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九回

作者: 徐皓峰

焦点变盲点,两山对峙,拨弄法

电影剧作最关键的,不是人物、事件,是情景——超出常识的局面。比如,想拍表现广东两大名拳蔡李佛和咏春的电影,了解到武功差异、代表人物个性差异,仍写不成剧本。直到一天,采访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蔡李佛宣称专克咏春,咏春宣称专克蔡李佛。

你俩到底谁克谁?天理何在?

没天理,正好拍电影。

情景大于悬念。悬念是对一件具体事存疑,情景是对整个生活存疑,如“还是地球吗?还是人类吗?”生活庞大,电影来不及介绍生活,只能反对生活。两小时片长,刚够唱反调。

希区柯克以“悬念大师”著称,其实靠的是情景。一九四五年《爱德华医生》的情景是,精神病院更换院长,一个女医生期待着新任院长到来,她一直在研读他的著作,新院长到来后,她发现他越来越像著作里的精神病人。

一九五四年《后窗》的情景是,一个摔伤了腿的报人,闲在家里,用摄影器材偷窥邻居们的生活,根据片面信息,他推理出对面楼里出了杀人案。他处在闲极发慌的状态中,但报人素养,令他言之凿凿,两个女人相信了他。

都很精彩。轮到悬念,登时无趣。《爱德华医生》故事中段,当确定来接任的就是个精神病人后,“谁杀了真院长?”成为最大悬念,电影只剩下找凶手了。不出观众所料,就是不愿卸任的前院长。

好没意思啊。《后窗》也是,一旦确定对面邻居真的杀人,影片就得马上结束,捉捕越快越好,不怕草率,怕观众的兴趣撑不住。

《红楼梦》在电影发明前,已有电影思维。十九回写宝玉,这个贾府瞩目的中心,突然陷入被完全忽视的境地。

宝玉去宁国府看戏,不料是弋阳腔,俗鄙热闹,于是偷跑开。跑出个寂寞,发现平素围着他的人都不见了,大家认为他在剧场,时间上有空档,便各玩各的去了。众人焦点,成了众人盲点——曹雪芹以这个反常局面,重新开始,再写宝玉。

十七回的宝玉,是个俗孩子,长大后老奸巨猾——人生的一种极大可能吧。十九回的宝玉,是个天生的庄子,视一切平等、一切有灵,物与人一样,想起宁国府一间闲房有张美人画,不是去赏画,而是由自己寂寞,想到它也寂寞,要去陪它。

到了后,发现自己的仆人茗烟正跟丫鬟儿偷欢。宝玉小孩心性,不会“君子成人之美”,要看人惊恐羞愧。秦钟活着时,跟尼姑智能儿偷欢,宝玉便突然扑到他俩身上,破坏之。此时一样,一脚踹进门去、高喊女方快跑。

恶作剧,乐一下,排遣不了寂寞。宝玉的房中大丫鬟袭人请假回家了,宝玉让茗烟带自己找袭人。君去臣家、主去仆家,不合礼节,都要提前几日通告,否则臣可以拒君、仆可以拒主,不让进门。

宝玉到来,吓坏袭人一家人。仆拒主的理由,是来不及准备招待的东西,君、主不打招呼,随意来臣、仆家,臣、仆必然失礼,所以臣、仆可以用不想获罪为由,拒绝君、主进门。

袭人的哥哥、母亲倒不敢不让宝玉进门,进门后,是无法招待的尴尬,家里的杯子、零食都不够级别。袭人未得宝玉同意,擅自做主,摘他的玉佩,当稀罕物给家人看。她特别爱这样做,黛玉入贾府的第一夜,失眠流泪,袭人就要拿宝玉的佩玉哄她。黛玉知礼,拒绝。

袭人的家人则每个都摸了把,一直写袭人细心,此处显示她粗鲁,人物多一面,从而立体。之后再写她细心,为掩饰“主访仆宅”,要哥哥送宝玉回去,别骑马让人看见,雇顶轿子藏身。

在袭人家,留下两个悬念,一是袭人的粗鲁,二是宝玉进门时袭人刚哭过。粗鲁会坏事,坏什么事?此处点了一笔,读者落下印象,不用立刻揭底,可以远远地放在后面再说。

落泪,太鲜明,则要在本回解决。

宝玉给送回贾府后,袭人随后也回来了,讲她家富裕了,要赎她出奴籍,正经嫁人。引得宝玉伤心,不忍离别。此时,曹雪芹倒叙,交代袭人在家为何哭,原来是她习惯了在贾府,竟不愿出奴籍,说贵族家奴才强过常人家小姐,拼死拼活,不让家人赎她。

