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作者: 虽然

樱花如霞,从火葬场门口绚烂地开进去,蜜蜂和粉蝶在花上轻盈飞舞,烘出一个熏人的春天。

大姨对我说:“你跟着去,替我看着怎么烧她。”

她对表嫂怨深似海。结婚之后表兄不再吃她包的大个儿饺子,由衷地爱起小个儿饺子,一口塞俩的那种。他的嘴口小底大,很能塞,掖进仨小饺子也绰绰有余。他苦练擀片,刻意往小里擀,又小又圆,像旱金莲的叶子。大姨包了几个,小得不像样,一气把他擀的片儿全毁了,让重擀。表兄喝她一声:“别包了,坐边儿上等吃去吧。”一句话把大姨噎了个饱,扔下箸子解下围腰躺着去了。表兄和表嫂在厨房鼓捣出各种响动,分明对大姨撤离厨房欣快无比。大姨咽不下这口气,饮食习惯的改变说明表兄义无反顾地叛变了,大姨的饭他从小吃到大,当兵那三年里屡屡来信说想吃家里的饭,想得半夜流口水。那时条件差,家里的热乎饭没法送过去,大姨读着信泪水满面,烙饼似的辗转一夜。从小吃熟的大个饺子,他怎么不爱了呢?不就是高家把他钓走了么,鱼钩是表嫂,举鱼杆的是她大哥,那个闷着驴脸一肚子坏水的地区电网负责人,高家鸡窝里飞出的凤凰,高家的镇宅人物。小饺子煮熟后大姨不吃,吃这种饺子是吃屈辱,是吃落败,她不能投降,她要抵抗高家的挤压。

表兄专练小片儿,练熟之后在丈母娘家露了一手,赢得一致好评。他向大舅子学钓鱼、学炒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有钱人圈子里挤。大姨气的就是这个,守着多大碗吃多大的饭,为什么抻脖儿努劲儿地向上够,舔屁股溜沟子,干那种丢人事。“你爸爸在的时候,可是清清白白公正廉明,从来没巴结过谁,堂堂正正。”她常拿这句话教育表兄,结婚前表兄还听一听,结婚后嗤之以鼻:“他要是圆滑点,也不至于早早得肝癌,我也不至于分到个小单位,你也不至于每月才三百的遗属补。都是吃他的亏,说好听是老实,说不好听那是傻!”大姨收拾东西就去住还没装修好的新楼,发誓宁可在那边独自老死,也好过被表兄气死。

大姨搬去新楼,表兄找过几趟,她誓死不回,说要划清界限,省得表兄在媳妇的引诱下成了贪官儿害她吃挂落:“那个女人呀,祸水,别让她吹枕边风了,别让她灌迷魂汤了,哪天你蹲了监狱才知道我为你提着多大的心呢。”我一直怀疑大姨的积怨是单方面的,表嫂对她也不满,但没上升到“似海”的深度。两个人也争也吵,表嫂是闹过就忘,该怎么还怎么。她爱吃好玩,对孩子放任自流,考不考学无所谓,考上固然好,考不上大哥自会安排。考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有了好工作还考什么学。大姨对她的短视咬牙切齿,无奈孩子不是自己的,干瞪眼使不上劲。她从小爱学习,家里穷念不起书,就发奋自学,认了不少字。表兄不是念书的料,小学念得磕磕巴巴,初中三年是大姨一巴掌一巴掌扇出来的,好容易毕业,大姨夫一番操作,把十六岁的表兄送进了部队。大姨的两个孙女也不行,大孙女高中没念完,小孙女初中毕业念了个三加二。大姨对表嫂又鄙夷又痛恨,并且穿透她直指其大哥,都是他那棵大树荫着,不思进取的毒气才笼罩了表兄一家。

