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宫保鸡丁记
作者: 王恺1
一直惦记着要写篇宫保鸡丁,我对这道菜有好感,还是因为在各地都吃过,还吃过操作非常美妙的,念念不忘,中国菜里少有这样放之各地都还有卓越表现的菜肴,这是中国菜里的角儿,就像全盛时期的梅兰芳,在长沙舞台上表演,完全不习惯京剧唱腔的地方,一样有人扔金灿灿的戒指上台。
大概还是这道菜骨子里的平民精神,不像近年名声鹊起的汕头狮头鹅,还有装腔作势的鱼子酱烤鸭,宫保鸡丁是大中华美食的民间英雄。
我也意识到,到了四川,我的品尝宫保鸡丁的记录才有了完成的可能性,洋溢一丝微妙的胜利感。我几乎每餐都点宫保鸡丁,愉快地吃着那些微辣微甜微麻的鸡肉,但是都不够满足,并不完美。在屋顶上的樱园喝着茶的下午,我又聊起了宫保鸡丁这道菜。
樱园的主人,熊英和熊燕都是有趣的食客,姐妹俩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是最近几年在四川新认识的朋友。两人先后从机关里辞职出来,熊英先开了“屋顶上的樱园”,以自己手腌的腊肉香肠而闻名,半新不旧的大楼屋顶上,突然悬挂出一道香肠之路。川渝两地的人们都喜欢熏晒香肠,屋顶也常有熏制之屋,但这么壮观的场景,还是不多见,有种特别“肉”的喜悦感,旁边都是吃喝的人们,看着那么多香肠,不自觉地会露出笑容,也是一种落实到胃的喜悦。
江南的香肠就挂得低矮,基本在老屋前、阳台上,没有蜀地这么大张艳帜。
前两年熊英已经移居到附近的蒲江县明月村,在乡下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依旧在屋顶种花,种香草,新的爱好是用嫩松枝和松果酿造自己喜欢的酒。我们在夜晚的大露台上坐着,楼顶,还有楼下,都是盛开的暗蓝色的绣球,日本人所谓的紫阳花,在暗夜沉沉中浮现出影子,有种芳姿。酒香在口腔里爆炸,暗雅的、悠然的酒,固然有松节油的味道。
间或吃两口好不容易保留下的去年的香肠,蜀地的乡村生活真是美好。聊起了在成都吃什么,熊英推荐还在城里打拼的妹妹熊燕,说熊燕知道所有好吃的地方,如果吃得不好,恨不得一顿中饭要吃两个地方,完全不给请客的人面子。这句话听得很过瘾,一个对食物有脾气的人,不就是一般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吗?
回到城里的屋顶餐厅,下午艳阳下,台湾的乌龙茶香袅袅婷婷,隐隐不去,我突然想起了宫保鸡丁这回事,就开口问熊燕。她是个快活的人,正和大家一起享受茶汤,听到我说吃的,小眼睛一眯,严肃起来,说这个是她的专长,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对付过去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她圆脸盘上眼神发亮地说,要好好打听一下。
正在泡茶的石老师也是老成都,中年消瘦的男性,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他也是对食物有热情的人。我和他,以及也在樱园活动的成都小说家何大草合影,三个人里,我胖得呆若木鸡,发给我照片的熊燕说,你不幸和成都最瘦的两个中年男人合影了。这时候石老师说,他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是成都老字号的后人开的,值得一去,就看约的具体时间。
接下来是在四川游荡的日子,临到快离开的这天,石老师消息来了,约好了老字号聚丰园创办者李九如的后人做宫保鸡丁给我们吃。对于我这种永远对食物有热情的人来说,这是件难得的好事,哪怕下午要去飞机场,还是打算带着行李前往,幸亏行李不多。
临去之前看了看大众点评网,这家小店干脆就打了川菜大师李九如的招牌,窄小的街边店,放大了创始者的名字,评价很不好,照片也很糟糕,但是我一向不相信这些网络民间智慧,大家说好的未必好,说不好的,说不定还有妙处。
