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作者: 沈轶伦1
振球想给孙子送个礼物。但小宇缺什么呢?
小宇的床下,拼图、积木、绘本铺满地毯。毛绒玩具塞满沙发。小汽车能从客厅的这头排到那头。有时振球走在路上或者在地铁上,总留神别人带着的孩子,他会格外看那孩子手里喜欢拿些什么。毕竟一年才见小宇几次。他并不清楚孙子的喜好。
此刻,振球在商厦的少儿用品层逛了三圈,终于还是背着手下楼。商厦里顾客比平时要多一些。小年夜了。广播里滚动播放着欢乐的迎新歌曲和促销广告。振球抓着自动扶梯下楼,一边听一边有些出神,觉得那非常活泼的、语速很快的女声,很像于敏讲话的样子。心里不禁牵挂起于敏。
儿媳妇于敏怀着二胎,预产期在元宵节前后。按计划,是于敏的父母从老家过来照顾于敏生产。可巧于敏父母所在的城市此时出现“新冠”新病例,亲家老两口一时难过来。于敏在例行产检时出现宫缩,被医生直接收进病房,这比大家预料的早了两周多。阿斌赶去医院照顾于敏,剩下五岁的小宇一人。
振球接到电话时,于敏已经在办住院手续。振球连声说没问题。振球一直有阿斌和于敏家的钥匙。
说起来,交给振球钥匙的不是于敏,也不是儿子阿斌,而是阿斌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振球的岳父母。买房当结婚礼物送给阿斌的是他们,所以也是他们才最有资格给振球备用钥匙。这似乎在提醒振球,若是凭他,怎么有能力送这份礼。
每次见到岳父母,振球就觉得自己又活回去了。好像不是已经到了爷爷辈的人,倒又活活回到了二十岁出头,是紧张上门的毛脚女婿——那会儿他还在崇明农场,一无所有。
当然,那时候,顾振球有宋玉舟。
一个农场那么多人,大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独独自己不用下田,多少风光。振球祖籍广东中山,是岭南篮球之乡。振球父亲曾随中山县立中学篮球队远征澳门,四战四捷,横扫濠江。振球继承了父亲的个子和身手,高个、瘦削、匀称,在中学里是篮球队主力,本来要进体校,最后是去农场。场长推荐他去学驾驶,从此振球负责开大卡车送肥料运粮食。
那时振球总是腰杆笔挺,一副手套浆洗雪白,转动方向盘,一路踩着油门,提前送好货物后,多下来的时间就偷偷带着玉舟,绕着崇明岛兜风。两人关系敲定后,玉舟写信回家,等双抢忙过了,就带振球回市区,正式见父母。
从崇明回市区,只有一班船。核载六百多人的双体客轮缓缓靠岸,岸上却足足一千多人翘首。偏偏船票上又不写席位,好在知青都是老手,等舱门一开,大家从候车室一哄而上。
玉舟身形娇小,又瘦,从候车室的人群缝隙里泥鳅一样灵活钻进客舱,等振球挤进客舱,远远听到玉舟已经扯着嗓子大喊:“小顾,这边这边这边。”振球从人群背后踮脚看到,窗边的玉舟,短发蓬松,一手紧抓一包行李,占了两个靠窗的位置。边上有人过去要硬挤着坐下,玉舟跳起来乱骂,上海话夹着崇明话,直到把人骂跑了。等振球过来坐定,回看玉舟,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气喘吁吁,以手抚胸,大叫:“小顾小顾,我心搏搏跳!”
