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

作者: 叶端

二○○二年,我第一次到缪冬家。

我跟着缪冬沿一小段旋梯上了楼。楼上只有一间,是缪冬的卧室,依稀是根据阁楼改成,却并不局促。那个尖顶像雪山小屋一样,使我们呼吸的热气都往高处去,我俩站直绰绰有余。而在房间的另一边,是一整面玻璃墙,缪冬轻轻一拉,墙竟然开了。缪冬踏上平台,那里有一张桌子,三把座椅,座椅上都有靠垫,边上是玻璃围挡。此时桌上放着她的书,显然她刚才在这里写作业。我下意识想下雨怎么办,抬头一看,上面居然还有一个玻璃顶,由刷成白色的金属架支撑着。而房间内部,一段我原先以为是天花板的部位,也是透明的玻璃天窗,从屋外延伸到屋内。

我不由惊叹。这座漂亮的玻璃房,仿佛童话世界,坐落在都市的混杂之中,甚至比童话世界更有几分天然的特质。我走到窗前,爬山虎的叶子在窗沿悄悄地打招呼,几只鸟儿悄悄在屋檐安家。

“好漂亮的鸟,蓝色的,还有一只翠绿的。”

缪冬微笑地看着我,没有嘲笑我的没见过世面。我忽然明白,缪冬那种恬淡的公主气质是从哪里来的。

我怎么和缪冬认识的呢?报到那天,缪冬和我正好坐在前后。注册完毕,中午便可返回。缪冬父亲的车还在门口等她,见我跟她跟得紧,顺路载我到公交站,说:“有空来玩。”我当了真,问缪冬:“周末能不能去你家?”缪冬答应了,她看起来就是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此时,我们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空调起了作用,房间温度适宜。她问我:“要不要玩五子棋?”我说:“五子棋我总是输。”她笑了。我们玩着这简单的游戏,不知不觉已经中午。楼下有人叫我们吃饭,是女人的声音。她妈妈回来了。我知道她妈妈是个医生。

缪冬收起棋盘,小偷似的藏好,作业又被摊了开来。缪冬妈妈很瘦,她爸爸是个大胖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感觉有些畏惧,她倒是和气地说,快坐下吧。

她用那双握手术刀的手把菜肴推到我俩面前。我尝了一筷子牛肉,冷的;一盘白切鸡,也是冷的;还好汤是热的,青豆玉米是热的,还有一个冷菜,我不记得是什么了。五个菜里三个是冷盘,我稍稍有些惊讶。后来缪冬告诉我,医院长年加班,她爸爸又不会做菜,所以习惯备着些凉菜。我吃不太习惯,早早放下筷子。缪冬妈妈对缪冬说:“你给你同学倒水喝没有?”缪冬说:“哦,我忘了。”

看得出来,她家不常待客。即便迟钝如我,也感到这次登门有些唐突了。不过,缪冬妈妈很快就吐露出愿意接纳我进门的原因。

“你是哪个初中的?”她说,“听说你成绩很不错?”

“我和缪冬一个初中,我成绩没她好。她不认识我,我早就知道她了——那个每次都考第一的女生。”

“别谦虚,你开学考考了年级二十四。七百多人中,相当不错了。你俩争取互相督促,互相促进。”

“但缪冬是第一名,比第二名高了二十六分。她为什么来这个学校?不是能保送吗?”

缪冬放下筷子,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噤了声。

缪冬妈妈没注意到女儿的动静,坦诚道:“没错,她是保送过来的。也许你没注意,初三上学期有一次大考冬冬缺考了,她扁桃体发炎,发高烧。哪怕她分数一向比别人高,少了一门成绩,一百来分没了,所以才排在后头选学校。”

“太可惜了。不然她准保可以保送最好的学校。不过,以她的能力,就算她考,也可以考上啊。”

“谁能说得准?她身体不好,万一中考当天又头疼发个烧什么的,冒不了那个险。”

缪冬身体不好吗?我看不出来。她个子很高,比我高整整一个头,我记得初二那年一起代表学校参加一项比赛,她还和我差不多。那时她还在整牙,一张嘴便是一圈银色牙箍。她好像一下子蹿起来,身体却显得更加瘦削。她有八十斤吗?我怀疑。如果是这样,倒真有可能免疫力低,但不管怎么看,她这种只长个不长肉的体质都令人艳羡。

我望向她,她面色并不苍白,反而因为阳光的充足有点黝黑。她的一边脸颊靠近下颚和耳朵的地方有几颗痣,一颗稍大些,其余小小的,像刻意化妆化出来的,不难看,反倒使她的面容有了鲜明的特征。我这样凝视她时,不由被这几颗痣吸引。而当我正面看她时,这小小的记号造成的两边脸颊微妙的不对称,令她更具有神秘感。

这个月她刚满十五岁,我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对人的兴趣仅取决于并不可靠的机缘巧合。饭后我们回到二楼,对着彼此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你在看什么?”“长颈鹿。”她说。“长颈鹿?哪里有长颈鹿?”

