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作者: 路明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给你写信,信封上不署姓名,你能认出他的字吗?他得意地回答,当然认得出。他熟悉哥哥的字,打小两人一起练书法、学钢琴,哥哥样样比他强。哥哥练字时,他就站在一旁看。他很崇拜哥哥。

五十多年后的一天,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沈次农流下了眼泪。隔着漫长的岁月,他突然懂得了父亲的用意。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自从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家境就一天不如一天。父亲原本是一家私营纺织器材厂的总会计师,月薪一百九十二元,出门有美式吉普车接送。运动一来,撤销所有职务,下放嘉定城西公社,干的是开河、挑土之类的重体力活。两周回家一次,住一晚就走。有时到家已是深夜,父亲用小锅煮开水,里头搁两根鸡毛菜。出锅时滴两滴麻油,吃起来很香的样子。

一九六○年,父亲调回原厂监督劳动,任锯木车间发货员。每天早半小时到厂,晚半小时回家,负责打扫车间和全厂的厕所。有一次他清扫完,见厂里空无一人,便提前回了家。结果第二天就被人揭发,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沈次农的印象中,父亲本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家中常是高朋满座,充满了欢声笑语。划为“右派”后,许多朋友断了来往。有几次,父亲在马路上看到熟人,习惯性地招呼一声,对方一看,吓得扭头就走。父亲变得沉默,在家里的大多数时间,他都伏在写字台前,写那些无穷无尽的检查和交代材料。有一次父母间发生争吵,父亲甩门而去。他跑到母亲跟前,嘟着嘴说,爸爸这么坏,姆妈生病,还跟姆妈吵。母亲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你爸爸心里的苦,你们不懂。

父亲的工资早就取消了,每月发五十八元生活费,维持一家人的开销,其中的大半用来支付母亲的药钱。母亲有一架“谋德利”牌钢琴,身体好一点时,可以支撑着弹一段《松花江上》《满江红》。他和哥哥围着听。局势一坏,钢琴卖掉,红木家具卖掉,包括陪嫁的首饰,三钿不值两钿卖掉,换成洋籼米和一角钱三斤的青菜,勉强养活四张嘴。

母亲嘱咐两个孩子,除了上学,尽量不出家门,免生是非。有一回他和弄堂里的小赤佬吵架,对方指着他鼻子骂,你爸妈都是“反革命”。他血涌上头,冲上去挥拳就打。回到家,被母亲劈头盖脸责备一顿。母亲说,你在外面打架,不管谁对谁错,都是你的错。谨小慎微,是“右派”子女的生存法则。

邻居家的保姆,不知从哪一天起,天天站在他家门口。他和哥哥经过时跟她打招呼,保姆笑眯眯。后来他知道,保姆是受了居委会的指示,专门来监听他们两个小孩子说话的。

楼下七号里的黄家姆妈常来探望母亲,两人在房间里小声地说话。黄家姆妈在香港有亲戚,有时收到奶粉、猪油和罐头,便送一些过来。有一次,他听见黄家姆妈对父亲说,沈先生去香港吧,凭侬的本事,寻一份工作没问题的。父亲苦笑,没有答话。

黄家姆妈消失了大半年后,母亲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她读完信,告诉父亲,黄家姆妈到香港了。

母亲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常有意暗示两个孩子。母亲说,等姆妈死了,你们爸爸要是再娶一任太太,你们要听话。他和哥哥哇哇叫起来,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母亲笑了。到底是小孩子,都不会说一句,姆妈不会死的。

所以,当母亲去世时,兄弟俩并没有太多的悲痛。死亡如一件家常降临。他和哥哥穿着黑色小西装,臂上戴着白花,在殡仪馆溜达。他看见隔壁厅请来了专业的哭丧队,进来一个人就干嚎一阵,即收即止,像唱歌一样。他朝哥哥挤挤眼睛。两个男孩咯咯咯笑起来。

他们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吞咽这份痛楚。母亲的死像摁下了家里的静音键,所有的谈笑、闲聊、家长里短,包括抱怨和争吵……被一键清除。大多数时候,三个人沉默相对,即使在午后,也如同黑夜降临。一次吃完晚饭,哥哥去厨房收拾碗筷,父亲突然问他,要是你哥哥给你写信,不署姓名,你认得出来吗?