玉舟把手交给振球。振球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膝盖上,在行李垒砌的战壕里,他紧紧握住玉舟的手,轻轻抚她指腹上的茧。等船呜呜一开,江面开阔,嘈杂船舱才慢慢静下来。
玉舟在振球耳边,轻轻哼着一首无词的歌。
热闹的农场,在江的一边,热闹的城市,在江的另一边,此刻轮船行至水中央,远离两边,两头看不见,也就像两边的生活,都并不存在。
振球觉得,这一段水路,这水路连着的江面,这江面外连着的海洋,世界大得无边无际,让他觉得空落落。他握紧玉舟的手。
船靠岸后,又换车,等进入市区,再换车,最后步行到玉舟家,已过了中午时分。
眼前,是租界时代留下的洋房区。走入街道就觉得心头一爽。顶上梧桐成荫,蝉鸣阵阵,路上行人穿着朴素得体,振球看看自己一身农民打扮,再看看身边黑色篱笆墙内,露出一片一片花园草地,一歇一歇西式屋顶,其中一个屋顶下,就是玉舟家。
宋玉舟的父母都是留美海归的医生,玉舟小时候,父母靠边下放,她形同孤儿,街头游荡长大,好容易熬到初中,立刻报名去了崇明,这才三餐有继,因此她小小个子,在田里却是格外卖力。但此时城中,风向已变,振球第一次上门,宋家父母已经回到老宅,原先抄没的书籍、家具返还了大半。
长这么大,振球第一次看到有人家里墙边书堆到天花板。玉舟到家,人放松下来。在钢窗打蜡地板房间里,熟练地从冰箱里拿饮料出来喝,眼前的玉舟,和在农场里收割完水稻,连夜去打稻机上脱粒,两脚是泥的玉舟,形象交叠着,振球盯着她看,玉舟对他甜甜一笑。
吃晚饭时,宋家父母并不看向振球。玉舟主动提出要结婚。宋家父母说,已经恢复高考,希望女儿抓紧时间复习,又说希望她子承父业从医,又说会寄学习资料到农场。振球默然放下碗筷。
宋家父母回头看一眼振球,说:“你看小顾也还不急结婚,你一个小姑娘急什么。”
玉舟低头,振球在桌子下面扯她的手,意思是不要开口。但玉舟推开了振球。
玉舟抬头,眼神炯炯发亮。玉舟说:“我肚皮里有了。”
玉舟婚后随振球住。
虹口区原先四川北路沿线,抗战后多有日本侨民留下的房子。当时振球的父母从广东来上海,在烟草行里当店员,就顶下一间沿街房。统共十个平方米,层高低矮,采光又暗,想想大概只有宋家别墅入口玄关大小。振球有些过意不去,扶着挺着肚子的玉舟低头进来,轻声说:“委屈了。”玉舟拍他的手说:“农场我都住过。”
顾家父母做主,在房子中间隔开一道,前半间房沿街,卸下门板,就开烟纸店做生意,晚上装好门板关了铺子,老两口就睡在柜台下。后面这半间,就算小两口新房。房间里还留着和式的榻榻米和纸糊的门窗。玉舟小孩儿心性,来回滑动移门,一脸新奇说:“好比到外国了呢。”她在一格一格窗户纸上画了一朵朵花,回头对振球说:“这是新房。我们的。”
阿斌出生后,宋家父母第一次来女儿家。房间无法同时容纳那么多人,振球只能走出来。
振球看到自己的父母早就借故走开,恨不得也能立刻走开。偏有街坊来烟纸店称糖买肥皂,振球只能留在柜台前招呼。买卖一递一送间,听到里间有一片争执,又有哭声。
振球探头过去看,以为是玉舟哭了,却不料是岳母双目通红走出来。岳父穿一身干部制服,也跟着走出来。两人对着振球点点头告辞,留下给产妇和新生儿的大堆礼物。
玉舟去衬衫厂里当女工。但她一多半时间病假,就在家。振球返城后到离家不远的制药厂当司机,一下班就回家做了所有。除了哺乳,玉舟都不用为阿斌换一次尿布。
不说顾振球全家,整条弄堂里的街坊邻居都挺心疼玉舟和阿斌。这里街坊多是广东移民后裔,弄堂里一片广东话通行。谁家做了腊肠或者萝卜糕,新年里煲了各色靓汤,或者熬了鱼生粥,都要特地走到烟纸店,给玉舟一份,给阿斌一份。
玉舟总是挂着笑,一脸快活。玉舟为了和邻居打趣,特意学着广东话的九声六调,一边学一边自己先咯咯笑;玉舟抱着阿斌,哼着歌,在烟纸店柜台前晒太阳;玉舟扬起脸,阳光照在母子身上,她看见振球在看她,就笑了;玉舟跟着振球妈妈学淘澄米粉,学着做肠粉,她去撩额发,一手的米浆黏糊糊粘在了鼻子上,她转过脸给婆婆看,婆媳俩一起笑。
这一帧一帧画面,振球都存在心里。
还有最后那一帧,是那个冬夜,玉舟发病,半夜里喘不上气,惊坐起来,接着便是一口一口往外吐粉红色的泡沫痰,振球手足无措,要送玉舟去医院。但玉舟整个人痉挛起来,紧紧靠着振球搂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说,想再跟着他的车兜风。
振球出门拦车。但深更半夜,路上哪有半个人影。振球连滚带爬奔回家里,想背玉舟去医院。才几分钟的功夫,只听到拉风机一般骇人的喘息平静下来。
