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故事
作者: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索罗科,他的母亲,他的女儿
从头一天起,那节车厢就停在铁轨上了。它是挂在一列里约过来的特快列车上开到这儿来的。它停的位置在车站广场靠里边的一股会让线上。乍一看去,它并不是一节普通的客车车厢,尽管看起来更漂亮,新崭崭的。我们好奇地盯着它,注意到了它和普通车厢的差别。它被隔成两部分,有一个隔间里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还用铁链锁住了,这是囚犯乘坐的。我们知道,不一会儿,这节车厢就会返回,车厢下有个东西会和特快列车连接起来,让它成为列车的一部分。它这次要拉走两个女人,去很远的地方,永远地带走。从腹地开来的火车十二点四十五分到站。
很多人都已经凑到站台上了,在车厢边上站着,等着上车。人们不甘心惨兮兮地站在那里,他们互相攀谈着,谈话中每个人都故作聪明地争辩,好像每个人都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见识和经历。人总是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引起小小的骚动。那些人都排到了广场末端,在运牲口的畜栏那边,扳道员的小屋子前边,靠近一大堆柴禾。索罗科按规定把两个女人带来了。他的母亲上了年纪,大约有七十多岁。他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索罗科是个鳏夫。除了她们俩,他一个亲戚都没有了。
此刻阳光很强烈,人们想尽办法待在西洋杉的树阴底下。这车厢让人想起旱地里的大船。眼看着,在耀眼的空气中,它似乎有些变形,两头仿佛翘了起来。车厢的弧形顶部又黑又亮,就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异常冷漠。人们无法去想象它,甚至不习惯注视它。它不属于任何人。它要载着那两个女人去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巴尔巴塞纳的地方,很远。对穷人来说,任何地方都很远。
车站的值班员出现了,穿着黄色制服,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胳肢窝里夹着绿色和红色的小旗子。“看看车厢漏水了没有……”他命令道。然后,司闸员走到车钩装置上的水龙头那儿捣鼓了几下。有人通报:“他们来了!”他们从下街那边过来的,索罗科住在那儿。他是一条大汉,身材很魁梧,一张大脸,满面虬须,身上沾着黄泥,脚上踏着草鞋,小孩子们见到了肯定都会害怕。除此之外,他的声音沙哑、浑厚,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暴怒之声。他走过来了,带着那两个女人。
他们停了下来。那姑娘——他的女儿——唱着歌,挥着胳膊,她唱的谣曲不是那么令人振奋,而且还跑了调,吐词也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出来。那姑娘眼望上方,像是在仰慕什么,那里既没有圣徒也没有神祗能够听懂她唱的歌。她散乱的头发上有一顶绢帽,五颜六色的,身上的衣服更是混搭得厉害,各种小带子小穗子在风中乱飞,完全是疯子穿的东西。那个老妇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黑色衣服,披一条黑色披巾,轻轻地晃着头。尽管风格大不一样,她们长得还是很像。
索罗科搀扶着她俩,一只胳膊扶一个。乍一看,还挺像去教堂,参加别人的婚礼。但场面是忧伤的,更像是葬礼。人们都各自站开,旁边的人都不愿盯着他们看,并且停止了说笑。因为那种场面太不合时宜了,没人愿意在索罗科面前惹是生非。他今天穿着长靴,短大衣,戴着顶大帽子。和那些破衣烂衫比起来,他的衣服颇为醒目。他显得很谦逊,很克制。所有人都向他表达着敬意和同情。他回答道:“主会报答你们的善意的……”
人们都说,索罗科特别能忍耐。假如今后他不去想念这两个被折腾的可怜人,那就会少些痛苦。而这痛苦无法治愈,她们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此前,和这两个女人住在一起,索罗科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不幸,总是在闹矛盾。从那时起,年复一年,她们越来越糟糕,他却从未察觉。他理应寻求帮助,这是必要的。人们应该早点看见他的困境,早点决定给予未雨绸缪的关照。现在是政府来打理这一切,派了个车厢过来。因而,她们不得不强行接受救赎,住进救济院去。他们继续走着。