沈次农推测,应该是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动了去香港的念头。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带着两个男孩偷渡是不可能的。父亲的计划,应该是先带哥哥走,再想办法把他接过去。究竟计划到了哪一步,又是何时、何故取消,或者仅仅是一个闪念,已无从知晓。那时的他,每天照常上学、放学、写作业,对父亲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临近初中毕业,学校里下发各种表格,姓名年龄下面,就是家庭成分。这让他感到屈辱。眼看班上的工人阶级子弟一个个去了国营工厂,最差也是郊区农场。没他的份。最后剩了四个人,都是“黑五类子女”,分配外地农村。

具体分配方案迟迟不公布。他整日闷坐在家,听唱片,写毛笔字,摆弄棋谱,看一切能弄到手的书籍,等待另一只靴子的落下。

抄家队上门时,家里已是一贫如洗。人家也有任务指标,留下三只凳子、三条被褥,其余的全部被抄走,算是革命战果。铁皮罐里一块几毛的零钱,买菜用的,抄家队走后,那一块钱不见了。父亲为此难过了很久。

同学来他家借书,他翻出一本《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刚好抄家队上门,同学把书一扔,走了。于是这本书成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新罪证。为此,父亲又写了很久的检查。

父亲又一次彻夜不归,他知道,父亲要么被监禁批斗,要么在通宵写检查。他生怕抄家队再来,第二天一大早,赶紧把家里剩下的几块钱全部买了大米。等父亲回到家,他告知了买米的事,父亲像很轻松的样子,说了句,有什么好怕的。

数年后他得知,父亲在朋友那里说起这件事时,一度掩面痛哭。

他在压抑和恐惧中慢慢地长大,兄弟两人都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大字报铺天盖地,高音喇叭响彻云霄,到处都在批判、揭发。身为“右派”子女,自觉低人一等,看不到出路和希望。

转眼到了一九六八年底,哥哥临近高中毕业。此前有一种讲法,家里有多个子女的,可以留一个在上海。那天居委会来人通知,晚上有重要广播。一家人早早守在收音机前,终于,等来了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宣读:“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父亲脸色铁青。他知道,一个也留不住了。

有七个插队的地方可以选:黑龙江、吉林、内蒙古、安徽、江西、贵州、云南。他想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有工资拿。父亲最后敲定,去云南。理由是:南方饿不死人,也冻不死人。小姑妈对父亲说,侬搞搞清爽好吧,伊拉是去种地,不像侬当年,坐飞机像坐公共汽车一样的。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是他和哥哥离开上海的日子。一大早,父亲送他俩到校门口。父亲说,你们进去吧,我去上班了。他走进校门,看见操场上停着几辆临时征调来的公共汽车,车头挂着大红花。一旁有人敲打锣鼓,像一桩喜事。当公共汽车驶出校门,他猛然瞥见,父亲正挤在一群家长中间,焦急地张望。一时间,哭声、喊声、锣鼓声、口号声汇成一片。隔着车窗,他大声叫着父亲,父亲像没听到。他看见父亲哭了。

汽车把他们送到彭浦火车站。彭浦站原是货运车站,临时改为知青上车点。这是全上海第一趟“插队落户”专列,由于事先封锁消息,几乎无人送行。安放好行李,同学们坐定,车身猛地一晃,几个女生大声地哭了出来。别的同学也跟着哭。他咬紧了嘴唇。

窗外的上海缓缓倒退,列车加速。等开出市区,刚才哭鼻子的也止了眼泪。到底是小孩子,扑克牌拿出来了,零食也摆到台面上,大家开始有说有笑,像一场春游。

很多年后,有人问沈次农,听说一车人都哭了,就你们兄弟俩没哭?

