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作者: 周洁茹
我同你讲。她说,要讲人生的大起大落,没有人比我体会更深了,简直就是搭过山车。
听到这一句,我转头看了一眼,坐我后座的这位。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坐在她对面,另外的一个女的,平平无奇的脸。我再把头转回来就马上忘了那个女人的长相。
我一直在想。她说,再过个二十年,我要找个作家把我的这一生都写出来,我要出个自传。
为什么是二十年?
如果我是坐她对面的那个女的,我肯定会问。可是那个女的没有问,那个女的正在埋头吃冒菜,一句话没有,跟我一样。
谁来同我比命苦?没有人比我更命苦。她说,我叫什么?我叫爱云。我大姐叫爱花,我二姐叫爱月,为什么我们姐妹的名字起成这样?生我大姐的时候,爱花,爱中华嘛。二姐,月,我,云,什么意思?就是将来都随月随云走掉嫁掉的意思,只要没生出一个男孩,我妈就会一直生。
那么最后有没有生出一个男孩呢?坐她对面的女的没有问,那个女的一直在吃,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下面,又是个女孩。她说。
我叹了口气,我没叹出声音,我在心里面叹。
三个月的时候,家里决定把她送人,实在是穷嘛,养不起了。她说,接的人到了门口了,我妈说,我要再给我女儿换一次衣服。我妈进到屋内,发现她身子已经凉了,死了。村里的人都讲,是这个女娃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所以就死了。
最后生出男孩了没?我想问。
我弟生出来的时候,一身病。她说。
我不由松了口气。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抓嘛。抓到好几次了,都被我妈跑了,有一次都抓到手术台上了,我妈还是跑了,跑到我外婆家,山上一个山洞,白天就躲在那里面,到了晚上,再从山洞里爬到我外婆那里,随便吃点红薯什么的,又在天亮前爬回山洞。就这么把我弟生出来的。营养不良嘛,又担惊受怕,加上山洞潮冷,我弟就一身病喽。
听到这里,我把我碗里的最后一块青笋咽了下去。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
那我一九九三年在干吗?我想了一想我自己,好像也没干什么。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三个月就认识了我那个老公。我老公对我好啊,我公公婆婆对我更好,从香港过来,带了一箱子全是给我的,给我姐的,给我弟的……我公公婆婆是真的待我好啊。我马上就同我老公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女儿。
如果我是坐她对面的那个女的,我一定会讲,那你很好命啊,为什么要讲命苦。
我真正的苦日子就是从我结婚后开始的。她说。
渣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词。
他倒不是个渣男。她说,他就是好赌。
赌什么呢?我想问。
赌马赌球,什么都赌。她说。
我阿爸也好赌。坐她对面的女的终于说话了。
我老公赌钱赌得,一出粮就拿去赌,工资赌光了,信用卡爆了,到处借。她说,还借高利贷。
我阿爸都把我输给了厂长家的傻儿子。坐她对面的女的又说了一句。
我是结了婚才知道的啊。她说,结婚前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他家的条件好啊,我公公做生意,有个公司,他弟移民英国,他自己,也有稳定工作,还是个主任呢,大集团的仓务主任。我公公婆婆替他补东补西啊,那个时候。我到香港了以后才知道,我之前都是不知道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几几年到香港的?一九九七年。
那我一九九七年在干吗?我想了一想我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干。
我一九九七年到了香港,我老公赌钱,钱全输光,我带着我儿子,过的什么日子。马上我公公的公司又被人骗,倒了,没有人替我老公还赌债了。
我不要嫁给那个傻儿子。坐在她对面的女的说,我就跑了。
那时候我们还有个房子住啊。她说,虽然老公赌钱。可是过了几年我老公的弟弟回流香港了,跟我们一起住。住着住着,他弟跟他哥讲,这个房子太小了,不好住,不如换个大一点的,买卖旧楼新楼他弟一手操办啊,就换了个大的。没过多久,他弟讲要结婚,把哥哥一家请了出去。合法的啊,房子是他弟名字。就这么,把房子骗走了。