她安静下来的嘴边,还一边一个梨涡。
2
玉舟死后,振球开车出了两次事故。
一次撞倒了电线杆,一次夜里送货,连人带车翻进河里。从河里被人捞起来后,振球落下怕冷的毛病,大夏天穿着长袖,人瘦得像一根竹竿。
有人出主意让他喝酒驱寒。却不知,伤心人不能喝酒。振球越喝越多,车是不能再开了。厂里领导开会说起怎么处理振球,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没开口,倒先替振球掉眼泪,最后便调振球去看仓库。
好在广东人聚居的街区,已经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那几年越来越多的街坊出国或者南下,带回各种新鲜事物和见闻。有街坊在虬江路开了小餐馆,周末去郊区和邻省买水产。也有人开始买股票认购证,进了大户室,买上了摩托车。大家一条里弄,从小一起长大,又都知道振球不易,所以谁有事都来叫振球帮忙,也是贴补他的意思。振球下班后在东家的摊位看铺,有时还去外地进水产。靠帮忙朋友打零工所得,吃穿的钱倒也凑合。一天天就这样混过去了。直到宋玉舟的父母来找他。
这时玉舟的父亲已经是市区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玉舟母亲也是内科名专家。大家生活在一座城市,但却是平行空间,根本没交集。振球是不会去找他们的。但振球隐隐知道,他们会来找他的。
没了母亲这年,阿斌才六岁。早上起来,自己穿衣叠被刷牙洗脸,自己用开水温一碗隔夜泡饭,吃好后,脖子里挂一把小钥匙去上学,放学后回家就和祖父母吃晚饭。祖父母没空时,他去邻居家吃饭,做作业,有时振球几天不回家,阿斌也就睡在邻居家。就这么吃着百家饭,到学期结束还能拿年级第一。街坊交口赞“乖仔”。
有次振球醉酒回家,半夜吐了一地,睡眼朦胧里,看到阿斌披件衣服起来拿拖把拖地,又倒热水给振球喝。孩子倒的开水太烫,本来是喝不下去的,但振球一仰脖子全饮尽。顿觉整条食管火烧火燎。
他仿佛听到玉舟的声音,是玉舟在用手抚摸他的胸膛:“小顾小顾,我心搏搏跳!”
振球一把抱过儿子,嚎啕大哭。动静大到隔壁邻居叩门进来。只见屋内杂物横陈、满地狼藉,哪里还有昔日家的样子。振球涕泪满面,酒气熏天。顾斌小小身形,站在床边,紧紧护着父亲的头,抬眼看着邻居进来。
玉舟的父母来的时候,局促地坐在烟纸店里。振球把烟纸店关门落锁,显得郑重其事。但这样一来,屋子里几无采光。振球能适应房间明暗,玉舟的父母要等待很久才看清屋内情形。这长久的沉默,本身就像长久的质问。振球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觉得自己像哪里都做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错的?
玉舟的父母开口,着重说了教育问题。说了要让阿斌进重点中学的规划,振球低头不响。手里拿着烟,没敢点。到玉舟父母开始说,阿斌长大要去留学,振球“嚯”地站起来,好长的个子,把玉舟母亲唬得往后一缩。
但站起来的振球,视线正好与墙壁上挂着的玉舟遗照对视。玉舟盈盈对着自己笑,嘴角下,一边一个浅浅酒窝。阿斌也一样,和玉舟笑起来是一模一样,嘴角下一边一个酒窝,显得秀气。
振球颓然坐下。
小学毕业后,顾斌的户口转到外祖父母家,上了一所重点初中。此后吃住也在外祖父母家。升入重点高中后他住宿。然后是大学住宿。整个人拔高了,也沉默下来。
出国留学时,顾斌虽没读医科,但学了生物制药,也算继承宋家二老衣钵。振球看到儿子房间里,书也是堆到天花板上,都是外语的,他摸了摸书脊,退出了房间。顾斌博士毕业后回上海,工作几年后准备和同事于敏结婚。宋玉舟的父母为顾斌买下一套公寓作为礼物,同时多配了钥匙,吩咐于敏交给振球一副备用。自此小家庭有什么事,都靠于敏来回微信传话。
这么多年,只有逢年过节,顾斌生日和结婚时,岳父母叫了,振球才去见儿子。顾斌添了小宇后,也只有逢年过节和小宇生日时,于敏请了,振球才去见孙子。
但不管平日里如何,此刻,唯有振球,可以将小宇托付。
振球到顾斌家时,顾斌已经赶去医院。于敏预先在微信里交代了,让小宇坐在物业办公室等。同时外卖送到。振球到后,和门房说清情况,牵过孩子的手,一手提着外卖。孩子闷声不吭,进小区上楼,回房换鞋洗手,默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