列车三日三夜后抵达昆明。稍事休整,这群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爬上卡车后斗,轰鸣声中,朝西南方向驶去。

没有人告诉他们此行的终点。卡车不断地爬山,下山,过一条大河,然后再度爬山。路况糟糕,烟尘滚滚,人人都灰头土脸,几个女同学吐得昏天黑地。五天后,卡车开到一座边陲县城——澜沧。

澜沧县的全称是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地处云南省西南部,与缅甸接壤。除拉祜族外,另有佤族、哈尼族、傣族(分旱傣和水傣)、傈僳族等少数民族居住。一跳下车,知识青年们就飞奔到邮局,给家人写信。父亲在回信中写,他每日心神不定,长久对着地图,揣测两个儿子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家澜沧饭店,饭店里只卖一道菜——红烧牛肉,售价四角。每个周六,四方的山民前来赶街,带来松明、菌子、笋干、鸡蛋、药材以及各式的腌菜。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今。

他们十个男生被分到了芒片小队。说是小队,其实就是一个拉祜人的村寨。寨子派了牛帮,为这些远来的知识青年们背负行李。从县城出发,十几号人,几十头牛,叮铃当啷走了一天。

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知青们在屋前空地上整理行李,村民们站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他们猜测着,私下打赌,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沉,压得牛喘不过气来。当箱子里搬出厚厚的《史记》《红楼梦》《辞海》……村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很多人从来没见过书。

有同学带了一副哑铃。村民不认识,同学当场做了几个健身动作,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后来被当作笑话讲:这些上海娃娃,千里迢迢的,搬来两坨铁疙瘩。

当晚就一个菜——炒花生米,配籼米饭。大家吃得很香。他想起来,在上海,花生米可是春节时才限量供应的。

有个同学带了一块糖年糕,一路闷在塑料袋里太久,已经发臭了。队长的儿子要过去,说能吃。结果刚咬了一口,就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大家连忙上前,队长儿子解释说,糖年糕没问题,让他的肠胃不适应的,是当地极少闻到的“塑料的味道”。

从高处望去,寨子如一星黯淡的灯火,飘落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村民延续刀耕火种的方式,要种粮食了,就去山间找一片平地,放火烧荒。第二天,每个知青领了一把锄头,去清理梯田上的杂草。

如《红灯记》里的唱词,“咱们本不是一家人”,十个男生就此住下。按照政策,知青每月配给三十五斤粮食,先吃大米,吃完大米吃糯米,吃完糯米吃玉米,吃完玉米吃荞麦。荞麦煮一锅,掰一小块盐巴扔进去,猪食一样。回想起初来时那顿炒花生米,是多么的奢侈。

生活艰苦,他却感到了轻松。山高水远,心境也随之开阔。在这个边陲小寨,村民对他们都客客气气,没人知道他是“右派”子女。而同来的知青,大多出身有问题,谁也轮不上歧视谁。多年来压在心口的石头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笑容多起来。

肚皮里好几个月没油水了,知青们商量着,去澜沧饭店打一顿牙祭。计划要三天:头一天赶路,天黑前赶到县城,大快朵颐后,找个僻静处住下。第二天上街采办些生活用品,去邮局寄信,晚上再吃一顿红烧牛肉。第三天返回。只有一个男生说不去。来时的路上,男生丢了行李,此时已是身无分文。他说,那我也不吃了,留下来陪你。

八个人天不亮就出发了。没过多久,队长儿子来敲门,说寨子里杀猪,给他们割了一块肉。他哭笑不得。

澜沧气候湿热,肉需要尽快处理。他切下肥膘,放进铁锅熬油,滚烫的猪油装了一广口玻璃瓶,结果让那个男生失手打碎。猪油渗进泥地,男生“哇”的一声哭了。他赶紧安慰,说没事没事,还有瘦肉呢。瘦肉切片,抹上点盐巴,再学着当地人的样,装进篮子,吊在屋梁下。

三天后,大家回来了,他兴冲冲取下篮子,发现肉已经发酸发臭了。到底是缺乏生活经验,不知道生肉擦了盐会出水。肉在盐水里泡了三天,早就吃不得了。

村里的老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认真地回答,不回去了,我们要扎根一辈子的。老人笑笑,好像在说,到头来肯定要走的,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旱季来了。有时干完农活,他就躺在地上,舒缓一下筋骨,看天上缓缓流动的白云。他忍不住想,父亲当年飞在天上,看到的这片大地是什么模样?

二十一岁的沈永泉站在校长吴南轩的面前,腰板挺得笔直。吴校长说,虽是译员,一样是上战场,有生命危险,你要想清楚了。沈永泉答,我想清楚了。

那是一九四一年的重庆北碚,复旦大学西迁的第四个年头。吴校长找来六个英文较好的男生,告诉他们,有一支美国援华志愿空军即将驻扎昆明,计划在大学生中招募从军翻译,为期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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