突然间,那老妇人推开了索罗科的搀扶,坐在了火车厢车门口的阶梯上。“她什么都没做,值班员先生……”索罗科的声音非常温和,“我们叫她,她不听……”那姑娘又开始唱歌了,朝向众人,间或朝向天空,面色像被撞击了一样木然。她没有任何舞台上的表演感,但竟也不可思议地带着几许旧时的庄严。这时,我们看见老妇人望着那女孩,目光中流露出某种对欢乐的古老预感:一种极度的爱。而后,先是用很低的声音,但很快就提高了嗓门,她也开始唱起了歌,和那女孩唱的是同一首谣曲,没人听得明白。现在她们开始合唱了,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此刻,我们只是听着这充满活力的歌声,被她们俩如同双簧管一样的嗓音所吸引:那声音构成了生命那无边的多样性,足以无视任何法理学意义上的动机和地点,随时令我们感到疼痛。
如果早走进车厢这一切就会结束。火车现在才来,机车孤零零地开过来把车厢挂了上去。火车呼啸着离开,如往常一样驶向远方。索罗科并未等火车远去,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把大帽子拿在手里,捂住下巴上的胡子——那里面有着更多的惊恐。这个男人身上命定的悲伤禁止他说出任何一句话来。经历过这许多事情,他像置身于没有边缘的空洞中,在重压之下却毫无怨言。人们对他说:“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满怀敬意地看着他,目光中似有濛濛的雾气。突然间,所有人都无比地喜欢索罗科。
他抖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一般不易察觉,而后转身离开。他朝家里走去,像是在走向远方,遥不可及。
但他停了下来,神情如此怪异,就像是快要忘记自己,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他仿佛一团过剩的灵魂,远离了任何感知。这一切不可阻挡:谁又能在这种情形下劝说他呢?寂静终于被打破——他开始唱歌了,大声、响亮地对着自己唱,唱的是刚才那两个人唱的同一首疯狂的歌。他唱个不停。
一瞬间,我们打了个激灵,静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谁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立刻跟上了索罗科的调子,也开始毫无理由地跟着他一起唱。声音是如此响亮!所有人都跟着他,索罗科,一起走着,在他后面唱着他唱的歌,走在最后面的几乎是在跑着追,没有人停下歌声。这是最难以从记忆中消失的一幕。这是无可比拟的一幕。
千真万确,此刻我们正把索罗科带回他的家。我们,还有他,无论走到哪里,歌声就跟到哪里。那边的小姑娘
她家在敏山后面,差不多在一条清溪流过的湿地那一带,那地方叫“敬畏上帝”。她爸爸是个普通的农民,养牛、种水稻;她妈妈是瓦亚纳人,念珠从不离手,即便是杀鸡或是责骂别人的时候亦是如此。小女孩名叫玛利亚,小名妮妮妮娅,小个子、大脑袋,还有大大的眼睛。
她似乎看东西、找东西都漫无目的,只是静静地待着,不喜欢布娃娃,也不喜欢任何玩具。她常常坐在她随便找的一个地方,很少给大人添乱。“谁也听不太懂她说的话……”她爸爸略带不安地说。除了讲话奇怪之外,她还老问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他嘘噜了吗?”没人知道她在说谁、在说什么事儿。但是,她有她自己奇特的道理和意思。在一脸突如其来的微笑中,她说:“犰狳没看见月亮……”她还会讲些模糊而不合情理的故事,都很短:比如小蜜蜂飞向一片云;比如小朋友们坐在甜点桌上,他们盘里的甜点吃啊吃啊吃啊怎么都吃不完。她还喜欢为人们平日里丢失的所有小东西做一个精确的清单。这就是她的生活。
总的来说,四岁不到的妮妮妮娅不会给任何人带去不便,也不大被人注意。她的安静、沉默和不好动完美得让她像不存在一般。看不出她特别喜欢或者讨厌什么东西、什么人。把吃的给她,她就会坐下来,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先吃肉或者鸡蛋,再吃或许是最好吃、最诱人的脆猪皮,再继续吃剩下的豆子、木薯粉团或者米饭、南瓜,慢条斯理的。看见她吃得如此悠长、如此泰然自若,人们突然间会感到恐慌。“妮妮妮娅,你在做什么?”人们问。“我……我在……做呀。”做什么也没下文了。其他的小傻瓜也这样吗?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她。她一听见她爸爸想让她妈妈给沏一杯浓咖啡,就笑呵呵地称她爸爸为:“万事求人小朋友……万事求人小朋友……”她也经常这样叫她妈妈:“无敌小朋友……无敌小朋友……”如此这般会让她爸爸妈妈大发雷霆。发火也毫无作用。妮妮妮娅只是小声地嘀咕:“不要啦……不要啦……”超级轻柔,就像一朵花一样无力。别人叫她去看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激动万分的新鲜事儿的时候,她也这么嘀咕。她总是很平静,尽管小身板充满活力。没人能够真正管住她,也没人知道她的兴趣点。怎么惩罚她呢?打她吧,没人敢,也没动机。但是,对父母的尊敬,对她来说仿佛是所有需要忍受的事物里最可爱的一种。
