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一回
作者: 徐皓峰白骨珍珠——黛玉归宿
王熙凤也在园中玩,身边没带丫鬟,望见小红,招过来,要她出园子办事。小红的能力,得王熙凤赏识,之后便将她从宝玉处调出,随了自己。
小红因口才,改变了命运。她语言清楚,应答痛快。王熙凤抱怨,现今丫鬟柔声细语,找出一个大声说话的都难,自己娇自己,都装成小姐样。
曹雪芹又用拨弄法,以“丫鬟装小姐”的话题,引出一个“庶出的小姐装嫡出”的人物。
宝玉去请黛玉游园,黛玉出是出来了,甩脸色不理他。探春找宝玉说话。探春是贾政和赵姨娘所生,贾环是她弟弟。人情机灵鬼的宝玉,对这个庶出的妹妹,表面给好脸,内心只想躲。宝玉原有性格,对女孩无一不爱,对偶遇的农家女、送了一杯茶的小红,都会念想。突然性格翻新,发生宝玉不喜欢一个女孩的情况,难以想象,读者兴致高涨。
探春先问听说几天前父亲找你,宝玉不想跟她说自己的事,便说你听错了,没这事,截断话题。探春又说,几个月攒下十几吊钱,托宝玉外出,瞧见稀罕物,就买给她。
宝玉不想接她钱,说街上的稀罕物,无非是古董、绸缎等,往贵重上说,显得十几吊不够,好免去这事。探春降低标准,说竹编泥塑的农家工艺,她就很喜欢。宝玉躲闪,说那些东西不用十几吊,半吊能买回来一大车,让下人给你办就行。
探春追击,说下人没眼光,没你挑的好,许诺再给宝玉做双鞋。宝玉再躲,说上次你做的鞋,给父亲看见,看着怪,责问谁做的,我都不敢说是你。
说成这样,探春追不出话了。为让她彻底死心,别再送鞋,宝玉继续加码,说赵姨娘知道你给我做鞋,埋怨你不给亲弟弟贾环做。
探春被激怒,批评赵姨娘夹缠不清,自己又不是做鞋的,谁都给做。宝玉转守为攻,逗她说出心声,原来她是不认母亲和弟弟的,以王夫人为母亲、以宝玉为兄弟。
宝玉心眼活,不是坏心眼,逗得探春原形毕露后,并不伤害她。逗她生自己亲娘的气了,自己好躲开接钱、接鞋的事。
离了探春,宝玉拾起一捧落花,去上次黛玉埋花处。黛玉早在此,在哭泣悲歌。长歌中,曹雪芹应是自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两句最好,写宝玉因这两句而哭倒。
之后写出一大段宝玉心境,脂砚斋评为“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话来”。原文抒情,试以当代语解释:
宝玉由黛玉一人之死,想到园中众女皆死,继而自己也死。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个“我”,便会出现至亲至爱之人、楼阁美景、快乐故事,其实它们原本没有,所以会以死亡、离别、变质的方式消失。
生命、命运、世道、自然等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无尽悲伤。其实,那些是幻影,并没有那些东西,一切都是“我”在自造自毁。自以为是的“我”,造出悲伤,又困在悲伤中。
解脱的方法,是破除“我”的概念,找出是什么在自以为是——语言是相对词的游戏,不说对象,就说不成话了。所以会出现这么奇怪的话,没了“我”,去找“什么”,又是“谁”在找呢?
