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叹千年
作者: 杜卫东1
侠骨柔情,在血一样的余晖中绽放,有如昙花,一瞥惊鸿。
没有先兆,也不合时宜。沙场上,战马如飓风刮过,扬起的满天烟尘还未消散,荒草萋萋,秋风瑟瑟,残阳惊恐地坠入地平线,正准备与月亮完成昼与夜的交割。
曹操抚弄琴弦。一曲《短歌行》,缓时,如清风拂面;急时,似电闪雷鸣。有晚霞从窗棂跃入,映出他鬓角的银发。连年征战,曾经年少轻狂的洛阳北部尉已经变成万人忌惮的大汉丞相。天下三分,鼎足之势已成。按说,这位一心要平定天下的乱世英雄,此时该与谋臣运筹于帐中,遣甲士驰骋在沙场。孰能料,他硬如弯弓的心弦,在这样一个黄叶飘落的秋日傍晚,竟被一双纤纤玉手拨动。
“蔡邕有女,名蔡文姬,今在何处?”曹操问近侍,琴声依旧。
蔡邕乃东汉名臣,年过不惑,长髯盈胸,虽是朝官,平时却喜着儒装。他师从文宗大师胡广,十四岁即学业初成。好辞章、精音律、善古琴、通晓天文、长于碑刻、工于篆隶,实乃一代天骄。女儿蔡文姬降生时据说有亮光闪过,一只凤凰从产房啼鸣而出,这固然是人们对一代才女的美好附会,但蔡文姬天资聪慧却是不争的事实。牙牙学语时,便可跟读《诗经》;七岁即精通音律,蔡邕抚琴,小文姬隔窗根据音色,就能断定第几根琴弦折断。蔡邕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每有客来必让她诵诗弹曲,一时,惊艳四方。那时曹操二十二岁,任洛阳北部尉,虽然官职不高,却满腹经纶,登高必赋,有一股霸者之风。
曹操佩服蔡邕的才华,蔡邕欣赏曹操的抱负。两人惺惺相惜,亦师亦友,皆是当时文坛顶格。每有闲暇便聚在一起,牵几片朝霞,掬一捧月色,三百《诗经》做柴,半阙《楚辞》点火,指点江山,睥睨天下。宏论迭出,析春秋大义;逸兴云飞,诵时代华章。
父亲与曹操品茗对谈时,小文姬每每静坐一旁,如入兰室,心香暗生。
其时,汉少帝年少式微,外戚与宦官鹬蚌相争,陇西豪强董卓以勤王之名得渔人之利,据兵擅政。曹操心生怨懑,刺董不成,隐姓埋名遁出京城,欲展鲲鹏之志;这之前,蔡邕因竖宦专权、党人被污,上书天庭痛责群阉而遭致嫉恨谗毁,虽免死,已被贬丢官。
董卓筑鲍鱼之肆,却想引入兰花之香,频诏隐居的蔡邕入朝为官。
蔡邕本来已绝意于仕途,他习惯了徜徉山水之间,寄情笛琴诗书的日子。但是,再优雅的灵魂面对强权也插翅难逃,几次婉拒不成,蔡邕在董卓的逼迫下,只好回到云谲波诡的庙堂。董卓横行无忌,对能给他带来巨大人望的蔡邕却礼遇有加,数日之间周历三台,从祭酒升为侍中,俸禄由六百石涨到两千石,跨入汉朝高干之列。迁都长安后,又被封为高阳侯。不过,蔡邕深知官场险恶,他目睹董卓擅权乱政,知道此人难以长久,曾想弃官逃走,又怕累及家门,只得让蔡文姬随乳母回到乡间,以免一旦遇祸而殃及爱女。他就像一只巢中的夜宿鸟,探出头向天边张望,从稀薄的晨光中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乱云飞渡。
生活中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也许就是人生的诀别。
客居乡间的蔡文姬不久即闻噩耗:父亲被王允诛杀。
事情是这样的:董卓的所作所为,引发朝廷大臣普遍愤慨,司徒王允用计干掉了董卓。在之后的祝捷酒宴上,蔡邕下意识一声叹息,引发王允猜忌,认为这是对诛杀董卓心存怨恨。大怒,欲杀之。蔡邕对自己深受董卓厚待也心存愧疚,他不想辩白,尽管朝中大臣皆为之求情。蔡邕只是泣血请求王允,愿意被挖去双膝,脸上刺字,以换取能让他续写《汉书》。不料,这一卑微的请求彻底触发了王允的杀心,他害怕蔡邕在历史的竹简上刻下自己的专横,执意要杀死这位名满天下的文坛顶格。
蔡邕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叹竟要以命相抵。
蔡邕学富五车,通晓事理,他的一叹,绝非是因为董卓被诛心生愤懑。他岂能不知道董卓专权祸国,民怨鼎沸?然而,在战乱频发,刀兵四起的乱世,杀了一个董卓就能国泰民安吗?以蔡邕的才学,见识不会这么短浅。其后,群雄争霸,杀戮不断。三国归晋后,晋武帝曾进行过一次人口普查,据《晋书》记载,全国此时只剩三百万户,人口约一千余万。也就是说,三国时代的战乱导致全国人口损失五分之四,锐减四千万。蔡邕当时的一叹,有对后世的茫然与无措,谁能说,这不是一位理性知识分子对时代良知的拷问呢?当然,蔡邕的一叹,也折射了他内心的无奈、自责与伤感。蔡邕风华绝代,但毕竟深为中国传统文化浸淫,董卓对他优渥备至,作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封建士大夫,他也不可能对董卓被诛,像秋风卷走一片落叶一样,漠然无视。