只是店面确实狭窄,几乎就是沿街拱出来了,我感觉我购自意大利的墨绿色箱子肯定会沾染油渍,内心犹豫了一下。这时候熊燕的微信来了,说她已经到了,老板说地道的四川话,想必菜还可以。于是,雄赳赳地拎着箱子去了这家小店,幸亏街面上一字摆开若干张桌子,并不用走进屋子。里面狭窄到只能放四张小桌。当然知道“英雄不问出处”的道理,有时候越是这种地方,越有好菜肴。我,她,还有石老师兴致勃勃等菜上桌,消瘦的石老师说,这家菜他吃过,确实是有绝活。
街边的桌子倒也是满了,北方口音的保险销售,穿着破旧服装的办公室女文员,周围乡下涌进成都的体力工人,一桌桌倒是满满当当,一看就是四川人民喜欢的伙食系统,至少是“安老暖贫”的。
第一道菜就是宫保鸡丁,期待的主角这么毫不忸怩就出场了,夸啦一声地直接上了舞台,但是一看就扮相不佳,就像满脸油渍麻花的群众演员,而且是演油了的那种。之前至少也吃了七八种宫保鸡丁,看了些资料书籍,耳畔出现了幻想中的老厨师的成都口音:放莴笋丁的宫保鸡丁,肯定不正宗,因为莴笋出水嘛。
这道菜是不能见水迹的,要突出浓稠感,鸡丁要颤颤巍巍的,挑大梁的角色。
油汪汪地呈现在面前的这道菜,上面堆放着鸡丁、莴笋丁、剥了皮的花生米,还有大量红色的干海椒。这时候老板娘走过来打招呼,才知道,这道菜,即使在成都的这家街边店,也是久不做了,好鸡肉难买,平时最多做的,是宫保肉丁,用猪肉代替鸡肉,今日是我们来,赶紧买了好鸡肉来代替。
老板娘神态大方,像个退休的工会干部,口才便给的样子,有着某种昔日荣光说不完的样态,自豪地说着自家历史。确实老聚丰园是成都数一数二的老餐馆,我看过民国餐饮的资料,当年聚丰园的酒席难以预订。成都不愧是历史悠久的美食城市,老城区就有若干家榜上有名的民国老餐厅迄今存在,有的搞过地下活动——于是成了革命圣地,比如“努力餐”,红色的招牌,现在还是晶光锃亮,但大堂极为简陋,按照现在的餐饮定位系统,完全不知道谁会去吃,但当年是地下党员的街头接头点,是真实的革命遗迹,所以不可能关门,闭门做陈列馆似乎也不合适;以卤味著称的盘飨市,现在的卤猪头肉、卤兔子腿,都还是需要排队的美味——在盘飨市也吃了顿宫保鸡丁,容后再说;小河边的带江草堂,进入过李劼人描写四川晚清民国市井的小说《死水微澜》。这些餐厅都还活着,只是聚丰园早已经不见了。老板娘有着小生意人基本的尊严感,说,我们是第四代了,创办人的曾孙,你们也是见证历史,我们家最落魄的时候的历史。她是说自家店面破败——事先辩解,把话说出来了,客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严丝合缝的聪明人。
又说自己的儿子开了网红面馆,在某处,有着某种强撑面子的状态,但真的是有尊严的。
一边微笑着应酬,一遍忍不住吃了两口宫保鸡丁,让我惊奇,几乎一下子想表现在脸上,非常难吃,令人费解。照道理来说,这道菜并不难,可是这里几乎所有的角色都荒腔走板,花生米已经疲软,鸡肉倒是直不楞登地硬着,花椒的麻一点不见,宫保鸡丁著名的味型,所需要的糊辣荔枝味,只剩下了咸和辣,荔枝的酸和甜口,也是迟迟不见登场,严重滞留。
有点尴尬地面对着请客的主人,熊燕倒是比我豪爽,直接和石老师说,我要说实话了。石老师面色凝重,知道不会有好话,干脆说,我知道,我知道,平时绝对不是这个味道。我的社交盲点神速出现,干脆闭口不言,不知道说什么。
第二道菜是爆双脆,也是难见的川菜,用了鸡胗和一种白色的脆嫩内脏,后来才知道是兔肚。大厨并不是没有用心,但这道菜也是同样的油和咸,有种令人难堪的味觉系统。突然领悟,大厨凝固在自己的时间里了,他的菜,有一种明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刚刚从物资供应不足的年代出来,到了有油有盐的日子,要不顾一切地添加,强烈的时代感。改革开放之初的那些餐厅,我是没有机会见过,但是想象得出来,鲜花着锦未能形容,还是穷人暴富,有种不知深浅的豪迈。
再上来的爆炒笋片倒是比较清爽,我大口吃这个,熊燕索性不再吃饭,筷子一放,说,要不要去吃另外一家,午餐分成两顿。
实在不敢同意这个决定,再厚脸皮,也要顾及主人和厨师的面子,但是私心又觉得这个建议着实有趣,只能默默看着他们俩。石老师埋头吃饭,最终来了一句:都可以,你们去,我实在是来不及了。他是真有事,下午要去外地,我倒也觉得,要是连石老师也和我们一起走,那简直不能再做人了,残存的社交礼貌还在努力支撑着。
