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呼啸来去的夜宴

作者: 淡巴菰

1

洛杉矶的雨季来了。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正在居所旁边的小树林散步,针尖似的凉意开始飘洒,若有似无,像雨更像雾。

“Emma你在哪儿?公园走路,好,我去。”邻居格兰特低沉的声音隔着手机传过来。从亚美尼亚来美国三十年了,每天对着画架、帆布和电脑,家人和朋友也都是亚美尼亚人,他的英语仍差得像做着美国梦的初来乍到者。

我快步走出树林,穿过过街小桥,来到那足有十英亩大的公园草坪。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日渐矮小的身影正朝我走来。他两手揣在夹克口袋里,不急不缓地走在灰色的天空下,像个早起去地里察看秧苗的农人。那正是六十六岁的格兰特。我曾跟他开玩笑,说年长我十几岁的他是我的老兄,而他那比我小十几岁的儿子阿瑟则是我的老弟。听罢,他像个反应延时的旧电脑,愣了几秒,随即露出那经典的笑——浓眉上扬,额头和眼角现出几道木刻似的纹,黑亮的大眼睛闪着戏谑开心的光芒。

格兰特两年前被查出肠癌晚期,已转移到了肝脏。“好几个医生说不敢给我动手术,否则我的肝脏会像个瑞士奶酪,全是洞……”瘦弱如纸片的他,脸色晦暗地对我说。雪上加霜,他的老板跟他解除了合同,还拒付欠他的薪水。那段时间,他们全家个个愁眉不展,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

格兰特总让我不由自主想到我父亲。他们都为人恩厚、热爱生活,都患了肠癌。我父亲抗争了八年,希望伴着失望,在他六十六岁那年,形销骨立地走了。

正当我为格兰特捏把汗的时候,他竟奇迹般地健壮起来。“大夫说我是cancer free(无癌细胞)了,至少两三年不用去看他了。”我亲眼看到,他的精神和身体确实都比患病前还好,又开始气定神闲地照顾花草树木。为了让树型更好看,那株合欢树下还用绳子吊着几块石头。

我为他高兴之余又暗自惊奇:美国的医疗手段果然厉害!我认识好几个美国朋友,或是乳腺癌或是前列腺癌、肺癌,经过治疗或手术后被宣告cancer free,十几年了还真安然无恙。南加州常年阳光炽烈,许多户外运动爱好者得了皮肤癌,也不过去个小医院切掉补上就没事了。即便没有cancer free的,也安稳度日无大碍,好像癌症只是个慢性病。

看到我的讶异,探险家老友史蒂夫很理性,“那好转都只是暂时的表面的。肠癌晚期都转移了,cancer free?不可能。”七十二岁的他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笃信科学。

感恩节前我去亚利桑那州自驾一周,最后一天出了车祸。把车拖到阿瑟的修车店去大修。问及他的父亲,他皱眉说很不幸,父亲的癌症又回来了。

果然,再见到格兰特,他的脸色已经和这初冬的天空一样灰暗,花白的络腮胡子也不刮了,像一堆霜打过的草蔓生在那儿。

见面打招呼,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抑郁和失望。我故作轻松安慰他说心态很重要,心情放松,健康饮食和适当锻炼,有些患者能活很多年。我甚至跟他提到我那已长眠地下的父亲,说我是亲眼见证了他当年的挣扎过程。

2

太阳露出了脸,虚弱得也像个病人。针尖细雨知趣地散了。

我们沿公园的步行小径走着,一侧是独门独院的民居,一侧是高低起伏的坡地,路两侧都是灰绿深绿的灌木。蜥蜴、松鼠、白短尾巴的野兔不时窸窣出没。偶尔走得太近,我会闻到格兰特呼吸中的浊腐气。他自己也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进了肺和胃。

“谢谢你给我的陪伴,Emma jan!”我和他都穿着运动鞋,并肩走着,我发现他居然比我还矮小了。

“我一直想问你,jan是什么意思?我平时总听你太太特蕾莎叫我Emma jan。”我故作轻松地问。

“哈,这是亚美尼亚语,原意是身体。如果我叫你的名字,后面跟着个jan,意思有点像亲爱的,但比那个还要亲得多。只有最在乎的亲人间、互相视为彼此身体的一部分才这么称呼。”他一下来了兴致,竭力用他有限的英语解释给我听。