蔡邕无力逆天改命,只能仰望星空,掬一捧热泪,为苦命的女儿祈祷。
只是,蔡邕西行未远,蔡文姬的命运便骤然改变。董卓死后不久,部下李傕、郭汜起兵;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南匈奴也趁火打劫。年仅二十四岁的蔡文姬还没有从丧父的悲哀中走出,就被南匈奴所掳。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本该在深宅大院里绽放,狂风吹来,却坠入了塞外的滚滚黄沙,一去大漠十二年。十二度寒暑交替,四千多次日月轮转,她回归中原的念头虽然没有熄灭,却如风中残烛,流下的是滚烫的泪,燃烧的是生命的年华。她不知道,在时代的暴风骤雨中,一簇遭受霸凌的秋菊能否等来绽放的日子。
所幸,有一位年少时的熟客一直牵挂着她。
曹操听部下报告了蔡文姬的下落,得知在“董卓之乱”中,她被南匈奴掳去,已为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不由双眉微蹙,沉思不语。稍顷,猛地一拨琴弦,“咔”一声,弦断音停。他起身踱到窗前,屋外已是凉露惊秋,落叶遍地。这位多情的当朝宰相,极目北望,一字一顿道:“传我的命令,遣屯田都尉董祀为特使,前往南匈奴,持金以礼,赎回蔡文姬。”
2
苍茫的暮色中,有一棵枯树,虬曲盘结。
它的头顶,是布满铅灰色云朵的天空,辽阔而深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脚下,是暗绿色草地,像一张硕大无朋的地毯,由近向远铺展,直到与天际相会。天地连接处,是地平线。那棵树就突兀地伫立在那儿,孤独、压抑,令人心生悲凉。
慢慢走近,不是树,是双臂张开,仰头问天的左贤王:一个皮肤黑黄粗糙的壮年汉子,身着绣有鸟兽图案的金红色锦袍,一把利剑挂在一掌宽的腰带上。下颚长满草原一样茂密的络腮胡,眼睛不大,平时目光如剑,给人一种无形的忌惮。此时,神色凄楚,像是遭遇了电闪雷击。失望与无奈落满一地,只有不舍挂在枝头,在风中摇曳。
接待汉家使者的宴会正在单于的穹庐里进行。笙丝管乐,歌舞升平。
为赎回一个弱女子,大汉丞相遣来一个豪华的团队,奉金千两、持璧十双,还有整整一车漂亮的绸缎,礼品贵重得让人难以说不。礼品的后面,是中原最强大的军事集团,谋士过百、战将千员,上百万大军枕戈待旦。一声号角,舞动的旌旗就可以遮天蔽日。大单于乐得顺水推舟,他知道,敬上加了盐和糖的奶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当事人的左贤王,却无法一刀斩断十二年的日月。
左贤王痴痴望着东方。暮霭四合,天与地正在融合,一会儿,就将被夜色吞噬。
缘生、缘灭,本是人生的一次邂逅;得到、失去,不过是命运的一次转身。生离死别,青山绿水依旧在;缘续缘断,依稀往事入梦来。十二年前,冷雨凄风,古道夕阳,蔡文姬就是从那个方向走进了他的世界;明天日出的时候,蔡文姬又将从那个方向淡出他的生活。他有些愧疚,蔡文姬已经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却从来没有得到正式名分。一朝分手,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汉家女的爱与依恋并不亚于任何一个王妃。得到时不觉得珍贵,懂得时已经无法继续拥有,世事无常,何不且走且珍惜?一旦海水涨潮,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就永远不复存在了。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左贤王觉得孤独;来到空旷辽阔的草原,又深感悲伤。他明白,悲伤的尽头是不舍,而所有不舍,必须用决绝的利剑斩断。他要在心中完成一次艰难的告别。这一刻,只有他自己,只有被他捧出来祭拜苍天的那一颗心。
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蔡文姬的情景,心弦一颤,疑为天人。尽管三千青丝散落于肩,一袭青裙污痕斑斑,但蔡文姬依然娉婷婉约,依然娇艳俏丽。蛾眉一弯,淡淡入鬓,秀目两只,幽幽似水。大家闺秀的端庄与高贵如日东升。见惯了粗犷与豪放的左贤王未曾想到,人世间还有这样一种美:静似秋水,贵如皓月。
遭遇左贤王,于蔡文姬幸亦不幸?