逻辑不通,但以前人就是这么说话的。“我”背后的什么,文人们悟到后,称为“这个”,是使用率高的经典词汇,遍及明清的个人年谱和文集。拷问别人程度,会说:“知道这个吗?”被别人拷问你到什么程度了,回答:“这个。”——最高程度。
宝玉近乎悟到了这个,是推想而来的,由黛玉之死,推想所识女子全死,从而对活着这件事产生巨大质疑,进而怀疑自我。这种思维,不是明清才有,是一千四百年前的隋朝文化,隋炀帝封为“智者”称号的智,改良印度哲学,有了新说法,普及民间,教人常作此想。
智者不认识黛玉,方法是想家中一人死,成白骨,之后是全城人死,天地间的人尽死,自己也死了,尽皆白骨。智将这个白骨累累的推想,称为禅,跟唐朝的“禅”不是一个概念。
薛蟠所看春宫画的作者唐寅,是明朝诗画双绝的顶级才子,留有诗句:“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混官场,要贿赂长官。有钱也不干这事,我还是回家观想白骨吧——能将一口怨气,说得这么有文化,不愧是顶级才子。
证明了智推想,在明朝文人里仍普遍,曹雪芹完全按其次序而写,因为是文人常识,不能搞错。
哭过之后,宝玉找黛玉和解,说自己孤独,姐姐走后,从小拿黛玉当亲兄妹。不要因为王熙凤拿咱俩婚配开玩笑,你顾忌不伦,就疏远我。
这番话,照应之前探春的戏份,以探春的不亲,引出黛玉的至亲。曹雪芹这爱情戏写的,全然杜绝爱情,浓汁重墨地确立兄妹关系。
黛玉没了疑虑,智商恢复,立刻想明白昨夜被拒之门外的缘故,除了晴雯犯浑,没听出是她话音,还能有什么?于是主动笑起来,又开起宝玉和宝钗的玩笑。这个玩笑一开,表示一切照旧、关系复原,宝玉放松。
黛玉本是爽快人。昨晚敲门被拒,陷入“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悲怆中,正说明她一直受娇惯,从没憋屈过,突然一受憋屈,容易想多。
之后两人去王夫人处,宝玉因为高兴,借着王夫人问黛玉用药的事,撒起欢来,编出个药方,信誓旦旦,王熙凤还给他圆谎,竟说得王夫人半信半疑。聪明孩子逗脑子慢的妈,是常见现象。
之前交代,黛玉的病是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宝玉却说可以根治,主药是古墓里死者的冠上珍珠——违背医理,《本草纲目》说珍珠可以入药,但不能是做过首饰处理和墓里染过尸气的。宝玉说的两者都犯了,说明不是真用珍珠,是个寓意。
智的白骨推想,为避免生出恐怖心理,要将白骨观想得晶莹,正如珍珠。墓里珍珠,指白骨推想能根治黛玉之病。
黛玉葬花,说明她天性对死亡敏感,开悟机缘也正在死亡。后四十回,黛玉半真半试地自杀,死亡来临,却开悟了。
秀场口诀,弗洛伊德
宝玉撒欢胡侃时,黛玉一样高兴。唯独宝玉冲自己说话时,眼光看向宝钗。这一眼,让她不高兴起来。宝玉和黛玉平时在贾母房里吃饭,贾母房丫鬟来请,黛玉说宝玉不吃,要带丫鬟走。丫鬟不敢不等宝玉,黛玉就自己走了。
不知为何甩下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宝玉烦了,留在王夫人房里吃饭,旁人劝他随黛玉去吧,宝玉说了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饭后,宝玉还是惦念,去看黛玉了。
黛玉又玩起剪刀,领着丫鬟在铰料子。她是一怒就玩剪刀,丫鬟问她布料的事,她用了宝玉那句话:“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钗来了,为逗黛玉高兴,拿宝玉打趣。黛玉又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应是黛玉出了王夫人屋,停在门外,还是等宝玉,听到屋里传出这句话,黛玉在意了。宝玉把宝钗支走,刚要说软话,却被人喊走。宝玉撇下黛玉出门,黛玉冲宝玉喊:“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要死要活的兵户气,不是说“等你回来,我就死了”埋怨他不该走。是攻击性的,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走了,千万别回来,我死也不见你。
约宝玉的是冯紫英,他设宴给薛蟠过生日。揭谜底,跟大伙讲,并没有“大不幸中的大幸”事,那么说,是引大家好奇,都来赴宴。曹雪芹在传授剧作秘诀——顾前不顾后。电影最关键的是设定,设定要炫目大胆,别顾忌后面的事配不配得上。
估计曹雪芹最初计划,是想写一段朝廷秘闻,冯紫英的军方背景,读者也会如此期待。但写完宝黛和好后又突然翻脸,自觉写得精彩,他俩戏还没完,此时插入一段朝廷秘闻,大煞风景。
电影剧本写作是个突破原始构思的游戏,不能以大纲为标准,实际写起来,一定发生“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情况,原本设想的次要情节写出了彩儿,而原想的主要情节完成不了,下笔才发现不合理,硬往下写会越描越黑,写出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大漏洞。
此时便要重新调整比例了。
曹雪芹将秘闻戏往后挪,生日宴上无大事,一场口水。宝玉出题,让大家以女儿的悲、愁、喜、乐做歌,一帮小伙子同情起女人。
是啊,女人在寿命、智商、耐力、毅力、公德心、奉献精神上都高过男人,却活在一个男人设计的社会里,从小抑制才能、自居弱者。男人多不如女人,靠着男人祖先的原始设计,赢过女人。幸好男人寿命短、衰得早,霸道不了多久,对于女人,确实是“大不幸中的大幸”。
在座诸位,唯一没文化的是薛蟠,轮着他做歌,必出洋相。没听到“大不幸中的大幸”,听到薛蟠讲笑话,读者也满足了。
看到这儿,学写剧本的人,从此就敢“顾前不顾后”了吧?
