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里金
作者: 金雯1
两人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刘六祖知道自己从未喜欢过妻子金桂。其实也没认真研究过她,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她的好恶,只知道她爱张罗各种吃喝。现在他行动不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人,便常常淡漠地看着这个相处几十年的女人。当年,前妻离了,金桂被介绍来家里做保姆,是救急。但他一时冲动就要了她,照理女人睡了就睡了,也是心软,最后还被迫去领了证。因为有了小玮,一个儿子,他没舍得让她去打掉。就是那个老套路:用肚子换了张结婚证。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像电影闪回一样,不时会闪现。一切都那么清晰,他记得女儿小裴去表姨家寄读时那个怨恨的眼神、儿子小玮出生时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还有继子赵辉住到他们家,这孩子是金桂和屠户前夫生的,前夫去世后,金桂进城,就把孩子送了人。后来说是养父母双双出车祸走了,先在刘家暂住,暂住着也就常住下来了。那个搭在厨房的床铺,金桂说厨房暖和,其实是怕六祖不喜欢他的隔夜铺盖卷味道。有一次,六祖半夜起床去倒水,脚趾踢到了行军床的床架,一阵钻心的疼,气得他直接把水泼在赵辉的床上,这孩子也没吱声。
据说他的爹是个杀猪的,照例应该暴躁彪悍,但这个孩子特别能忍,而能忍的都不简单。六祖也在金桂身上看到这种忍,从不生气,就是红着眼睛哭,这一哭就让他心软。他见不得女人哭,男人都这样,看到眼泪就慌了,但女儿小裴就从不哭,所以迄今都嫁不出去。
六祖就这样躺着,脑子里翻腾着这些陈年旧事,分析身边这些人的蛛丝马迹。骨骼疼痛让他只有两种状态:在床上躺着,在躺椅上躺着。唯一的运动就是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他耳背,有些声音听得分明,大部分仿佛隔得很远,需要凝神去听。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白内障手术后,视力恢复了一些,但快九十岁的老人看出去的世界都是混沌一片,看不清也好,看清了自己改变不了,还难受。
小辈应该都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混合着膏药味和常年不洗澡的气味。金桂现在也很懒,因为搬运他实在不方便,和保姆两个女人搬不动,每次都是要等赵辉在的时候,一起把他弄进浴缸。因为有磕碰,六祖总是哇啦哇啦乱叫。这让赵辉更不愿意抬他,“这可是为了给他洗澡,别以为是咱们虐待他。”
金桂冷冷地说:“没人听见。”但这一句六祖听到,心想:确实,你们这样把我害了都没人知道。
六祖攒了一瓶安眠药。他常常有厌世之感,想着某一天,这瓶药就能用上了。可真的要下决心却并不那么容易。他反复在脑海中排练着吃药的过程,先倒到瓶盖里,五六颗够了,吞掉,再倒五六颗,七八次下来量就差不多了。但据说吃安眠药最后都是被呛死的,不是睡过去睡死的。想到呛死,六祖就觉得恐慌,他最怕窒息,氧气泵常年放在卧室。
他很明白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想要什么,还有金桂,这个伺候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这几年想的无非就是让赵辉成为刘家人,而成为刘家人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拿到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财产。她甚至都没有那么爱小玮,肯定没有像爱赵辉那么爱他。
那六祖爱谁?小裴小玮是亲生的。尤其小裴,执拗得很,跟他一模一样,论欣赏程度,他还是更喜欢小裴一些。儿子小玮打小性格就柔软,在柔软这一点上可能随金桂。可金桂有虎的一面,小玮没有遗传到,又娶了一个厉害老婆,那个女人真是把他整得够窝囊的,连回趟老父亲家都要请示汇报。六祖还是担心小玮,怕他被欺负,连帮他出头的人都没有。小裴小玮这姐弟不亲,小裴强势能干,可完全不想管弟弟的任何事。
刘六祖还是觉得失望。自己好歹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也享受了一些待遇,可后辈连个科长都不是。这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的钱,他的退休金,他的退休待遇。所以,他多活一天,就是多为家庭做贡献。
六祖就是这个家里的吉祥物,务必摆着。但日常这么摆着,又会有点碍手碍脚,大家便都敷衍着,平时粗枝大叶,老头不叫唤,就当不存在。一件羽绒服穿一冬天,前襟都看不清颜色。必要时突击管理一下。比如,组织部要来人慰问,金桂会让理发师上门修脸,给他换上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虽然六祖已经七八年不出门了,出门行头也已经穿了七八年。大家寒暄完发完红包、慰问品,问一下当下有何困难,最后能解决的也就是电动轮椅这样的事。再复杂一点,比如,小孙子入学之类就难了。每次来的人都还不同,单位的人都有点怕去刘家,他们家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要。