一个弱女子被匈奴所掳,如柳絮逐风,被马蹄践踏本是大概率事件,当然是不幸;可是,遇见了左贤王,她的生命才得以保全,千古流传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才有可能问世。于蔡文姬,于中华文化的延续与光大又是万幸。其实,路本无对错,错的只是选择。可是,如果面前只有一条路,还会去纠结能不能遇见姹紫嫣红的风景吗?蔡文姬接受了威猛的左贤王,这是生命的又一个渡口,她不想还未登船,就在命运的漩涡中沦陷。她是蔡邕的女儿,满腹才华还没有被历史签收;她是大汉的才女,一腔抱负还没有得以施展。妥协不是苟且,等待是另一种形式的抗争。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肉身所处的位置,而是灵魂朝拜的方向。
历史的一次误打误撞,蔡文姬和左贤王共同生活了十二年。
这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本该是岁月静好,一缕幽香潜入夜;本该是青春花季,一路笑靥化春风。可是,蔡文姬却把它交付给了塞外的寒风、冷月、冬雪、残阳。大漠深处风沙弥漫,狂风骤起的时节,如果不特意加固,连人居住的穹庐也会被风沙卷起。到了冬天,滴水成冰,迎风而立时不及时眨眼,上下睫毛就会被冰霜冻在一起。只有春、夏两季,草原才是上天勾勒出的一幅山水长卷。绿草无边、白云片片,星星点点的羊群,像散落在绿色地毯上的芍药和银莲花。这时节,蔡文姬会带着两个幼子走出穹庐,在草原上练习骑射。儿子太小,还骑不上马背,健硕的公羊就成了替代。蔡文姬会一边看着儿子在仆人的保护下练习骑射,一边捧出父亲留下的焦尾琴。那是父亲的最爱,据说蔡邕到一位朋友家做客,忽听灶台响声异常,急步上前,抢出了被当做柴烧的一块桐木——制琴的上等材料。蔡邕精心用它制作了一把琴,因为琴尾还留有火烧的痕迹,故名焦尾琴。
这是蔡文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草原辽阔,有雄鹰飞过,会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留下一道道划痕;蓝天如海,瞬间又平复如初。望着雄鹰远去的方向,蔡文姬的思绪也长出了翅膀,飞回中原风光旖旎的山水之间。这时,她会让儿子坐在身边,掬一泓盈盈月色,或剪一片灿灿余辉,抚琴而歌。琴有七弦,它没有二胡的如泣如诉,没有古筝的沉稳优雅,没有琵琶的激越流畅,却委婉缠绵,如山间小溪,细腻而含蓄。如果再有一支箫应和,会更加幽怨迷离,古雅脱俗。每每一曲未了,思念像草甸上不知名的野花,已开了一地。有没有遗憾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像一只梭,编织着生活,编织着岁月;儿子便是缠绕在梭上的线,渐渐缝合了她情感的伤口,看上去,如花盛开,暗香浮动。
情爱错付,离别时必有残忍一刀。
如果错付的情爱是因为时代牵制,内心更会翻江倒海。怨恨上苍?是的,上苍不公,挥手掘出一条天河,便阻断了一个人的来世今生。如果机缘巧合,命运搭起一座桥,过,还是不过?那边,是心心念念的故土,儿时的梦像一只风筝,从未在心灵的天空坠落;这头,黄沙蔽日、朔风刺骨,却也有难以割舍的浓浓亲情。
走出穹庐,蔡文姬看到了伫立在空旷处的左贤王。牛皮靴、合裆裤,髡发齐眉。平时,那两道浓眉叛逆般向上扬起,粗犷、豪横,而此刻却蹙在一起,像是解不开的麻团。她知道,和自己生育了两个儿子的这个男人,心中有苦,苦不堪言,可是他无法诉说,只能让痛苦化作愁云,在心灵的天空弥漫。他貌似强大,强大的后面驻守的也是不堪一击的灵魂。不然,犀利如鹰的双眸为什么会有泪花闪烁?情难剪、意难收,悲伤故独语,心痛唯自受。目断天边飞雁,唤回,唤回?甘愿做楚囚。
虽然相遇、相伴,蔡文姬却没有更多的留恋。怨与恨,已经被日子渐渐消融,情与爱却没有在岁月中同步成长。她目睹过胡羌的血腥,所到之处杀戮成性,“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面对左贤王,她一咬牙,可以毅然转身,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塞外的云彩;可是刚才,当年幼的儿子走上前,抱住她的脖子小心翼翼问:“母亲,您打算去哪里啊?”别看儿子还小,却也明白,一走就是永别。“母亲啊,您平时对我们温柔宠爱,现在怎么突然不仁慈了呢,我们还是孩子啊,您难道一点也不顾念吗?”儿子的话像一把利刃,直戳心口。小孩子哪里懂得母亲的纠结,他只知道母亲要离开自己,却不知道她一路走来所经历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