火葬场的大烟囱超级大炮似的,向天空吐出一朵又一朵灰白烟雾,据说周围土地肥沃全是数年来骨灰落英缤纷的结果。除了怒放的樱花,院子里还有牡丹、芍药、月季,各自成阵。火葬场东边有个小门,穿出小门就是烈士陵园,参差着一大片黑色大理石墓碑。

表嫂的大哥踱到樱花林中,抄着裤兜在花树间走,宽阔的膀子碰下一片花雨。他从林子这头进去,那头出来,身上挂着片片粉红。他跺跺脚,把花瓣震落,面带悲戚地站到表兄身边,嘴角下撇,坚硬宽阔的下巴上那道竖沟越发显眼。此人坚毅果断,掌控着高家这艘大船,三个妹妹的工作,三个妹夫的工作,五个外甥上学,全是他解决的。他隔长不短来表兄家视察,大马金刀沙发上一坐,双手扶膝,沉着脸沉着声,和表嫂及两个孩子聊几句,表兄毕恭毕敬地附和。大姨拿出老人的款儿,端着架子,不失礼也不热敬他。我与他从无来往,只闻其名,远远地朝见过影儿,这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

表兄抿着双膝坐在台阶上,下巴贴着抱在怀里的骨灰盒,人瘦毛长,满脸茫然,像是还没从表嫂之死中回过神。大舅子在他身边站定,闷咳一声,表兄从恍惚中抽离出来,摸摸裤兜,掏出半盒软中华,大舅子扫了一眼,没接。表兄把烟装回裤兜,郎舅二人一坐一立,都向西望。西边是火葬场的墙,墙外一棵高耸的大叶杨,春风中轻拍着柔嫩的巴掌。和大舅子在一起,表兄话很少,更多用表情传达心意,嘴角或上扬或下撇,眉尾或耸起或下拉,两颊或收或放,把心里那点儿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大姨对他这一手十分鄙夷:“胁肩谄媚,小人嘴脸。我都看不过去,他也未必看得起你。”表兄耷拉下脸:“你以为我愿意?都这么捧他,我不捧行吗?”

大舅子的身世是谜。我们能肯定的是,他绝不是表嫂的同母大哥,表嫂的母亲只生了三个女儿。有说他与表嫂是两姨亲,也即,表嫂之母是他的亲姨,收养了襁褓中失母的他。还有人说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因缘巧合,认了表嫂的爸爸。高家供他到大学毕业,对他恩同再造,他也时刻准备杀身以报。为扭转高家地位平庸,他竭力上进,爬上高位。我们一致觉得,为知恩图报,他用力太猛,高家的所有事都要办好,尤其三个妹妹的家事,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深入到每个家庭内部,掌握最可靠情况。哪个妹妹回娘家诉了声苦,他一定要把这苦根铲除。高家的三个女婿只有表兄没吃过他的拳头,另两个都挨过。为表忠心,表兄还做过一回打手,和大舅子把老三女婿逼入死胡同,拳打脚踢十分钟。回家后他腰酸腿疼,躺在床上哼哼不绝,大姨怒骂:“轮得着你打人家吗?你算老几?”表兄硬起嘴:“这是阵线问题,不能站错队。”大姨冷哼一声:“你们三个女婿才是一条阵线,和他一起你才是站错队了。没有他太阳照样亮,地球照样转,你也照样过。”挨过打的两个女婿饮恨吞声,在丈人家再也没能抬起头。

一年前表嫂突然发烧、呕吐、头昏、贫血,化疗后头发大把脱落,一根不剩。我们都很震惊,想去医院看她,表兄挡住了,说她这副样子不愿见人,出院再说。我们以为她能撑上两三年甚至更久,谁知病情急转而下,进了重症监护室,推出来已断气。我们赶到殡仪馆时,她躺在水晶棺内,一个带轮的装满假花的铁筐横在棺前。墙上挂着她的黑白照,照片两边挽联飘飘,无风也动。供桌上一左一右立着两根胳膊粗的白蜡,烛光跳跃,照着四样戚戚惨惨的供品。