我四下张望,从玻璃房往外看去,最显著的是南边的一片绿荫。一棵高而阔的樟树晃动着枝叶,仿佛被什么撕扯着,但再怎么想,也不会有一只长颈鹿从树叶间冒出来,嘴里咔吧咔吧嚼着——毕竟有六七层高呢,又不是恐龙。

不久后,一次课上,英语作文写“我的理想”。缪冬写道:“我的理想是变成一只长颈鹿,因为它有长脖子。”我已经不记得长颈鹿的单词是什么,但那时她念出第一句,全班便哄堂大笑。从此以后,长颈鹿就变成缪冬的外号,恰巧她瘦,而且高,脖子挺直,长长一段将头和身体分开,尤其男生叫得最凶。

每到这时,我就想起我和她在玻璃房发呆的下午,缪冬两手交叠在腿上,我俩膝盖挨着膝盖,我为了有一个朋友而心脏跳动。

我是主动考到这所学校的。查询资料时,我了解到这所学校每年级有个竞赛班。名为竞赛,实际相当于把尖子生圈在一起,用最好的师资全力培养。既然我考不上最好的学校,这也不失为一个取巧办法。不止我一人这么想。可不幸的是,那年教育局突然出文件说要维护教育公平,这个班取消了,全年级都变成平行班。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这个文件会如何影响我们的命运,只感觉到虽然在新的环境里,缺乏一些紧张气氛。一共十二个班,从第一名开始顺着排过去分班,再逆着排回来,直至末尾。为了保障所有人能听懂,平时授课的难度可想而知。很多次,我看到老师在讲课,缪冬空空茫茫地走神。她茕茕孑立,没有人能赶上她。就连我,也觉得老师是把一天的课拆成一周讲。我劝她,与其听课不如自习,何必浪费时间。但她仿佛缺乏动力,毕竟她的条件太优越了。我毫不怀疑,换个环境,她能考上清华北大。

我不知道缪冬是否后悔自己的决定,仔细想来,她从那时起便有点与环境格格不入。除我以外,她几乎不与其他人主动交往。就算有,她也总是伸长她修长的脖子,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腼腆地笑。如果长颈鹿会害羞的话,大概就是她那个样子。即使不考虑成绩的原因,我也非常喜欢她,因为她既温柔又可爱。但是,即便我与她再亲近,我也没法完全了解她。比如,她后来告诉我,高中时她非常喜欢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可是我完全想不出这个男生是谁,她对谁表现过特殊的态度。又比如说,很多年后她妈妈才告诉我,她突然长高不是她自然长个子,而是她妈妈带她打了生长激素。打针之后她经常生病,才错过了一次大考。不过,她妈妈也说,发烧应该不是生长激素直接导致的,药品说明中没有这一项副作用,可能还是与她当时的身体发育状态有关。

我和缪冬见过彼此赤身裸体的样子。当时的高中条件恶劣,厕所没有隔间,只有长长的一条沟道,学生们跨在沟上蹲成一排。浴室也没有隔间,只在晚饭后、晚自习前的一小时开放,学生们脱去衣服,赤裸着身体排队,无论任何私密行为,都会曝露在众人面前。缪冬寄宿了两个月,不能适应,又变成父母接送。她家不算远,开车半小时左右,她在家里吃好早饭,七点一刻踏入教室,手里总是拿着一盒牛奶,气定神闲。那时正是我们着急忙慌准备英语听写或古文默写的时候。她不像来上学,倒像来上班。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谈到彼此的理想,真正的理想。缪冬说:“我想当插画师。”“没搞错吧,你学过画画吗?”她展示给我看她课本空白处的作品,人物一律是闪烁着波光的卡通眼睛。“小兰?灰原?”我不以为然,“你也不可能去当艺术生了呀,其他呢,你还想当什么。”

“我想当心理咨询师。”“为什么?”我又吃了一惊,“你了解心理咨询师吗?”“我看过《女心理师》。”“哦,好看吗?”“好看。”

缪冬勾起了我的好奇,但是隐隐地,我觉得心理咨询师和小说不是一回事。我又问:“你难道不想当外科医生吗,和你妈妈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当医生?难道因为我妈妈是医生,我就一定要当医生?”“但是医生不是很好吗,做手术,治病,救人。心理咨询师总感觉像骗人的东西。”

