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

作者: 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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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他们两人去青藏自驾的时候,汽车还是稀罕物。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是东阳的车。东阳二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干爹搞建筑,后来跟干爹闹翻了,自己成立了建筑公司,专为在苏州的日韩外资企业盖厂房,日夜不停,工人招了一批又一批,还是忙不过来,钱赚得自己都以为是在做梦。他最早买了一辆桑塔纳,很快又换成了奥迪。打算要开车去西藏,便把奥迪卖了,买了丰田越野车。

剑斌不放心,说:“开到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东阳说:“那里的人都信佛,都是好人。”

剑斌说:“我倒不是怕被抢被杀,而是担心路况,那么远的路,据说经常塌方——”

东阳打断他说:“我都做过功课了,这个季节,即使是川藏线,也很安全。保证比你在家里还安全!”

从青藏线进藏,一路虽然小问题不断,但总算还都顺利。只是住在那曲县城的那个晚上,“高反”让剑斌胸闷气急,后脑勺疼痛欲裂,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睡在床上,他不敢让自己陷于黑暗,觉得在黑暗中特别无助,身体好像一直往下沉。但是东阳却不愿意开着灯睡觉,他说:“开了灯睡觉,你还是闭着眼,这跟关灯不是一样吗?又为什么要开着灯呢?”剑斌愁眉苦脸地说:“我睡不着,吃不消了!”东阳说:“吃不消更要好好睡!睡眠不好,‘高反’就更厉害!开灯不是更加睡不着吗?”剑斌说:“你睡觉反正也是闭着眼,那么灯开着也没有关系呀!为什么一定要关灯呢?”

两个人各执一词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东阳提起听筒,那头传来娇滴滴的女声,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东阳很干脆地把电话挂了。剑斌努力欠起身,问:“谁呀?”还没等东阳回答,电话铃又响了。东阳这次拿起听筒,没等对方说话,就大吼了一声:“是要杀人呀!”

剑斌笑了起来,说:“这种地方,呼吸都困难了,还有这种服务呀!”但他马上忍住了笑,因为他一笑,呼吸更困难了。

东阳熄了灯。

两个人在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原之夜,躺着回忆了一些他俩一起去歌厅的往事。他们相识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因为生意上的合作而认识,很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去歌厅,都有一大帮子人,都是各种各样的老板,有大老板,也有小老板。每次都会有一些姑娘来陪他们喝酒唱歌,总是每人边上坐一位小姐。有趣的是,每次东阳都对身边的小姐不理不睬。最早大家还以为他是对小姐不满意,便提出来换一个。但是任你换了谁,他也还是老样子,一副坐怀不乱的冷漠腔调。有一次,剑斌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那被冷落的小姐很可怜,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两条手臂把两位小姐一左一右搂紧了。东阳也不恼,也不表示高兴。剑斌对他说:“你是不是喜欢男人?”东阳想了想,说:“我肯定是喜欢女人。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的!”

两个人在缺氧的黑暗中,很荒唐地陷入了这样的回忆。剑斌觉得自己好像不再胸闷了,头也不像刚才那么痛了。他倒是希望房间里的电话铃再度响起。如果这样,他会抢先拿起话筒,请她进来。他想看看,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会走进来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可是电话沉默着。它被黑暗吞噬。剑斌不知道,是东阳悄悄将电话线拔掉了。

德格这个地方,太让他们感到神奇了!街道狭小拥挤,都被挤在了高高的山峰上。满街尽是穿绛红色衣裳的喇嘛,空气中飘荡着酥油和焚烧植物的气味。“我就像在做梦!”剑斌说。

东阳有点得意,说:“听我的没错吧?就应该出来走走。我们要不是开车出来,怎么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剑斌高高举起手臂,说:“天上的云都捞得到!”

东阳说:“夜里看到的星星,会有黄豆大!”

剑斌说:“我们平时看到的星星,不也有黄豆大吗?”

东阳说:“那这里就应该有蚕豆大!”

剑斌感叹道:“这个德格,真是好地方!我下次还要来!”

“跟锦佳一起来吗?”东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剑斌说:“为什么要带老婆来?”

东阳没有回答,而是指着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一个小喇嘛说:“你猜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刚才提到锦佳的名字时,东阳的内心有一种暗暗的喜悦。在这个距家千里的地方,他似乎突然有了一点点乡愁。这愁思,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想家,而是提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让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秘密的温暖。

剑斌二十八岁才结婚。他的妻子锦佳跟他同龄,两家是近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婚宴上,剑斌非但一点都没有新郎该有的兴奋,反而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大家都说,当新郎确实是很累的,光这一天,接新娘,一桌桌敬酒,就太疲劳了。但是剑斌自己知道,青梅竹马,可能两个人感情会很深,但是就像亲兄妹一样,新鲜感早就没有了。

小喇嘛走到他们面前,普通话说得就像背课文一样:“带我去印经院好吗?”她一开口,答案就再明白不过了。她是女的,是个小尼姑。

她是来搭车的,她要去印经院。

东阳他们上午已经去过印经院了,所以路是认识的。

剑斌开车,东阳坐在副驾上,他回过头,递给小尼姑两颗巧克力。她接过去,一直紧紧地抓在手里,也不说话。问她是不是喜欢吃糖,有没有吃过巧克力,她都不回答。“你是不是听不懂我们说话?”东阳问她,她还是不答。

到了印经院,小尼姑下了车。她一下车,就蹲下来哇哇呕吐。她是晕车了,怪不得不愿意说话。

剑斌说:“这个小尼姑,长得真是漂亮。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纳木错的湖水!”

东阳说:“你怎么对人家小尼姑动歪脑筋?”

剑斌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要是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儿就好了!”