得知表嫂生病,大姨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想让表嫂的病转到她身上,老的死去,年轻的留下。她盼着亲家母吐口,绝症就是绝症,没治了,别治了,毕竟活的还要活,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再治只好卖房子了。亲家母只想保住女儿的命,顾不上替她考虑:“钱不够,大伙儿凑,她才四十五,有一线希望,咱就不能放弃。”言罢号啕大哭。表嫂的大哥双手抄着裤兜,铁塔似的凛凛而立,一字一顿:“只要有一口气,就治,没钱了,还有房子。”表兄只好咬牙苦撑。他当然盼着表嫂能好,只要她活着,大舅子就肯提携他,就还有翻身机会。他把自己交给大舅子,把存款全拿出去,又酝酿卖房子。大姨在医院流过泪,在家一滴泪都不掉,她骂表兄:“你傻呀?人都这样了,你不活了呀?你不留条后路哇?”表兄抱头呆坐,知道此时真心为他的就是老母亲,可高家那边他抗不过。他怀抱希望,万一出现奇迹呢?万一呢?奇迹没有出现,积蓄刚花完,表嫂咽了气。

表兄暂时走出困境,房子保住了,他长出一口气,说不清该悲该喜。自从表嫂得病,大舅子对他十分客气,据他对大舅子的了解,越客气越不妙,越客气越坏事。果然,把表嫂装裹之后,坐在去殡仪馆的车上,大舅子发话了:“把两套房子给俩孩子,一人一套。”表兄晃晃头,以为出现了幻听,他才四十七,房子打发了他将一无所有,再娶个媳妇住哪里?表嫂没了,丈人家那边没指望了,不和他一条心了,能依靠的只有老母亲了。灵堂布置好后,他胸口憋闷,愤怒得想打人。大姨镇定地说:“别怕,他干涉不着你,他算老几?”这一年内大姨老得不轻,挺拔的脊背佝了下来,眼皮突然松垮,奇怪的是头发不白,一如既往的漆黑。人们向她求取黑发秘诀,她说秘诀就是用碱洗头发。给表兄打罢气,她坐到水晶棺旁痛哭:“我的好闺女啊好闺女,怎么不让我替了你呀?你走了老的小的怎么过哇?”泪水刷刷地流。我怎么也搀不起来,只好任她大放悲声。表嫂的娘家人坐在靠墙的长椅上袖手旁观,大姨将要收声,亲家母开始了。老太太胖得看不见自己的脚,鼓着肚子望着房顶放声高叫:“你们谁也别拦我,让我好好地哭一哭吧,我这苦命的闺女啊。”俩老太太赛着哭,灵堂沸腾一片。

火化室右侧的接待室内陈列着上百个骨灰盒,最便宜的五百,最贵的八万八。表兄的目光在标价牌上滑来滑去,在一千五的盒子前停下步。大舅子丢下他,走到六千六的盒子前,让服务员拿出来打开看看、敲敲,又向八千八的走去。表兄跟着他挪步,牙关紧咬,腮上鼓出条条肌肉。八千八的全是紫檀精制,击之金石铿锵,大舅子依然不满意,又向万元以上的看去。表兄双手抄着裤兜,紧攥的拳头在裤兜里顶出,脸色发白,嘴角上一串饱满的燎泡突然迸裂,溅出点点黄水。大舅子看罢万元以上的骨灰盒后回到八千八的盒子前,他相中了盒子底上七枚乾隆通宝嵌成的北斗七星,这七颗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点着柜台玻璃:“就它。”表兄用花呗付了款,把黑檀盒子抱在怀里。确实好,木板厚实,做工地道,盒盖上雕着一座四合院,内壁祥云朵朵,仙鹤飞翔,盒底的七星明黄锃亮,像是金子铸造。