赶紧冲进后厨感谢今天的大师傅,要赶飞机诸如此类的借口。这位第四代厨师相貌堂堂,非常干净,想到他在外面跑堂的妻子,才感觉两人真是一对。大厨说宫保鸡丁是北京菜云云我也就含笑不语,不加询问,心里倒也是有几分内疚,何苦为了一个宫保鸡丁这么麻烦人。但转念又一想,大厨也未必在意我们,只会觉得我们不是知音。
打车离开,有种孩子逃学干坏事的快乐——明知道不对,可又忍不住。
熊燕和我上了去岷山饭店的车,那里的宫保菜肴据说别具一格。两个人逃学,果然更快乐,至少心虚减少。岷山是那种老派的酒店,整个中餐厅被压缩在角落里,可能包房多,但我们又不至于去包间,于是快乐地坐下,大杯喝水,刚才被油盐闷住了,人的器官也像菜,被放进了一个罐子里。
好消息坏消息接踵而至,好消息是,这里的宫保味道据说非常正宗,坏消息是,已经很久不做鸡丁,只做宫保味道的鳕鱼、鹅肝,还有虾仁,让顾客自己选择。想来想去,还是虾仁吧,另两者估计会油腻,而且说实在的,也没什么道理,都是自己瞎想。
酒店的长廊里弥漫着酒香,似是而非之间,非常让人迷惑,原来是著名的太白酱肉,好,也来一盘。午餐下半场开张,大盘的宫保虾仁上来果然有气势,岷江的虾仁选的海虾,明确无疑地从冰箱取出来,绝非来自于现场剥虾制作,这点倒真是遗憾。但这家的宫保味道果然好,先是隐约的糊辣味道,来自于四川地区的干海椒和大葱爆炒产生的味觉,然后是暧昧的甜,接下来是酸,醋的层次出来了,然后是模糊的麻,仿佛能看到大厨在后厨挥洒如意的样子,登台亮相,帅。
低头一想,自己是不是还是有点仓促决定了,也许鹅肝会更好?
酱肉也好,酒香满口,但是又不抢肉味,肥美的,红白相间,是一个个明艳动人的小花旦,簇拥着上来,被盘在大竹篮里。熊燕神秘地笑着,还等着第三道菜,大花瓶上来的时候我也恍惚了一下,花瓶里竹叶和黄果子相间,原来,这是她最喜欢的糖油果子。刚炸好的果子,串在竹签上,和竹叶一起构成了瓶花,这么繁复,大概也是某种四川人雕琢的聪明,连我都看晃眼了。这时候女领班上来,同样是善言的中年妇人,有种麻利劲头,说是自己设计的这道菜,当年学过台湾的花艺。“只是竹子从宾馆花园摘的,不太新鲜。”啊,有来历的摆盘故事,也让我想到了八十年代精雕细琢的摆盘菜,一时间又恍惚起来,岷山饭店和街头小餐馆叠加的午餐,实在是不太像日常生活。
两个坏学生的刁钻古怪,为了馋,无所不为。
和熊燕步行去喝咖啡,两个中年人,干了坏事而步履轻快。她戴了一顶古怪的黑色软帽,我穿着黑色的褶皱外套,两个人如此不将就,如此不给人面子,如此在街头浪荡。啊,原谅我们吧,为了吃到一道好的宫保鸡丁,如此不冠冕的理由。
不过也真实。
有谁去岷山饭店替我吃一吃宫保鹅肝,还有好奇。
2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北京玩,那时候首都的餐馆少,我也还是穷学生,多吃街头小餐馆,吃多了,有了经验:觉得宫保鸡丁是必点菜。京城宫保鸡丁的特点是放大葱粒,大葱本来就甜,适合入菜肴。王世襄用葱心来炸软,做“京葱海米”,是个传说;小饭馆的京葱没那么精挑细拣,只是粗糙切粒儿,被鸡丁、辣椒粒儿,包括酥脆的花生米一陪伴,恍如大秧歌般热闹——京菜多从鲁菜变化而来,这道菜想来也不例外,应该也是早年鲁菜的遗产,而并非来自于川菜。
后来看了些资料,确定了我的想法,传说中宫保鸡丁的创造者,丁宝桢丁宫保大人,也曾去山东为官,甚至有说法,此菜成型于山东,正是山东人民把山东盛产的花生、大葱加进去,让这道菜从传说中的始发地四川风味改良,增色不少。山东人民因此说,否则困在川贵,就是一道辣子鸡丁。
不能详细讨论,否则就是地域大战,其实这种讨论没什么意义,一道菜的流变,在物流不方便的年代,一定和当地土产有密切关系。北京的这道菜,除了大葱之外,还有加黄瓜丁的,一看就是从酱爆鸡丁变来,但是加了黄瓜丁的基本不好吃,和添加莴笋丁一样,都属于出水配料。这道菜拒绝水汪汪,加上黄瓜在这道菜里并不清脆,大体作用就是充当减少主料的配菜,简而言之,就是省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