东阳说:“那还不容易,让锦佳给你生一个呀!”

“女儿一般像爸爸,我不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我的女儿肯定像我,小眼睛。”

东阳突然有点想入非非。“若是我跟锦佳生一个女儿,肯定是大眼睛!”他这么想的时候,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个闪着美丽大眼睛的小女孩,就像刚才搭车的小尼姑。

本来还要在德格多逗留一天,他们两人都喜欢上了这里。用东阳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有神性的地方。而剑斌则说,要是哪天自己决定出家做和尚了,就要跑到这里来。东阳嘲笑他说:“即使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出家做和尚了,你也不会!”剑斌笑了,说:“这倒也是,我舍不得美丽的红尘,还有红尘中的女人花!”

东阳说:“你到底有几个女人?”

剑斌很认真地看着东阳,回答说:“我最爱的还是锦佳!”

他的眼光,让东阳有些胆怯。仿佛这眼光,是可以看穿一些什么的。东阳便抬头看天,说:“刚才还是蓝天白云的,怎么一下子阴成这样?这乌云好黑好重哦,好像压下来能把一切都压扁!”

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手上提着一串念珠走近他俩,问他们要不要买念珠。剑斌接过来,还没仔细看,东阳就说:“假的!”

喇嘛生气了,说:“那你说真的是啥样子的!”

东阳对喇嘛说:“对不起,我乱说的。”

他从剑斌手上取过这串念珠,问喇嘛道:“多少钱?我买下了!”

剑斌说:“这个我要的!”

喇嘛从脖子里又解下一串,对剑斌说:“这个给你!”

他们每人花了六百元,从喇嘛手上买下了两条一百零八颗的菩提籽珠串。喇嘛告诉他们,这叫星月菩提,在人的手上捻了已经有一百多年,是殊胜之物。他拍了拍东阳的肩头说:“马上就要下雪了,大雪封山,你们要是不尽快离开这里,就得明年再走了!”

“明年?”剑斌惊叫起来,“下个月还有一个绿化招投标呢!”

东阳把念珠在腕上绕了四圈,拉着剑斌就走:“马上去酒店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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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雀儿山的时候,雪大了起来。不是那种大片鹅毛般飘下来,而是像盐,细细密密地从天空洒下来。很快世界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前后左右上下西东了。

东阳把车停了下来,说:“看不见路,不能开了!”

剑斌问:“这是什么地方?”

东阳说:“雀儿山,海拔五千多米。”

剑斌深呼吸了两下,说:“怪不得胸闷。”

东阳说:“你下去吧,用脚踩,探探雪下面是路呢,还是悬崖。”

剑斌说:“我踩一步你开一步吗?”

东阳说:“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剑斌说:“那要开到什么时候?”

东阳说:“如果不开,停在这里,我看车子很快就会被雪埋了。”

“那怎么办?”剑斌大声嚷嚷。

东阳说:“急也没用,只有慢慢开!”

剑斌苦着脸说:“一边是悬崖,还看不见路,不是一不小心就翻下去了吗?”

东阳冷笑了两声说:“翻下去就只能明年来收尸了,现在估计什么车都进不来!”

剑斌埋怨道:“出来的时候你说的,比在家里还要安全。”

东阳说:“下去踩吧,小心踏空了掉下去!”

“我不下去!”剑斌说。

“那怎么办?”

雪打在车身上,沙沙地响。玻璃上很快积了厚厚的雪,雨刮器都刮不动了。

“真要埋在这里了!”东阳轻声说。

剑斌拿起矿泉水瓶,是空的。下车打开后备厢,发现竟然也没水了。

“这倒没问题,吃雪好了!”东阳故作冷静地说。

“你下来!你下来!”剑斌突然吼道。

“怎么啦?”东阳推开车门,惊愕地看着他。

剑斌带着哭腔说:“你下来,我来开!”

东阳说:“你能开吗?”

剑斌说:“不管能不能,我来开!”

东阳说:“又看不清路,你怎么开?开几步就下去了,风筝一样落下去,响声都没有的!”

剑斌的脸有点狰狞,咬着牙说:“车是你的,对不对?”

东阳点点头。

“命是我的,对不对?”剑斌夸张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东阳缩紧了脑袋,说:“那又怎样?”

剑斌说:“不能在这里等死!我开!你不要上来,你跟着车走,我往前开。如果掉下去,你丢了一辆车,我丢了一条命。这样公平。”

“看不见路你怎么开?”东阳的嗓门突然大了。

剑斌说:“你舍不得车吗?”

东阳说:“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剑斌说:“这雪会停下来吗?在这里等死有意思吗?”

“你怎么开?”

“少废话!”剑斌钻进驾驶座,把门狠狠地拉上了。

剑斌完全凭着感觉,把车开动了。东阳跟在车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有几次,他看到车身倾侧的角度,大到瞬间就会落下悬崖。他大声地叫喊,却没人理会他。他的声音,被满世界的雪吸收了,车内的剑斌,也许根本听不到。

东阳跟着车走,渐渐喘不过气来。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世界安静下来,没有了所有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剑斌开着他的车,将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剑斌是蓄意这么做吗?他不顾死活地踩着油门,要尽快开出这雪的世界,把东阳扔下,让他被冰雪埋葬吗?

“嗷——嗷——”东阳像狼一样吼叫。

汽车在前面突然像一片叶子一样飘走了。

东阳使足了劲奔跑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跑,而且跑得这么快。他想跑过前面那个弯道,就可以看到悬崖下面,是他的车。车一定是小小的,栽在雪里,就像一个香烟屁股。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满世界的雪,是一朵朵的白花。在剑斌的葬礼上,锦佳一身素白。她哀怨的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她扑进东阳怀里,一边哭,一边还咬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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