“我不想当医生。”她执拗地说,“我从小就讨厌医院,那种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浊的人群的气息,打闹、哭喊、接电话、叫号的声音,就像一个笼子,把所有动物关在里面,动物在里面挣扎。而且就算是医生,你能感觉到患者有时候并不相信你,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信你一下,他们也很警惕,很恐惧。医生才是骗人的,病人有时候也很会骗人。”“你怕他们骗你,还是你怕骗他们?”她摇摇头。

“心理咨询师不也一样吗?人们有各种心理问题,你得耐心听他们讲,给他们解决,他们或许还不满意、不高兴。”“但是,把心里的事情讲出来总比不讲好吧。”“讲什么?”“什么都讲。”“什么都讲?”“或者不讲也好。永远都不要讲。”她成了谜语人。过了会儿,她又说:“我想当算命先生。摆摊算卦那种。”

我知道缪冬信塔罗牌,还喜欢鼓捣算卦一类东西。她似乎对命运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把它抓在手里,仔细观察、研究、碾磨。算命比心理咨询师更神了,我听到这里,便停止了谈话。如果要我为想做的事排序呢,大概是科学家、工程师、外企职员。

缪冬妈妈希望我俩共同进步,可惜不是我向她靠近,而是她向我靠拢了。我们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考上一本,我去了省外的一所大学学行政管理,缪冬则留在当地的中医药大学学了医。她妈妈工作的医院就是该校的附属医院,虽然不是特别好的学校,也肯定不算差。到我们这一代,找工作又变得艰难,子承父业、女承母业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高中毕业后,我与缪冬的友谊没有保持很长时间,很快就失去联络。她那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缪冬学医,大学比我们多一年,就像她曾告诉过我、我并不在意的那样,她讨厌学医,学了之后只是更坚定了这一感受。大学即将毕业,缪冬想换个专业,但无法决定换什么专业好。医学是个极其封闭的领域,就算实习也是在医院,虽然见过了种种人情世态,对于常规的社会,则完全出离其外。

缪冬妈妈说:“要是没有更好的,还不如学医呢。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又不是学不出。考试你擅长的呀。你呀,就是没接触过社会。你觉得学医没意思,等你真正救治了病人,你就知道学医多有成就感了。”缪冬又想考外省的某个知名院校,可分数线太高,终于被她父母劝回。这一次缪冬绩点不够高,没能拼得上保送。但父母做了工作,考研过了分数线,就被顺利录取。缪冬继续在那所中医药大学,周围的一切,除了换了一轮同学,没发生任何变化。她依旧没有在医学中找到任何意义。缪冬妈妈试图让她向科研方向转,不错,她分析能力不差,但她想不出自己要研究什么。读研的时候,因为抑郁症休学一年,读完已经二十七岁了。

按理来说,缪冬此时可以工作了,开始她个人的新生活。有多少人干着自己不理想的工作呢,在新的环境里,总能找到一点乐趣。但是如今不比往年,按照医院的新规定,要考主治医师,必须先经过规培。所谓规培,即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一开始是为了提高医生水平,后来就变成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从自愿变为必须。缪冬学术硕士毕业,得先规培两年,然而培训基地都要求三年,实际和本科毕业一样待遇。规培期间正常上下班、加班,工资一个月两千。

两千块在省会城市要怎么生活?就这样,缪冬依旧住在她那间透明的房子里。十五岁时等在高中门口的小轿车,在她二十七岁时仍然等在那里。缪冬规培的地方是个极其忙碌的三甲医院,她每天被安排干杂活、抄病历,人声嗡嗡,学不到什么,却愈发觉得可厌。规培要求去不同科室轮转,也就是去不同科室抄病历,谁也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别人。身边都是比她小三四岁的专业硕士。她就像一个长期留级生,和自己的同龄人比,远远掉在后头。她羡慕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天真,亦感到十分失落。她向一同规培的同学抱怨说:“即便我去当医生,也只会当一名庸医,几支药膏轮流开,哪个管用算哪个。我根本帮不到他们。”同学说:“谁不是呢。不过总结还是要做的,玄学玄学,总能对一半。”同学真心喜欢医学,求仁得仁,每次有机会进手术室,就毫不犹豫地站上台。缪冬既钦佩又怅惘。她发现有些人只要把针插进皮肉里把伤口缝合起来,就一往无前,因为那手下的躯体已被完全麻醉。缪冬惫于找经验,能逃则逃。要做别的工作呢,亦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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