表嫂蒙着蓝绸子躺在铁床上,床在火化室门口停着。刚烧出一个,火化槽上摊着长长一溜儿碎骨块子。这是一般炉子烧的,五百块钱一个,烧得很不细腻。穿着蓝大褂的工人用铲子猛刮火化槽上那圈黑黄的灰垢,边刮边扫,用箕撮起,倾入骨灰盒。一身粗布白衣的孝子耐心地捧着盒子,生怕骨灰撒落在外。他把骨灰摇匀,合上盖子,用块黄绸包起,抱着走了。智能炉烧得慢,但烧得透,全是细腻的面面,一个骨头碴儿都没有,就是熬得慌,烧三个小时。大舅子一锤定音,用智能炉。表兄低声对我说:“让他做主吧,不差这一下子,大钱还花了呢,再多几千不叫什么。”我提醒他:“咱们已等了一个多小时,再烧三个小时,下午五点了,坟上的人该着急了。”表兄右手蒙住脸,缓缓向下擦,在眼上捂了会儿,拿开,叹口气。他本来想上午十一点烧,烧过之后再出殡,免得刨墓人久等。大舅子不让,怕老太太看见骨灰盒受不了,她已在家哭得连发数昏,寻死觅活要来出殡,不能再刺激她了。表兄只好从他,先出殡再烧,烧了直接去墓地。

大姨只知道表嫂时时回娘家,不知道她病了,不知道她住院了。全家瞒得大姨铁桶也似,怕她幸灾乐祸。一天大姨做了个梦,醒来觉得不祥,左思右想解不开,给表兄打电话:“我梦到毕莹坐在一个大红桶子里笑,醒来心里七上八下。她别不是有事了吧?”表兄正陪表嫂化疗,大姨这难得的担忧让他深受感动,他克制住哽咽,凶狠地说:“让回来不回来,非一个人沤在那边睡不着觉了胡琢磨。不替我梦点好事。”大姨放心地挂了电话,饭后下楼凑班打麻将。一个牌友近来双手抖得厉害,抓牌费力,哆嗦半天捏不着牌。大姨就帮她抓,还帮她看着发哪张。私底下她们三个健康牌友一嘀咕,决定甩开这个病了的。黄昏回家,表兄打来电话:“妈,我对你说实话吧,毕莹得了血癌,治大半年了。”大姨问:“王八羔子,畜生!怎么才对我说?”“怕你受不了。”“白养你了!你妈是那担不起事的人?”大姨从新楼搬回旧楼,清扫屋子,给两个孙女做饭。她彻夜难眠,歪在床上发愁流泪,主动提出把新房写给表嫂,她以为这是表嫂得病的主要原因。这套拆迁房表嫂想写在自己名下,大姨不同意,这是她的财产,死了才能归他们,她活一日,房子就得在她名下。表兄说写谁也是留给孩子,大姨否道:“不一样,傻小子。人生在世,充满变数,房子写给她,就不受你控制了,你干得过她娘家人?”表兄垂了头。表嫂为这房子大吵大闹,逼着表兄和大姨干架,把大姨放在这边的东西全扔了出去。大姨这人遇硬更硬,宣称表嫂再敢催,她就一绳子吊在门框上,让她得了房子也住不成,卖不出,这才击退了表嫂。

大姨心里烦了就找我妈诉苦,我妈深沉地说:“单巴掌拍不响,别说得自己一面光。”大姨只好把控诉憋在心里。她心眼小,说话尖刻,爱叨叨,抓个错叨叨半天,把人说得钻入地下还要刨出来继续说。表兄小时候被她捉了错,白天没空晚上抽时间也要算账,把熟睡的表兄从被窝里掏出来也得揍一顿。她和表嫂争斗,我们不会站在她这边,她也识趣地不再诉苦。表兄也找我妈诉苦,嫌弃大姨没有长辈的款儿,爱和小人儿斤斤计较。大姨不辩不驳,拿定主意,是她的一定攥在手里,谁也别想着夺走。她料定表嫂背后必有主谋,主谋端着枪向她瞄准,妄想崩掉她这个唯一的对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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