忽然,他收住脚步,低头望向路侧灌木丛下,枯叶上有一堆鲜绿的果实,猛一看,像带着绿皮的小核桃。他弯腰捡起一个,好奇地挤开了,露出淡黄色果肉。我也从那灌木上揪下一个,掰开,故作认真地望着他说,“格兰特,听好了,要是我有个好歹,你立即打911。”说罢把那果子送到嘴边。

“哎可别吃!万一中了毒……”格兰特话没说完,自己先乐了。我只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他知道我在逗他开心,抬手轻轻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除了亲友的关心,我还庆幸自己有医疗保险,不用有太多经济压力。虽然以前挣得也不多,五千块一个月,现在没工作了,每月只从社保得到七百块。”我知道美国人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谈自己的经济状况,很欣慰他拿我当亲近的人。“我去年和前年都去了欧洲,看那些百年教堂、建筑、油画,你会觉得生而为人很幸福。如果上天让我再活几年,这疫情过去了,咱们结伴,先去中国,从那儿到亚美尼亚。我们都来自有着灿烂文明的国家……”

当年在亚美尼亚他曾是大学教授,来美国后迫不得已,靠给珠宝店做设计谋生。那车库改装的画室靠墙摞着五六百张油画,全是他这些年的积累。他家、两个儿子家,甚至亲戚家都成了他的画廊,墙上挂满他的画。除了有几幅曾租给电影公司当道具,没有一幅找到过买主。他不只一次把那些画抽出来,靠桌子椅子摆好让我看。与那些糖果色的装饰性很强的新画比,我更喜欢他来美国前的作品,中性的暗哑色块,抽象浑厚的线条,粗犷浓重的笔触,很有点凡·高、高更的影子。

客居在美国三十年,他深以他的祖国为豪,总爱把手机里他回乡时拍的照片一一滑给我看:老教堂、十字架刻石、诺亚方舟停泊的山头、圣湖……

他爱自己的家人和狗们,把他们用电脑合成进他的画里,把全家的老照片扫描进电脑,还用photoshop处理得帧帧完美。

如果,某天,他死了……一想到那一刻,我难过得像再次面临父亲的离世。隔着这小马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就像他前院的树木,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父亲走时我在美国,遗憾没在现场,也庆幸没目睹那生离死别的悲恸。我是个太脆弱太自私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特蕾莎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要做早饭。“Emma jan,你过来,我们一起。”她的英语比丈夫还差十倍。等我做了个蔬菜沙拉,炒了盘鸡蛋,用纸巾卷了三张薄饼带过去,特蕾莎已煮好了咖啡,摆出好几碟不同的奶酪、刚烤好的面包片。

他们都像猫,吃得很少。我知道与其说是吃早点,他们更喜欢有人陪伴。

饭后他让我跟他进车库,给我看他头天逛二手店买回来的画框和油画。“三五块钱一幅。你看这画框多结实,我自己做也得七八十块。这油画不入眼,都很俗,我可以毁了当画布,比买新画布也便宜得多,还不用自己绷。”

我问他是否去过本城的旧货市场,周二周日都有,很容易找到这类画框画布,远比他开车往返两小时去北好莱坞方便。

他说周日不行。周二早晨可以同行。

3

我希望把格兰特介绍给史蒂夫,除了他们两个都是好人,我还暗自打着小主意:史蒂夫住在富裕的Pasadena,万一有熟人刚好想买画呢。史蒂夫很爽快,答应同行。

早晨八点钟,史蒂夫开着那辆油电混动的雷克萨斯到了。那鲸灰色的车像个UFO,嗡嗡地响着,只一刻钟,就把我们运到了山脚下的露天市场。

“我从不认为我能从这里买到什么东西,除非必要,我已不往家里添东西了。”史蒂夫跛着一条腿,那是他当年丛林探险的代价。他很注意健身,肩胸肌肉发达,结实得如运动员,两条小腿却细瘦如麻杆,他自嘲说他那是鸡脚杆。他晃悠地走着说,“人到这个年纪就不该收东西,而是要往外送了。”他家里除了一些来自非洲的夸张木雕、几尊中国佛像,还真没过多的陈设。

“是啊。我也一样。就算看到好的艺术品,买不买回家对我也真没什么意义。你看我那些画,摆在那儿没人分享。所以我好久不画了,没有动力。”格兰特语气沉重,脚步却轻盈,镜片后大眼睛黑亮干净,像一直在思考哲学问题。