我一到深圳。坐她对面的女的讲,我也被人骗了,把我身份证拿走,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几天几夜不放我出去。
我就开始了东奔西走替我老公还赌债的日子。她说,有时候黑社会半夜找上门来,吓得我女儿嗷嗷哭啊。那时候刚生了我女儿,我女儿就是被吓到患惊恐症,从小到大,一直惊恐。我儿子问题更多了,什么专注力缺失啊,语言障碍啊,自闭症啊,那些年啊,我就整天忙这些个事,经常就要抱着女儿拖着儿子看这个医生,看那个医生,还要跟社工谈。
跟我关在同屋的有个女的不听话,被他们打啊。坐她对面的女的讲,我吓得都不敢出气,可是我也想好了,要他们也逼我出去卖的话,我就去死。
我姐那个时候在北京打工,跟我讲,离开这个老公,带着小孩去北京。我动心了,可是一打听,一个孩子要十万块借读费,因为没有大陆户口嘛,两个孩子二十万,我哪里来的二十万。而且要在香港,看那些个心理医生,还有社工,都是不要钱的。我就没去。
我跑了,我说我要买女人用的东西,必需品,他们派了两个人跟着我,我也跑成了,我身份证都没要。坐她对面的女的说。
那天,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我出发前把老公的银行卡、信用卡,全部都锁了起来,才出的门。一路火车倒汽车,又走了几十里路,刚到娘家,还没坐稳,电话来了,说我老公跳楼了。
为什么跳楼?我都忍不住想扭头去问她。
我一出门,他就把抽屉撬了,拿到了卡,又去赌,一天之内,把所有的钱又都赌光了。我出门的时候跟他讲的什么,我讲的是,如果你再赌,我就带着孩子们永远离开。
所以他跳楼了?
所以他跳楼了。
我鞋都没脱,直接汽车倒火车,回香港。伊利沙伯医院,急诊室,他的头哦,肿得三倍大,跟个猪头一样,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医生跟我讲,整个人直接到了地面上,这个脑子,肯定是摔得豆腐渣一样了,即使醒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了,而且那个手脚,也一定是全部要切掉的了。
医生这么讲话的?
可能原话不是这样,但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我就坐在急诊室的外面,一夜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那个时候我去教会了嘛,我教会的姐妹都帮我祷告啊,我也祷告,然后我突然就知道,我老公不会死了,而且我老公不仅不会死,还会好起来。我就是这么相信的。天亮的时候我老公的弟弟来了,他跟我讲我老公有买保险,保险可以赔点钱,还有我老公的公司也会给钱,算一下,能赔到七八十万呢。我就跟我老公的弟弟讲,你哥不会死的!他们都当我神经病。医生也当我神经病。我跟医生讲,除了不切手脚,随你们怎么救。
你老公被救活了?
活了。她说,几天就醒了,几个月就能坐起来了,再过几个月能撑住拐杖学走路了。所有的人都讲是一个奇迹。
怎么救活的?我都想插个嘴问她。
从两边大腿那里取了个什么小的骨头再换到什么要紧的地方。她说,这个我后面会讲到。可是到底是断过手断过脚的人,这个人,也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了。
可是终于不赌了吧?坐她对面的女的问。
赌是不赌了。她说,可是他抑郁了。
我刚刚到香港的时候。坐她对面的女的说,我也抑郁。
我讲的是抑郁症。她说,有症状的那种。
又自杀了?
这倒没有。她说,他后来没有再自杀。可是比真自杀还严重的是,他每天都讲他要去自杀。
讲讲又不会死。
可是折腾身边的人啊。比如这种,他会跟我女儿讲,我去死了啊。就走出了家门,到了楼下,又给他自己的父母打电话说,我去死了啊。所有人都出去找啊,我去找,我教会的姐妹都去帮我找,有时候就在公园找到啊,他躺在地上,有时候就在公厕,他也躺在那里。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啊,就是我每天一睁开眼,都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不会又跑出去,我又会在哪里找到他。
苦了小孩了。
我儿子本来就一堆问题,看各种医生。她说,我女儿,生出来的时候健康的啊,都整成惊恐症了,她爸一跟她讲去死,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所以,所以我感恩上天啊,我的现在是如此幸福和美满,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上天可怜我,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结局。
是不是他永远走丢了?我又想插个嘴,再没找回来过?
