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和星辰
作者: 缪克构
从一九九七年大学毕业,到二○○四年初辛笛先生去世,有六七年的时间,我经常出入上海南京西路花园公寓。诗人辛笛先生住在那里。我每次去看辛笛先生,迈进公寓大门,心境便澄明起来,仿佛外界的喧嚣和浮躁不再跟随。而每次从那里出来,繁华街市似乎也洗去了雾气和奢靡,散发着理性而清澈的光辉,这种光辉会在一段时间里相伴我的左右。
这也许正是书香的力量、诗歌的力量、一位温厚长者散发的智慧的力量。
辛笛先生作为“九叶诗人”中的长者,与其他“八叶”一起,是中国新诗发展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不可或缺的一环,起到某种承前启后的作用。与诗坛上一些社团流派一开始就明确打出旗号,有组织、有宣言等有所不同,“九叶诗人”至一九八一年《九叶集》的问世才得名。但事实上,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九叶诗派”的诗人们就在《中国新诗》《诗创造》的办刊期间因为作品互相吸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自然形成了相似的美学风格和巨大的影响力。“九叶诗派”既尊重吸收我国固有的古典诗歌传统和“五四”新诗的影响,同时借鉴消化西方现代诗的成功经验,又始终根植于二十世纪中国现实的土壤中,坚持现实主义的时代精神,为诗坛开创了一种新鲜的氛围与意境,注入了一股活力。辛笛的诗作在意境追求、结构布局、用字遣辞、节奏韵律方面得益于中国古典诗词传统,而在捕捉和表现瞬息印象、变幻情绪和微妙信息上又能吸取西方现代诗歌、绘画和音乐之长,以婉约、醇厚著称。
自少年时,我就开始阅读和写作新诗,考入华东师大后,辛笛先生的小女儿王圣思是我的老师,毕业后,我供职的报社与先生寓居的南京西路仅一条马路之隔,这些,都是我得以聆听辛笛先生教诲的机缘。二○○三年,辛笛先生为我的第一本诗集作序,对新诗提出了殷切期望,对我勉励有加。二○一二年,在辛笛先生诞辰百年之际,我在王圣思老师的帮助下编选完成了五卷本《辛笛集》,遥寄心香一瓣。今年是辛笛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一周年,我用先生名作《帆》中那句“风吹过来,水手问起雨和星辰”,像一个诗歌水手一般,回忆与这位长者点点滴滴的交往,以表达无尽怀念之情。
“新诗易写难工”
有六七年时间,有时是午后三点,有时是晚饭后,我一次次走进辛笛先生的寓所,穿过走廊,进入厅中,总可以看见他坐在桌前等着我。他总是起身,跟我握手,请我坐下;走时,他又起身、握手、相送……他的身后是一长排装满各类中外书籍直到屋顶的书橱,身旁是一个放大镜、一支笔、一些报纸和书信。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仍保持着良好的记忆,思路十分清晰,谈及国家大事,忆及文朋诗友,皆能如数家珍。回忆起五十多年前与诗友在上海创办《中国新诗》等刊物的情景,辛笛老人感叹光阴似箭,他说,当时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但一些志同道合的诗友已不在人世。
世纪之交,诗坛一方面论争纷繁,另一方面又口语诗泛滥,新诗一度陷入困境,令很多读者不解。为了回答读者的关切,我对先生专门做了一次访谈——
缪:新诗在今天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对读者来说,成了一种不解的现象。很多人没有兴趣去接触新诗,生活也并不因此缺少什么。
辛笛:新诗在今天令很多人气闷甚至气馁,但若放开眼界,从历史的长河来观察,则今日所处的困境也有其客观原因的。试想新诗完全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之一,沿至今日,区区不过八十余年的历史,拿它与数千年来的古典诗歌成就相比,其辉煌与单薄岂可同日而语?单从八十年历程来看,新诗坛也是人才辈出,成绩斐然可观。如果从现在起,再经过一百年的历程,深信必将有更多的可畏后生超越前人。
缪:从诗人主观方面讲,应该作出怎样的努力?
