讨论。大导投来友谊的目光,原以为他的地位已不受此扰。
去社会闯荡,要把“情景”二字写了贴墙上,每日磕三个响头,以保护自己。
刘别谦的新式剧作法,曹雪芹早知。看《红楼梦》每每吃惊,许多手法非常现代,像是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导演穿越到清朝。会是谁呢?
刘别谦改变了大众的观影方式,而他的影片涉世浅。曹雪芹改了小说技法,而涉世深……会不会是迈克尔·西米诺?
我们这代人是通过录像带接触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电影,欣赏《教父》《出租汽车司机》,最爱《猎鹿人》,因为感同身受,完全符合我们年少时受的教育——反映工人阶级的喜怒哀乐,对帝国主义本质保持清醒的认识。
片中,谴责战争的男主为排遣忧郁,随俗上山猎鹿,举枪瞬间,悟到战争就在自己身上。许多生活小事都是在模拟战争,做练习。人类以任意理由,都可以发动战争。因为,人类一直在准备这事。
他失去了猎鹿兴致,放下枪。从对恶政的批判,转为警觉人性。社会与人,两者讲全了。影片结尾,被战争伤害的发小们重聚,唱起小学时代的歌,选择继续相信一个失信的国度。一代人没了理想和前途,除了信下去,还能怎样?
现实主义传统,以彻底绝望,作出对社会制度的彻底批判。
一切杰作,都会沦为三流商业片的一招。二○○六年的欧洲电影《女王》,拼凑故事拼不出来,于是剽窃《猎鹿人》这场戏,还变了意思——女王举枪打鹿。瞄准,让她第一次长久地凝视一个生命,被生命之美震撼,放下枪。
她想起死去的儿媳,发现儿媳作为生命,也是美的。于是放下和儿媳的旧日芥蒂,去祭奠她,赢得民众赞许。
影片结尾,女王独白:“现在,人们想要魅力、眼泪、大张旗鼓,尽管我从小就被培养将情绪放在心里,但世界已经改变了,而我要适应这种变化。”
非常励志。
像刚上中学的女生,在新环境里的自我调整。或是一个疲惫的零售推销员心态,顾不上思索社会的合理性,以“热爱生命,生命总有奇迹”的信条,给自己鼓劲,敲响新一扇门。
这就是奥斯卡六项提名的影片。造假世界,推崇伪善。
也便理解了,导完《猎鹿人》之后,迈克尔·西米诺作品再不涉世。或许,留在好莱坞的他是行尸走肉,他的真我穿越到十七世纪。
二十一世纪的比弗利山上,只留下一伙内衣外穿的超能英雄。
又见黛玉——
京城豪迈女,日后的升级版熙凤串出的第二拨人,是贾母的三个亲孙女,两位在下棋,一位在和尼姑玩。长年供养寺庙,是贵族家特征。贵族家借着僧道,有许多操作。
比如,嫡长子让位给弟弟或侄子,不掌权了,借皈依佛道的名义,称为“归隐”,名义上好听。不去深山老林,还在家里待着。
再如,唐宋元明清的皇室里,皇太后、皇帝的堂兄弟、伯伯舅舅等人,不出面管事了,都自称归隐。借着拜佛访道,归隐的皇室人物与次一等的贵族家取得联络。寺与观,是这些幕后操盘手们的幕布。
家风如此,下代孩子自小接触佛道,最终出高人逸士,真出家归隐,断绝了这家。四女中的惜春,是这类孩子。
串出的第三拨,是王熙凤一屋人。又是刘别谦式触动,不管前因后果,找最大反差写,王熙凤再出现,是在白天行房事。
震惊读者一下,就够了,千万别解释前因后果。如果交待贾琏怎么回来的、熙凤怎么不办公了,就是逻辑题,不是文学了。
串出的第四拨,是女儿女婿。女儿来找周瑞家的,因为女婿跟人打架,犯了官司。之后交待,女婿是之前跟贾雨村畅聊贾府的冷子兴。
对曹雪芹做法,也能理解。第二回里冷子兴戏份太重了,不再交待一下他,会显得突兀。需要抹一笔,把他抹没了。
岳母是王夫人陪房,冷子兴所以能聊宝玉——这么写合理,也无趣。他该是个外人,外人天花乱坠地讲贾府,多了民间的层次,贾府内部人说,就不稀奇了。
电视剧调整次要人物的亲疏关系,要在大纲阶段,导演让编剧给“稀释一下”,是把关系拉远。比如,女婿不是冷子兴,被打的人才是冷子兴。
周瑞家的受王夫人之命,卖贾府淘汰的古董,之前都是女婿找古董商冷子兴办理,俩人一直处得好,但好事不长久,这次在钱上,两人闹掰了。
最终是,仗着贾府势力,女婿打人没获罪,冷子兴在京城再做不了古董生意,黯然出京。走为上计,把他写走了,就不再是个叙述累赘,读者心里放下了他。
串出的最后一人,是林黛玉。黛玉在宝玉屋里,周瑞家的送花,她问:“是单送我一人呢,还是其他姑娘都有?”周瑞家的把她往好处想,以为是担心其他姑娘没有,自己独享,不好拿,于是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