评书的“响包袱”,除了挽救冷场,还能在剧情上圆场。悬念接不上,便来个笑料吧,听众哈哈一笑,忽略了悬念。女人是“一白遮百丑”,男人是“一富遮百丑”,剧本是“一笑遮百丑”。
悬念不好圆,得精密到《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程度,才不露怯,但谁能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脑子?希区柯克也没有,“接梗”接得烂的例子不少,但观众不觉得,因为希区柯克会讲笑话。
这位悬念大师,看家本领是“情景”和“幽默”,并非悬念。看《希区柯克论电影》,特吕弗着迷于悬念,盼着他多讲,他懒得谈。特吕弗无奈,帮他总结。
年轻时读此书,觉得希区柯克作为一个老手艺人,还是有“吝技”心理,不舍得讲——那时导演课程未上完,还不知希区柯克藏了什么,是两人对话措辞,给我留下的印象。
隔了小三十年再看此书,从以前忽略的前言后记,读到希区柯克什么都不缺,缺的是知识分子的尊重,特吕弗做书是帮他这忙。理解了希区柯克不是吝技,是没法讲,如果全书都是“这个时候,只要搞个笑话”一类夜总会的秀场口诀,便搞砸了特吕弗的苦心。
特吕弗号称曾是不良少年,其实没干过坏事,他的“混过街头”,是流浪,夜里睡大街,不是称霸街头。十分幸运,早早被巴赞收养,没学历,却受到最好的教育,是典型法国知识分子。面对他热情的追问,希区柯克会想:天呀,这个孩子完全忘了他要做什么了,我该怎么办?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听郑洞天老师讲课,说导演首先得是个幽默的人,没有幽默感,拍不成电影。但他是老电影厂师傅带徒弟的威严,他幽默时,让人不敢相信,吓得鸦雀无声。
听闻他给进修班、研究生班讲课,欢声笑语。有同学分析,班上得有第一个笑的人,自告奋勇,在一个自以为笑点的地方放声大笑,遭郑老师批评:“你笑什么?”
太难掌握,还是维持旧貌,不笑为好。
过去小三十年,逐渐发现郑老师像基顿一样,是“冷面幽默”,逗你笑的时候,他是不笑的,要的就是这种风范。他不笑,别人也不笑,可想而知,他的内心该感到多么无聊。
唉,年少倥偬,辜负了郑老师。
宴席至夜,宝玉回家后已晚,没去找黛玉。次日醒来,得知昨日皇妃元春赐下端午节礼物,小辈人里,宝玉和宝钗有两件特别礼物,而黛玉和贾府“三春”保持一致。
宝玉顾虑,黛玉从小和自己待遇一致,这次少两件,她会不会多想?于是把特别礼物转给她。不料黛玉本分,拒绝不要,觉得那是你姐姐给你的,我已得的便挺好。
读者起疑,元春什么意思?难道是对宝玉的婚配表态,暗示自己看上了宝钗?宝玉也是这么想,慌得不行,向黛玉发誓,不管元春什么用意,自己绝没心跟宝钗婚配。
黛玉昨天的不愉快,莫名而来,莫名而去,没事人一样。对于宝玉的发誓,听着奇怪,完全没往那儿想,认为元春做法合理,还笑话宝玉。
小辈人里,贾珠病逝后,宝玉接替嫡长子之位,男孩里以他为首,宝钗在女孩里岁数居长,最大男孩、最大女孩得礼物最多,是惯例。元春没有什么暗示,宝玉被昨日黛玉的无名火搞怕,高度敏感,所以想多。
之前回目,宝玉对宝钗无感,所谓他喜欢宝钗,完全是黛玉一手炒作出来的。宝钗金锁上的词,能和宝玉玉佩上的凑成上下句,其实令宝钗处境尴尬。宝玉作为荣国府继承人,日后要娶贵族小姐,她是商人女儿,明显配不上,金锁的事传开来,让人觉得她想高攀。
她母亲薛姨妈是真有此心,跟宝玉母亲王夫人讲,给宝钗金锁的癞头和尚说此女日后要嫁个带玉的——这话是之前未交代的信息,符合薛姨妈商人秉性,不考虑礼法、不掂量自身,有想法先抛出去,不怕遭人白眼,怕万一别人答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