那天的摊贩并不多,东西鲜有入眼的。最后我买了三本一九六〇年代的杂志,其中一本的书脊绽开了。“小意思,我给你修补好。”格兰特说。他的修理功夫我早见识过,我有两本一九二〇年代出版于伦敦的日本浮士绘画册,轻轻一翻,发黄发脆的纸页就会脱落。他拿过去,片刻工夫,加了色彩淡雅的硬壳书脊,面目一新像整了容。

一个蓝白抽象图案的大瓷盘吸引了我。有裂纹,要价五块。看我拿着打量良久,蹲在地上的摊主,一位中年男子笑着说,“我实在是想给它找个好人家。两块钱,你拿走好吗?”我付钱接了放进史蒂夫的布袋里。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羡慕年轻人吗?不是因为他们年轻好看,而是他们遇到喜欢的东西还可以买下留着慢慢看,不用考虑是否来日无多……”看这二位有说有笑,我庆幸促成了他们的相识。

回家路上,我邀请他们去家里吃中式早餐:白萝卜鸡蛋韭菜馅儿包子和小米粥。

史蒂夫美滋滋地说好。

“我今天还没看到我太太呢。”格兰特笑眯眯地婉谢,并邀请我们一会儿过去喝茶。

我们过去时,麻利的特蕾莎把茶点都已摆好。随后我们去了他的画室。格兰特又是一通忙,把那些画抽出来摆好,展示后再放回去。有些画很高大,他慢吞吞搬来挪去,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他便像个小蚂蚁。有些画框显然很重,他不时用袖口拭去额角的汗水。我提出帮忙,被他拒绝。史蒂夫这不懂艺术的人连声赞叹,按自己的理解读着那些抽象色块的意思。“艺术就是这样,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意思。”格兰特很开心,好像他的个人画展终于有了参观者。说下次史蒂夫再来,要请他在后院吃烧烤。

“这对夫妻真好!太可惜了。”出来后史蒂夫一脸惋惜,瓮声瓮气地摇了摇秃脑袋。我总感觉他像沙僧,头顶光光,脑后一圈黑发,为人也实在得像块石头。

“你跟画家丹妮澳关系不错,她认识许多画廊。要不要问问她是否可以介绍几家给格兰特?或者,她要喜欢他的画,说不定可以当代理呢。”史蒂夫坐进车里,像忽然添了心事,隔着车窗说。

我迫不及待给丹妮澳发了信息,一天后才得到她的回复,“我很佩服这个画家同行,可我实在没空。”措辞客气,可看得出那暗含的不悦,好像那样的问题本身就是对她的得罪。

没过几天,我听到敲门声,是格兰特,手里拿着他修补好的那本刊物。我沏了碧螺春请他喝,还削了一只韩国梨。之前给他两个,说有利于消炎解毒,他应该多吃,他推让着,只肯收下一个。

“我今天不开心。每次去看医生回来都情绪低沉。我想跟你待会儿,可以吗?”

他蹙着浓黑的眉坐在餐桌旁,眼睛望向那杯茶。“这是植物茶?哦,树的叶子,那我能喝。”

没聊几句,他就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有着无辜大眼睛的白马脸部特写,全身雪白有着一蓝一灰眼睛的猫,别致的山间古屋……“这不是我拍的,好看,就存下来了。”一个如此热爱美珍爱生命的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魔鬼挟走,要不情愿地和这一切说再见了,那心情!

我心中一酸,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若无其事地附和赞美着。“周五,史蒂夫和两个老朋友一起来我这儿吃饭,你和特蕾莎也过来吧。我知道特蕾莎除了自己煮的东西什么都不碰,不过吃什么不重要,主要是人多热闹。他们还可以去看你的画。”我希望这个提议能分散他的不快心情。

“请他们到我家去吧,后院烧烤,那天我都跟史蒂夫承诺了。”吃了块梨,他抬眼望着我说。

我说,“当然好啊,不过得让我负责采买,尤其是烧烤的肉类,我一直想跟你讨教。”

他明白我是不想让他破费,微笑着说既然是去他家烧烤,就全权交给他好了。

“那我带两个中国菜和红酒过去。”我笑着坚持。

“和烧烤不搭,别弄了。酒水我家也有一堆。”

我不再坚持,想了想,决定不告诉他,那天是我的生日。

4

早晨,我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天气。地上是湿的,显然昨夜下过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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