2
金桂当年进刘家门,一开始是保姆,后面成了正妻。六祖女儿小裴出了名的爱闹腾,连保姆都待不住,更别说后妈,大家都替六祖捏把汗。但并没有混乱很久,刘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热闹的人也感慨,章金桂这个小保姆厉害,不仅搞得定老的,还搞得定小的。
其实并不是金桂有多厉害,只是偶然事件让后妈与继女的故事有了转机,可以说金桂算是救了小裴一回。要不是在小公园那次被金桂撞见,可能小裴都不会这么快就脱离家里这个环境。可那算救吗?男人是她的老师,她一直以为老师是喜欢她的,给她的作文写长长的评语,会让她在全班面前朗读,他还送给她一盒曼陀凡尼轻音乐系列的磁带。父母在忙着吵架、离婚,并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兴趣爱好,他们常常忘记要照料她,只是给她留几块钱,一天三顿,都让她自己在外面买着吃。
老师似乎是关心她的,会带她下馆子请她吃饭,还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讲作文,讲着讲着就会让她坐到他的腿上,然后去蹭她,摸她的胸,用舌头舔她的耳朵,舔她的脸,弄得她脸上都是口水,脸都是臭的,她得去水龙头下冲很久,有时候还会在脖子上留下印子,她就只能一直扣着衬衫扣子。
她觉得大部分时候自己像一个配合者,配合着一个男人的亢奋。当她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的口水,又会觉得无比恶心和孤独。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这是不对的,但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她只是反复地确认,印象中好像连爸爸都没有这么跟她亲近过。所以老师是在做一件坏事?
但小树林那次老师是疯了吧。散着步居然让她去亲他的生殖器,小裴不想亲,觉得那玩意像条蛇,长得很丑很恶心,他便按住她的头,揪着她的头发,揪得她很疼,想跑,但是跑不掉。然后金桂就出现了,老师也吓跑了。
金桂每天买菜都会路过小公园,那天看到灌木丛里露出了一个书包,像是小裴的,还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扒开树丛好奇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裤子褪到小腿的男人,还有披头散发的小裴,金桂惊惧着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像是动物原始的呼救声,男人听到提起裤子便落荒而逃了。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怎么回的家,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记忆都有点模糊,只是觉得累,仿佛一起打了个架,体力消耗得厉害,早早便洗洗睡了。
后来小裴也是担心的,她怕这个女人会到处跟人说这件事,那她就完蛋了。而且她一定会说出去,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想方设法要留在她家,做她后妈,什么事都干了,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睡到她爸的床上。金桂一定会毁了她,清除她这个障碍。越想越害怕,小裴都想着半夜开煤气把全家毒死算了。
可金桂啥都没说,那件事成了她们两个人的秘密。每天放学,小裴还总能在小公园遇见金桂,然后一起走回家。金桂对她甚至有一种默默的关心,中午的盒饭不再是前一晚上的剩菜,而是每天早上现做的,水壶的水都是温热的,加了红糖和枣。年初她来了例假,都是胡乱弄些卫生纸,总是一塌糊涂。金桂给了她第一包卫生巾,说这个好使。果真好使,从此她再也不怕来例假了。
但她俩还是不怎么说话。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来对话,总是带着尴尬的沉默。小裴还是有点担心,怕有一天金桂会看见老师,把他认出来。金桂一定会闹起来,像抓贼一样,抖落出所有的事情。于是她便跟六祖说要转去表姨家附近的那个寄宿学校,升学率更高,她以后想考重点大学。六祖想想这样好,有助于解决家庭内部矛盾,便马上去托关系联络。
其实金桂是一定不会说的,她本能上觉得这样骇人的事情只能跟非常亲近的人讨论,但身边并没有亲近的人,六祖也不算,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最安全。后来小裴离家去寄宿,金桂有几分庆幸。小裴在,她还要想着怎么相处,出了那样的事,太远不好,太近又觉得膈应。她觉得这个姑娘有很多她搞不明白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想去懂,也没必要去懂。金桂的人生技能主要用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她管不着,也管不动。