辛笛:从主观上来讲,我们还必须加倍努力,压缩诗歌语言和节奏上的水分,才能逐步走出这个困境,这可从三方面着眼去苦下功夫。一是从时代感受着眼。一直贴近生活,接触社会,必能从感觉上捕捉到无数印象和心得而形诸诗歌创作。生活永远是创作的源泉,何况现代生活瞬息万变,如不紧紧追随把握,真情实感从何而来呢?二是从语言和节奏着眼。毫无疑问,汉语是诗的语言,也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丰富的语言,新诗原系由口语化及西化而来,但绝不能数典忘祖。如果希望新诗和古典诗歌媲美,则格律化方面也仍需继承——开拓——创新。三是向古典诗歌、“五四”以来的好诗以及优秀的外国诗歌学习。
缪:“九叶诗派”其实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类诗人群体的代表,当时由于对诗歌的共同爱好,对现代诗美的相似追求而走到一起,但其实还是有很多个体的特色。
辛笛:现在对“九叶诗派”的研究还在深入进行,这不但需要对这一流派进行广泛研究,还需要落实到对“九叶”个体的研究。因为“九叶”个体同样是丰富多彩、各有特点的,只有对每个“九叶”个体透彻研究,才能更好地把握对“九叶诗派”的整体认识,进而对新诗发展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状况有全面真切的了解。
缪:您的新诗创作,许多评论家认为主要有两个辉煌时期,一个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异域篇》《手掌篇》时期,一个是从八十年代重新开始的新诗创作,包括一直到现在仍在创作的诗歌作品。您怎么看这个观点?
辛笛:实际上我的创作分期是三个时期。产生这种情况是有客观原因的。一是《异域篇》时期,早年我在国外读书,在异域他乡做客,乡愁就比较多,因而就能写出一些比较好的诗。二是《手掌篇》时期,抗战胜利后激情澎湃,理念渐多,下笔不能自已,又写出一些好的诗歌。三是《春韭篇》时期,一九八○年代以后,时代有了变化,大家思想开放多了,就容易把诗写得好些。
缪:在新诗之外,您还写了大量的旧体诗歌。对于新诗与旧诗,您有什么看法?
辛笛:我写诗是从学写旧诗开始的。那时我大约五六岁。不过那时写的东西算不上是诗,只能算是学习。到十岁左右,我就可以把旧诗写得比较好了。我真正的白话诗是升入中学以后开始写的。我记得在十六岁时第一次尝试写白话诗。
对于新诗与旧诗,我的看法是,新诗易写难工,旧诗难写易工,但这个时代是属于新诗的,因为语言、思想、感情都是自由的。青年一代是富于激情的,有的人认为写新诗最容易,提起笔来就是一首,但千万不可忘记:诗歌毕竟限于字数、节奏、韵律,不能不经过千锤百炼。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读者。
缪:我注意到先生的新诗,都是以短诗为主,这是为何?您对短诗和长诗有什么不同看法?
辛笛:我自一九三○年代读大学时就形成自己的诗观,认为长诗不如短诗,叙事诗不如抒情诗,诗人把诗写得那么长,实在是浪费才华。当然,年长一些,对别人在长诗和叙事诗方面的探索也能理解。只是我至今仍觉得短诗对语言的提炼、意象的浓缩、结构的营造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可以挤压掉新诗中过多的水分。
缪:您对年轻一代诗人寄予怎么样的厚望?
辛笛:希望年轻一代诗人更多地阅读中外优秀的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融化这些传统,精心炼字炼句,注意谋篇布局,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来。
“寒冷遮不断春的路”
辛笛先生说,他的诗歌是以对中国古典诗词传统的承袭统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我所认为的传统包含有我国古典诗艺的优秀传统和中国新诗的优秀传统,以此双重传统去吸收、融化西方的影响,然后将这三者作为自己诗歌创作不可缺少的营养,但必须植根于中国的土壤中,展现时代的特征,以自身的生命感悟创造出具有特色的现代诗。”(《辛笛访谈录》)诗人本身对诗歌的形式有着明确的主张,他认为诗歌应“通过五官甚至包括第六感和官能交感(或称通感),亦即运用音乐(声调)、音色(旋律)、绘画(色彩、光影和线条)与文字(辞藻、节奏包括格律)的合流来表达、促进并丰富思想感情的交流”;“好诗总要做到八个字:情真、景溶、意深、味醇”(《辛笛诗稿·自序》)。
此时的诗人辛笛已是“八五后”,尽管日渐年迈体衰,但他仍然依照自己的文学主张,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了散文随笔集《嫏嬛偶拾》《梦馀随笔》,以及旧体诗集《听水吟集》、中英文对照《王辛笛短诗选》等。