妮妮妮娅喜欢我。此刻,我们就在一块儿说着话。她觉得夜间的长外套好看。“鼓鼓囊囊的呀!”她看着那些易逝的、遥不可及的星星。她叫它们“趴趴星”。她反复说着:“都出来咯!”在很多场合,这是她表示开心的叫喊,还附带着一个微笑。还有空气。她说空气里满是回忆的味道。“我们看不见风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她站在后院,穿着黄色的小衣服。她所说的话有时候挺平常的,人们听起来却觉得夸张。“土影灰灰的高度……”不,她说的只是“秃鹰飞不到的高度。”她的手指快伸到天上去了。她记得“‘来看我’果果……”她叹口气,接着说:“我要去那儿!”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呢。”一会儿,她注意到“小鸟不唱了……”事实上,小鸟一直在唱,时间在悄悄流逝,我觉得她大概是没有在听了,恰好又碰上小鸟休唱那一刻。我说:“是只小小鸟。”从那以后,她就管画眉鸟叫“笑笑鸟女士”。她也会回答出比较长的句子:“我吗?我在想以前的事儿呢。”还有一次在聊到已经死去的亲戚的时候,她笑了:“我会去拜访他们的……”我指责了她,给了她一些建议,并说她一直跟月亮在一起。她看了看我,眼里满是嘲弄:“他把你嘘噜了吗?”然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妮妮妮娅了。
然而,我知道,从那会儿起,她就开始制造奇迹了。
没有想到的是,既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看到了这件奇事。是安东尼娅姨妈。好像是在早上。妮妮妮娅一个人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人们。“我想要一只癞蛤蟆爬过来!”人们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话,以为她又在像往常一样谵妄或是说着废话。安东尼娅姨妈习惯性地拿手指戳了她一下。但是,正前方,一蹦一跳地来了一个小东西,进了家门,直奔妮妮妮娅的脚下——不是疙疙瘩瘩的癞蛤蟆,而是一只漂亮的青蛙,绿油油地爬过来,一只绿得无与伦比的青蛙。还从未有这种青蛙来过这儿。她笑了:“我在玩魔法呢……”其他人都呆在那儿了,半天不说话。
又过了几天,她同样很平静地嘀咕道:“我要一只果酱馅的玉米粽子。”不到半小时,就从远方来了一位女士,带来了用稻草捆着的果酱馅的玉米粽子。发生这样的事,谁能搞清楚状况?后来又出现了好几起类似的奇事。但凡她想要的,一旦说出,很快就会出现。只不过,她想要的很少很少,而且常常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既不占地方又不值钱。有一天,她妈妈被病痛折磨,这种病一时还找不到药来治的时候,人们不知道怎么能让妮妮妮娅对她说“治好”。妮妮妮娅只是笑着,低声说着:“不要啦……不要啦……”没人能阻止她。但见她慢慢走过来,抱着她妈妈,温暖地亲了一小下。她妈妈带着微弱的对主的虔信看了看她,一分钟之内,她的病痛就好了。于是人们知道她还有其他展示奇迹的手段。
人们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不让那些好奇的人,那些邪恶而自私的人跑过来蜚短流长。那些神父、主教也不行,他们会接管小姑娘,把她送进一本正经的修道院。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就算很亲的亲戚也不行。爸爸、安东尼娅姨妈和妈妈甚至不想谈这件事,他们感到无比害怕。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
渐渐地,她爸爸有点不耐烦了,因为这一切没带来什么长远的好处。旱灾降临了,非常严重,湿地几乎就要干涸坼裂了。人们试着请妮妮妮娅说“我想要下雨”。“可是,我不能呦……”她摇了摇小脑袋。人们努力说服她:如果再不下雨,一切就都没了,牛奶、大米、肉、甜食、水果、糖浆,全都没了。“不要啦……不要啦……”她笑着回答,闭上眼睛,人们还在坚持的时候,一瞬间燕子都睡着了。
第三天早上,她说:“我想要彩虹。”雨下了下来。一会儿,彩虹就出来了,绿色和红色尤其耀眼,那红色红得比玫瑰还要鲜。那天下午,天气很清爽,妮妮妮娅高兴坏了,有点忘乎所以。她蹦着跳着跑过了房子和后院,拦都拦不住。
“你又去找小绿鸟了?”爸爸妈妈问道。那些唱歌的小鸟,有一个小国王。不过有那么一会儿,安东尼娅姨妈狠狠地教训了小姑娘,她从未如此严厉,以至于爸爸妈妈都很不解,也很不情愿。妮妮妮娅却很温和,转身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比此前更加出神地琢磨着小绿鸟的事儿。爸爸妈妈很开心地低声交谈: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她会帮他们很多忙的,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