不要说别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管得周全。金桂这样想,算是一种自保,也是自恰。
3
金桂一直是好脾气,可是最近几年,大家觉得她越发不可捉摸,生着气不发火。而斗争最多的对象六祖则糊涂着,这让金桂更加生气,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明白得很,就是装傻。前年开始,退休金的卡才给到金桂掌管。
这个家,就靠金桂一人张罗。她常常在这三室一厅踱步,这房子跟他们一样老了,卖掉置换会搬得更远,各方面都不方便,所以迟迟没有出手。儿子赵辉还租住在自己水果店楼上,老婆有尿毒症,得透析,一周三次,孩子在上大学,全部出产就在水果店,不稳定,一年下来,也就凑凑合合应付当下所有开支。金桂还不时补贴些孙子的买手机钱、学校的择校费。
另外一个儿子小玮在国企混着,前几年买了房子,背着上百万的房贷;他那个媳妇就爱买包买衣服,买车还一定要三十万以上的,也不看看自己兜里有几个钱;孩子一年的私立学校学费近十万,要不是老头贴补着,他们一家也要过不下去了。小裴倒是有钱,著名的胸外科专家,可照顾兄弟,就别指望她了。按她的话说,十四岁就出了家门,凡事都是靠自己。我没来麻烦你们,你们也别麻烦我。
金桂手头的钱主要还是来自炒股,还开过小吃店,但后面关掉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她就从六祖给的生活费里抠出一点钱去打新股,没啥风险,就像买彩票,但是耐性好,可以赚点小钱。当年跟她一起打新股的,有进大户室的,后面亏得连房子都搭进去了。她就是小打小闹,资金量少,盘到二○○三年,账上有了二十多万。拿出一半给赵辉顶下一个铺面开水果店。当时没舍得买一楼一底,不然后面这几年也不用操心赵辉家的房子问题了。
当时为啥就不买房呢?内环八千的房子她去看过,隔壁张局长的亲戚就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可以给他们打八折,回来跟六祖商量,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打完八折就是七十六万,首付三成,只要二十三万,然后每月还贷。六祖没同意,觉得每月还贷款犯不着,自己有地方住,还去背债。现在那房子一平米十八万,唉,可找谁说理去,都怪那死老头。
这一路房子涨了,股市经历几轮“一夜回到解放前”,金桂就觉得啥都错过了,只是没错过当韭菜。自己靠着几块几块菜钱攒下来的本一直在股市倒腾,能看到的唯一的收益就是水果店那个铺面。二○一四年那一波行情,真的是扶摇直上啊,账上的钱多个零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再多点钱,也就能再多个零,虽然后面也是亏,但至少不会亏得这么惨,要怪还是怪没有资金。她现在就拿六祖的退休金去炒股,但这三年越炒越亏,全搭进去了,就更气了,气自己没在对的节点掌握财政大权。
三十多年前,金桂嫁到城里,嫁的老公还是机关里的,外人看那可是风光了。可苦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生了小玮之后,也放置了节育环,但完全不起作用,先后流过五个孩子,妇科病、宫外孕、小产从未消停,后来还是下决心去做了结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拖把,索性把破烂的布头剪掉算了,也图个轻省。结扎之后,人便胖了起来,从九十斤一下子长到一百三十五斤,后来人是瘦下来了,但总是没有过去那么强健。最近几年,糖尿病就来了,从此成了一个需要天天打胰岛素的人。她都是自己打,每天在肚皮上扎一针,她称之为续命针。还开玩笑说,哪天要是谁想害她,把胰岛素换生理盐水,就撒手人寰了。
当然也没人要害她,她能干活,很有用。现在还掌握着家里的流动资金,六祖的日常生活都靠她。况且年龄比老头小二十多岁,将来老爷子的产业也都是她的。遗产都是先配偶分一半,然后才是子女们分,这是律师说的。金桂打听清楚了,老头现在糊涂,也不管事,所以这个家就是她做主。金桂也真是爱做主,小到水炖蛋要不要放酱油,大到退休金的支取分配,都是她一人做主。四十年辛辛苦苦,也就是这几年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这天赵辉来家里,说是乡下大舅妈走了,打电话打到他这里。金桂用信封装了五百块钱,给到赵辉,“你去一下吧,我也老了,这么多年没往来,当年你大舅走我都没回去。”赵辉走后,金桂倒是想起当年姆妈去世的场景,赵辉开了盲肠炎,六祖说工作忙走不开,小玮要上学,她一个人回去奔丧,在灵堂哭得快昏死过去,突然被侄子一把揪住衣领拖了出来,她又是惊吓又是难受,本能要拼命去撞死这个杀千刀的。被人劝住,周围人都说,这侄子实在混账,即便他父母与嬢嬢有什么矛盾,那也是长辈的事,轮不到他插手。可长辈又有什么矛盾呢?无非就是怀疑金桂姆妈的钱大部分在女儿手里,两个兄弟只分到一小部分。于是便有不平,就逼老太太,据说被饿了三天三夜后,老太太在农历小年跳了河,救上来只剩半口气,第二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