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缕缕的纹理”
作者: 王苏辛在箱型结构的现代化小区生活久了的人,看见崔君在《有山有谷》所呈现的小镇半开放型生活,大概会心下一动。但很快随着小说中小珍和松莉生活的展开,阅读者也意识到——这不是一篇关于“邻人的光”的故事。小城女子小珍是一个公交车售票员,邻居松莉是个年长她很多的女性,她一直在与生活中的诸多痛苦(心理和生理)搏斗,也一定程度参与了小珍的成长,甚至偶尔还会找一些方式小小地折腾一下小珍。而小珍自己生活中巨大的黑洞时而闪现,搅扰一下她平静的生活。只是,作者并没有兴趣把她们各自的生活轨道与巨大灾难以大开大合的面貌呈现出来,而是从日常出发,慢悠悠,甚至像很偶然地带出来。
小说第一节,小珍去打耳洞,松莉问她“疼吗”。后面又写道,小珍面对突然归来的松莉,想要问候,又担心自己唐突,直到松莉问出更冒犯的“你日子好过吗?”而两个问句之间,是小珍生活中的温暖叙事——打扮自己,并在过程中发现“自己身体诸多的不对称”,而这安顿了她,倘若“连自己都是这么复杂的,还有什么可以牢牢控制、永久不变呢”。这样一种特殊的努力,犹如一种释放,汩汩冒着热气。所以,当小珍坦然回答“好过”“我都享受起当寡妇的日子了”时,阅读者会自觉相信小珍的话并不只是一种应酬。而司机老林回击指小珍为“小寡妇”的乘客时,那种近乎勇猛的保护,仿佛也佐证了小珍的生活确实是“好过”的。如此比较,似乎小珍可能是松莉生活中的一抹微光。尤其随着后续故事的展开,松莉始终以她的方式注视着小珍的成长。教小珍玩“一山一谷”的游戏时,小珍发现松莉的手很不一样,“指节纤细,手指伸直,指尖是往上翘起的,指甲是一个个饱满的长椭圆形”,她给小珍做着示范,“中指和无名指分开,这是谷。中指与无名指并拢,小指与无名指分开,食指与中指分开,这是山”。而游戏似乎也像暗号那样,成为小珍和松莉之间一条“丝丝缕缕的纹理”,成为她们生活中一束并不耀眼的光。
只是,精彩的纹理多了,以至于那些关键性的叙事,也告别了它们的戏剧性,而是像纹理那样涌现。比如松莉是突然归来的,比如神秘的民间宗教。还有小珍曾经被婆婆“托孤”,而她按部就班的生活随着死去的丈夫小和宣告终结,以为“自己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活得循规蹈矩了”。这些情节,像暗纹那样参与到两个女人现在的生活和关系之中。她们像对方生活的观察者,却又以看似不易察觉的方式发表着对此的判断。结合小镇的现实环境,她们几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异类。而松莉更像是接着一场又一场悲惨的情节一路向下生活,甚至小珍,似乎也在这种观察之中,对松莉一步步加深理解,乃至连她曾对自己做过的恶劣的事情也一并理解了。
那些生活中的道具,养猪场也好,“冰”也好,各种村庄里的植物也好,都像对这种叙事的填充。这些道具稀释着破碎生活中一切可能的哀怨,将之转化为一种直面生活的正面的能量,不是简单的积极阳光,而是对事实的服从。小说值得肯定的一点是,作者始终在力图呈现现实,呈现事实的力量。即使事实是残酷的。因此,松莉的悲惨遭际,不讨喜的性格,也因为小珍对她基于事实的理解,没有沦为一个糟糕的形象、一个糟糕的邻人,没有沦为社交网络上许多人曾控诉的生活中惯会折腾别人的人。甚至不仅如此,松莉还成为一个敏感锐利,有些魅力的角色。小珍的理解,更像对松莉心理的补全。两个人的独特友谊就以这样常常并不那么亲切的方式亲密地延展着。
《有山有谷》中有颇多机警又准确的概括,有效地将行动的现实和精神的现实巧妙融合在一起。两万六千字的篇幅展现的人物是多样的,每一个都有其形象。他们交叠在一起,显得小说像没有张开。可是许多残酷的生活景象,倘若不是以这样“丝丝缕缕的纹理”来展现,其准确性又能如何圆融地抵达阅读者的内心呢?毕竟大开大合的故事总还是显得很可疑,更何况一个人的生活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和许多家庭成员的生活。作者深谙这一点,也未曾试图把任何一个人拎出来做表达。以至于这篇小说需要细细品咂才可感受到其中况味。阅读者很尊敬作者在叙述上的正面强攻,没有在题材的难度上退缩,也没有试图绕开任何一个关键的情节。这或许就是这篇小说的表达尽管比较朴素,却依然显得很厚重的原因,这背后是故事本身的难度,是题材赋予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