就诗歌创作而言,九十年代以来辛笛先生的诗歌主要以旧体诗为多,《听水呤集》即收录了其自一九九○年至二○○二年创作的旧体诗一百三十余首。他在这一时期同时创作了三十余首新诗,从题裁来分,主要以悼念、题赠、抒怀之作为多,包括悼诗《清明时节缅怀赵瑞蕻诗》《悼陈敬容》《独白和旁白——哭唐祈》《挽九叶诗友杜运燮》《悼念艾青》《悼亡友》等;题赠之作《影〈月光花〉诗集》《在玄思中长生》《寄季陵》《赠艾青——祝诗人八十寿》《赠韩国诗人许世旭》《迎客诗帖——致巴黎归客》等;抒怀之作《寒冷遮不断春的路——九十抒怀》《八十九岁老人忘却年龄》《做一个绿色的播种者》《四月,春天来了》《窗前树》《溶浆照亮了酡颜》《尾鱼之叹》《梦过旧居》《是亲切还是陌生》《一颗半披着袈裟的凡心》《秋冬之季》《打开窗户》等;还有描写旅行途中感受的《港口小居即景》《夜航》,以及一些观后、读后感怀的诗作《烙印——〈最后的贵族〉影片观后有感》《重读冯至的〈十四行诗〉》等。就风格而言,他的诗作坚持一贯的承袭中国古典诗艺的优秀传统和中国新诗的优秀传统,吸收、融化西方现代诗的长处,形成重语言、重格律、重意境的典雅、抒情、柔美风格。
在辛笛先生这一时期的新诗作品中,一个明显的特征是呈现出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昂然向上的生命意志。他的早期诗作,有不少写离愁的题材,在《珠贝篇》中,“寂寞”“行人”“行客”“客人”“风尘”“相别”等词语常在诗中出现。在《异域篇》中,则唱出了“以积极入世的心/迎接着新世纪”的心声。到了《手掌集》,诗人更多地将对国家、社会、民族的关怀写入诗中,注重描绘的是现代人在当下的生存状态,诗歌深入苦难和死亡之中,唤醒责任。上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诗,主要记录旅途、参观等感受,及一些赠诗。九十年代以来创作的新诗,则呈现出一种参透人生、珍爱生命、昂然向上的生命意志,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转眼进入黄昏,/无奈点起了灯,/照出蹒跚的步履,也照亮了眼睛,/火焰就是光明的前奏,/从现在的此时此地,/指向更辉煌的未来!”(《是亲切还是陌生》);“天国里/已经有不少老朋友/正等着我去聚会/但在这多彩的世界里/我新结交的年轻朋友只会更多更多”(《寒冷遮不断春的路——九十抒怀》)。他以不辍的笔耕抒写自己对美好生活的赞美,激励人们爱生活、去创造、迈向光明的未来:
窗前树是我的老朋友了。
不开花的时候,
我经常和它相依相慰,
尽管一样要承担寂寞,
但并不说一声憔悴。
一年四季,亭亭挺立:
不正是由于它心中,
还怀有吸自地心的活力?
明年春天来了,
它还会照样开花,
还会照样翠绿,
还会照样结出华美的果实。
——《窗前树》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诗歌以外的生活,也常常是我们交流的话题。辛笛先生爱看新闻,对新近发生的事件,常常表示欣慰或叹息,对外面的世界他是熟悉和关心的,丝毫也不隐瞒他的看法。我也常听他讲到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焦虑生活匮乏给自己创作带来的影响。其实,尽管越来越老了,辛笛先生依然笔耕不辍,他的旧体诗创作日臻化境,而创作的新诗保持原有的情真、意融的风格,且日渐沉郁,令人不忍释手、久久回味。
我要出一本诗集了,对十二年来发表的作品作了精选。辛笛先生听后十分高兴,并应允为我的《独自开放》写一篇序言。他认真翻阅了我的诗稿,在序言中鼓励有加:“克构有诗人的敏感和观察力……都市中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在克构那里不仅寻找到诗意,如《馈赠》《去年春天》等,而且更有了描述,揭示了哲理。”“克构的诗篇幅都不长,这也是我所欣赏的。”在序中,他还谈到了对新诗诗体的看法。
让我不曾预料的是,辛笛先生读完我的诗稿,欲提笔写序之时,他相伴六十余年的爱人、翻译家徐文绮突然辞世。先生表面上看来仍还平静,但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在几天的沉默中深情地写下《悼亡》一诗:“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让我深感不安的是,他仍然记挂着要为我写的那篇序言。辛笛先生很快就完成了序言,不仅对拙作作了精到的分析,而且论及了对新诗诗体的看法,对年轻一代诗人提出了希望。序言思维开阔,收合自如,堪称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