袭人说自己要出籍出嫁,为试探宝玉,宝玉的反应令她满意。作为宝玉房中的头牌丫鬟,有拘束宝玉性子的责任,借机提出四大要求,诓说宝玉答应,她便留下。

这四大要求,是曹雪芹用袭人的口,描述宝玉四大特征。

京城口语,其实不太文明,祖上打过仗的人多,爱把“死”字挂嘴边,浓重的兵户气(军队家属院里的风气),贵族和平民都这样。袭人跟家人吵架,“死也得干”“刀架在脖子上”的词随口来,宝玉也是动不动就说“等我有一日化成飞灰(火葬)”。

袭人第一个要求,是让宝玉改口,文明点。别人说死,是口语习惯,宝玉说死,是真这么想。从死的角度思考问题,是宝玉第一特征。

第二要求,不要讥讽读书人。袭人提供了两条罪证,宝玉嘲讽为当官而读书的人为“禄蠹”——国家蛀虫,宝玉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胡乱编篡出来的。

“明明德”一词来自《大学》首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注释为,神圣君主的学问,在于明白真理、改变大众、保持完美。

明清科举,以朱子注释的“四书”为准,《大学》是“四书”之首。“明德”一词,朱熹引申为,真理、物质结构、社会规律都刻在人的大脑里。

等于说,爱因斯坦发明的相对论,不是他发明的,原本就在他脑海里,也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只是由于人的后天习惯,糊涂了,要靠数学推演、物理实验,一番辛苦才能求证出来。

知道了一切都在我们脑子里,犹如导弹的芯片,那么便可以在现实里少些折腾了,直接明白,为“明”明德。明清六百年科举,考试内容竟如此魔幻,难怪选拔出来的官员敢贪污腐败,他们是当今漫威里超能英雄的人生观。

朱子在他活着的时代南宋,一度被视为伪学——假儒学。南宋禅门大师辈出,陆象山借用禅宗眼光,为看清儒学,还是在总结儒家本地风光。朱子热衷建立庞大的学术体系,要搞禅学和儒学的拼接,夹生混乱。他解释“明德”为“虚灵不昧”,是禅宗式词汇。

因政府提倡,南宋的伪学成了明清正统。明清读书人多知道朱子学问不行,以批朱子为乐。支持朱子的,会说他学问行,写文章不行,吃亏在写不清楚,于是帮他改话。改成陆象山那样,“朱陆调和论”是儒家一大派。

明末的王阳明门下,甚至伪造出一篇朱子晚年文章,让他跟王阳明一致。当然,也有学者考证,那是朱子真迹,是朱子的真本事。

对“明明德”一句的注释,朱子用词混乱,意思不错,跟陆象山一致。宝玉认为大部分人不能明明德,所以伪造学问。追求心灵彻悟,为宝玉的第二特征。

袭人的第三要求,是不要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两个词,是一个事,僧道弃绝女色,宝玉反对,调脂弄粉是亲近女色。爱女人,是宝玉第三特征。第四要求,是不要吃女子的口红、见了红衣女子就喜欢。口味、视觉贪恋红色,为宝玉病态。

列出四大特征,第十九回的宝玉形象强过之前的十八回。

前十八回,黛玉个性刚硬,十九回重启,写她柔软。这便是电影主角的写法,每一场戏都换了个人似的,不求连贯,求差异。

黛玉前几日熬夜,乱了生理,白天睡觉。困倦令她柔软,宝玉认为,违背天时,会睡出病来,于是插科打诨,逗她度过困意。

二十回交代,斗转星移,作者偷过了岁月,宝钗要过十五虚岁生日,那就是马上十四岁,那么宝玉该十二三岁,黛玉十一二岁,相当于小学四年级。黛玉对宝钗的嫉妒心,不是男女之情的嫉妒,是儿童的独占心理。儿童爱搞跟谁“最好”,我们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都会有一个“最好”的同学。

黛玉和宝玉结成“最好”关系,宝玉时时向黛玉表忠心,黛玉也知道宝钗破坏不了,但黛玉喜欢欺压宝玉,总拿宝钗挑事。岁数小的孩子,特别爱找一个岁数大的孩子欺负,有成就感吧。

大孩容让一次小孩,小孩就没完了。妹妹训斥哥哥、弟弟管教姐姐,是华人家庭的常态。

找到一个能欺负的人,十分惬意。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惹不起黛玉,就尝试欺负袭人。袭人受寒,闷在被窝里发汗。李嬷嬷说她对自己不敬,见自己进屋,装看不见,不起身迎接。李嬷嬷话脏,惹满屋丫鬟不满,纷纷顶嘴,替袭人出头。