就是那一天。她说,那个半夜,大家又帮我找了半宿,我记得清楚啊,一个姐妹,坐在我家的那个沙发上,跟我讲,爱云啊,真累啊,我们也都很累啦。我才意识到,我不仅仅给我自己,我给别人,也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啊。

我吃完了我的冒菜,开始喝菜蜜。菜蜜有些凉了,但是甜味能解辣,也能让我把别人的故事听完。
我是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老公,是真的指靠不上了。那是我最最最苦的一段日子啊,我整日整日坐在家里,不知道怎么办。是我女儿,我女儿跟我讲的,妈妈,你要找事做啊,你要做事才有收入啊。你说我也真是,这么一个常识,要孩子来跟我讲。我就想,对的,我要出去做事。正好也是一个什么机遇呢?一个姐妹请我帮她的子女补习普通话,一个钟给我二十块。我说我口齿不清的,哪有这个能耐,不要把你的孩子都教坏了。姐妹一定要我教啊,我就硬着头皮上了。
我也想过的,一到香港的时候,我也考那个普通话证书。坐她对面的女的说,但我也是口齿不清的,我就没去学。
你说我这个也是老天的安排吧。她说,我那个时候不舍得买报纸的嘛,那时一份报也要五块钱,我不舍得买啊。
现在十块钱。我在心里面说,还加送一包纸巾。
我那个时候连五块钱的报我也不舍得买的嘛。她说,那天,我就是搭巴士,座位上一份别人扔掉不要的报纸,我一打开,就看到一个普通话课程的广告。我跟别人讲,我那些姐妹好多是做小学老师的嘛,她们都说来不及的了,要报名都是要提早报的,下个星期就开课的班,不会收你的。我就想着试试嘛,我按照报上登的电话打过去,他们叫我第二天就去面试,我,我赶上了那个班!而且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这位老师礼拜天都会约我去茶楼,一边喝茶一边纠正我的发音,我考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证书。
我也喝完了我的最后一口菜蜜。
我一边上课,一边教,姐妹又为我找到了更多学普通话的小孩,一个人二十块,你算算看,二十个小孩,我一个钟就能挣到四百块。
现在的价格是一人八百块。我想说的是,就算是今天来挣这个钱,也挺多的。
但我也不能止步于教普通话啊。她说,后面我又去修教育文凭,我把所有我能考的牌都考了。
我很快地在脑海里回旋了一下,地产经纪牌、保险经纪牌……
所有的牌,我都考了。她说,后面我又考了地产中介和保险,我要提一下我阿爸,我阿爸叫我买楼,那是二○○三年。
我想了一下我的二○○三年,二○○三年我什么都没干,我当然也没买房。
我阿爸叫我买楼。她说,我手里有当年老公跳楼以后保险赔的一笔钱,还有老公公司给的一笔钱,因为他们把他给炒了,为什么炒他?因为他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他坐在公司上班,都是整日整日地发呆,也会去同他的同事讲,他要去死,他们当然炒他了,也借着公司要被大集团收购的由头。我拿着这些钱,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楼。
听到这里,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坐一会儿。
买了一个楼,我阿爸还叫我买。她说,我都说我没钱了,我阿爸说,我给你钱,你再问银行借,再买。我姐也借给我钱,我家里人都借我钱,让我买楼。买了第二个楼,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连装修的十万块都拿不出来。所以我说老天对我好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是被她自己的亲妈抛弃了的,她亲爸也不要她,她十几岁被带来香港,寄住在一个姨母家里,可是又很苛待她,不许她用这个不许她用那个,甚至不许她用厨房,每个月还收她三千块房租。她主动跟我讲,姐,您别犯愁,您装修的钱我来跟银行担保。她那时在一个便利店打工,她替我弄到了装修的钱。我把两个楼都租了出去,月租八千,三年就回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