李嬷嬷自知不得人心,于是喊委屈,自己先哭了起来。京城人情,似乎谁先哭,谁就有理。丫鬟们人生浅,哪儿应付得了老油条?袭人有经验,你哭我也哭,她一哭,李嬷嬷没法收场了,王熙凤赶来救场。

她对下人严厉,却善待奶妈,对贾琏的如此,对宝玉的也如此。丫鬟们烦李嬷嬷,因为她身为奴才,却摆主子架子,不配位。王熙凤却当奶妈是主子身份,好言劝慰,拉李嬷嬷去自己屋吃大餐去了。

王熙凤对奶妈的柔软,令读者意外,本以为她会雷厉风行地主持公道。曹雪芹加写一笔王熙凤的刚强,反向衬托,把“为何对奶妈柔软”的疑问做大。

从宝玉庶出的弟弟贾环写起,他是丫鬟所生,奴才生出的主子。他去宝钗屋里赌钱,输给宝钗的丫鬟后,想赖账不给,宝钗会做人,说丫鬟没赢。丫鬟不干,嘲讽贾环没主子样,贾环气哭。

假痴不癫的宝玉,认为贾环跟自己不是一母所生,作为哥哥,并不方便管这个弟弟,平日保持距离。此刻被贾环的下贱样搞烦,火气上来,违反一贯原则,出口教训,赶走了他。

贾环回去找母亲赵姨娘,诬赖丫鬟赖账、宝玉欺负自己,激起赵姨娘因位卑而有的不平衡心理,骂儿子,别人看不起你,你还凑上去,是自己丢脸。将贾环拉低到下人地位。

曹雪芹写贾环,为绕到王熙凤身上。王熙凤路过,听到赵姨娘的话,大骂赵姨娘一个下人,怎能教训主子?你儿子跟你没关系。随后把贾环带走,给钱,安排去玩,强调他是主子,不要自轻自贱。

王熙凤连贾政的侧室都敢骂,更显出她善待奶妈,不正常。这是个蔫包袱,读者察觉不对,预估王熙凤日后要在奶妈问题上跌跟头。小事做大,留下悬念。

以上是剧作分析。

以风俗分析,则因奶妈在封建帝制时代,地位本高。明朝皇帝的奶妈,可以像皇帝生母一样,插手官场。清朝皇帝奶妈的儿子,可破例,当皇帝伴读(按规矩,皇帝伴读须是贵族子弟),长大后可居经济要职,可当省级大员。

贵族家模仿皇室作风,王熙凤善待奶妈,是她懂事。

一九八七年中外合拍片《末代皇帝》里,奶妈因给七八岁皇帝喂奶,被老太妃们认为有违人伦,强行掳走,从此隔绝。不符史实——溥仪的奶妈随他出走天津、满洲,随到死。

导演贝托鲁奇这代西方小孩,多一岁断母乳,改喝牛奶,因为资本主义蓬勃发展,母亲要出门工作。旧时代华人,妇女居家的多,雇不起奶妈,母亲就自己当奶妈,男孩四五岁还吃奶是常态,家有奶妈,能吃到七八岁。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的一辈多如此,五十年代零星还有。

京城老头以断奶晚为荣,显得童年家里经济优越,我从小听闻,本以为“吃到十一岁”是极限,前几年听到个吃到初中二年级的。《末代皇帝》错拍了,符合人伦。

史湘云的正式亮相,作用跟贾环一样,写他为写熙凤,写史湘云为写黛玉。宝玉、宝钗听到史湘云来了,在贾母屋里坐着,两人赶去,发现黛玉先一步到,正跟史湘云说笑。愉快气氛下,黛玉要开玩笑,一贯的,又拿宝玉、宝钗打趣,说宝玉不早来,原来绊在宝钗处,要不然早飞过来见史湘云了。

扯上史湘云,为给宝玉和史湘云搭话,宝玉的正确应答方式,是哈哈大笑,完全接受黛玉的调侃,引起一屋人都笑,然后陪史湘云说话。

不料,作为人情机灵鬼的宝玉,犯了傻,理解错误,以为黛玉真的是在意他去宝钗房里,辩解:“只许同你顽(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黛玉大怒,是郭德纲对于谦的愤怒。大家不是一起说相声吗?我拿你老婆开玩笑,你还真急了呀。我在逗大伙,你不捧我,令我的话失去效果,多丧气。

宝玉接错了话,显得黛玉这人无聊,心眼里只有男男女女。气得黛玉离去——由此看出两点:一、黛玉不再是刚入贾府时,那个处处小心的女孩了,在贾母娇宠下,原形毕露,当着贾母的面,敢使性子。二、史湘云是典型配角,她的正式亮相,竟可处理得如此轻率,完全不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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