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

作者: 陆茵茵

进办公室时,我排在队伍的第五个。一二三四五,我特地数了数。一共九个人,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我都是最中间的那个。用很多年后的话说,我站在C位。但那时我小学三年级,这个短语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我只知道,我位列正中,是最荣耀的位置。

我习惯了这个位置。学校举行合唱比赛,五月歌会,我也站中间一个。更确切地说,我是指挥。音乐老师让我做指挥的原因不太光彩——我五音不全,夹在方阵里唱歌会有一个毛拉拉的声音呲出来。如果这个声音属于耿琪、吴泳刚,或任何一个年级里有名的皮大王,他们都会被揪着领子拉出去,骂一顿,丢在边上晾着。他们会笑笑缓解尴尬,做个鬼脸,挖一团鼻屎捏在手里玩,下课以后一边踢教室门,一边怪声怪气学女同学尖着嗓子唱《春天在哪里》。功课不好,连歌也唱不好,一天天的就知道现世。在上海话里,现世和盐书谐音,专门嘲讽那些读不好书的大笨蛋。然而我不是。

我是三好学生,雏鹰少年,整个区里只选十个。奖状贴在班级墙壁上,整整一学年,然后恋恋不舍剥下来,沾着墙皮,让我带回家。每位任课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都会在奖状墙前驻足,目光浏览过全班最出色的几个名字,C位的是我。奖状中央的徽章实在是太耀眼了,红红黄黄,闪着金光。老师会问,卢海姗是谁?我在五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老师明知故问,评到三好学生的就是你啊?我先不回答。空气变得有一些黏稠,我的好朋友,张俊和段萍萍会帮我喊,对!张俊还激动地讲,她也是大队长!语文课代表!升旗仪式主持人!我“嗯”了一声,左臂的三条杠适时从袖子后面露出来,热烈鲜红。老师点点头说,很好,坐下吧。

所有老师都认识了我。音乐老师姓朱,烫一个爆炸头,很少在奖状墙前流连。他们这些副课老师并不太在意成绩最棒的孩子是谁。但我的名字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可能通过升旗仪式。有一次她在走廊里撞见我,把我拉住,问我毛衣上的紫葡萄是谁织的。我说是我妈妈。她说,你妈妈手艺真不错呀,有其女必有其母。我觉得哪里不对。还有一次她夸奖我,卢海姗好可爱啊,两颗大门牙,像只小白兔。从此我的外号就叫兔子。

真是不幸,那把毛拉拉的嗓音属于我。朱老师思考了几分钟应该怎么处理。揪着领子把我拉出队伍是不现实的,没有一个老师敢对我这么做。而比赛又很重要,一年一度,校长和教导主任都会在第一排坐着。虽然大家选唱的歌曲就那么几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种太阳》《海鸥》《大海啊故乡》,但总有一首会因为“歌词生动,旋律悠扬,表现出少年儿童活泼、蓬勃的精神面貌”而胜出。朱老师希望胜出的是她,因此必须把瑕疵品剔除出去,用一个不伤害我的方法。她握紧拳头,在阶梯教室踱来踱去,眼睛瞟了瞟高高低低五十五个头颅,最后一拍手掌,这样吧,卢海姗来做指挥,大家看着她的手势唱歌。小白兔,家里有漂亮一点的连衣裙吗?

别的同学已经安排好了服装,白衬衫,黑皮鞋,男生黑色长裤,女生红背带裙。我也常年备有这么一套,不用动脑,一有活动就穿这个。其他裙子,我得想想。我想起三年级下半学期,刚刚开春,妈妈带我去儿童商店买电子手表,我看中一条腰里扎红带子的蓬蓬公主裙。妈妈不肯买。你正在长发头里,她说,现在买了,明年就穿不下了。我很不高兴,盯着头有点磨白的漆皮小皮鞋,赖在儿童商店不走。哟哟哟,妈妈说,老面皮,被你的同学看到像什么样子。我还不走。她受不了了,就羞辱我,这是小小人穿的,你快读四年级了,又高又胖,再穿这个,就像一只狗熊塞到蜂蜜罐子里。

我非常生气,她是唯一一个敢说我坏话的大人。我涨红脸,在原地又赖了一会儿,把鞋尖在地砖上磨了又磨,想磨坏了就敲诈她再买一双。但一下子磨不坏。没有办法,鉴于我还没有长大,不具备和她抗衡的实力,只好收起脾气,乖乖拖在屁股后头跟她回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狠狠写下这句话。

要是当初买了裙子,当指挥时我就能穿着上台。裙身是粉红色的,缀蓬蓬纱,腰带细细环绕一圈,在背后打个小结。指挥正好背对观众,天时地利,蝴蝶结在双臂的挥舞之下飞入观众眼帘。真可惜啊,我哀叹。后来妈妈也这样忏悔。她请了半天假,来看我们的演出,五十四位同学齐声高唱《种太阳》,我在最前,一伸右手,一颗送给南极;一抬左手,一颗送给北冰洋。身上是比我大两岁的敏敏姐姐穿不下的白底彩点连衣裙,被舞台灯光一打,旧得发毛。

我们还是得了第一名。朱老师高兴极了,牵着我上台领奖。我松开她的手,熟练地鞠躬,敬礼,把话筒从支架上拔下来,一甩电线,感谢各位领导、老师、评委的厚爱。下台后,笑容始终黏在朱老师脸上,扯也扯不掉。吴泳刚蹭过来,用他的脏手摸奖杯,她也不生气。小白兔,你真是一个小人精!朱老师捏捏我的脸。上次那条公主裙蛮好帮你买下来。回家路上,妈妈说,在一些场面上穿。我们走在人行道上,旁边是化工厂,五年后一次毒气爆炸让我爸爸的朋友柳叔叔失去了双腿。我蹦上花坛边边,骄傲地想,妈妈终于认识到了,她女儿是会出现在场面上的那种人。我跳下来,又弹回去,放纵嘴巴胡言乱语:妈妈,你看呀!我现在还没有你高。等我长大了,就和你一样高。等我再长大,就比你高了!到时候,我就要搀着你了。搀不动,你就要死了!

妈妈没说什么。想到妈妈有一天会死,我翻出日记本,找到不久之前写下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画了一根长长的删除线,穿过那句话的肚皮。

队伍往前挪了挪,小小办公室,一次走进九个人就非常拥挤。张俊被人推搡,往前跌了一小跤,戳在我脊梁骨上,我回头瞪他一眼。张俊对我又崇拜又害怕,叫一声小兔子,测试我什么反应。我不理他。我手下有四五个跟班,张俊和段萍萍是最忠诚的。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他们都飞快把饭干掉,不顾微微作痛的盲肠,跑到我家等我。做半小时作业,主要是抄我答案,然后一起回校。段萍萍的爸爸做水产生意,隔三差五拎个塑料袋,装一些小海鲜给我妈妈,算是对我的进贡。张俊就差得远了,他爸妈都在外地,他跟奶奶生活,那个老太婆在我们这一带抠门是有名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张俊没有任何东西进贡给我,就练习了满嘴好听话,小兔子最厉害了!小兔子又得一百分!我最喜欢小兔子!哪天我心情不好,突然问他:谁允许你叫我绰号?这是我摸索出的技巧,吓唬别人不用大声,只要压低下巴,阴沉着脸,幽幽抛出质问——张俊被吓得战战兢兢,那几天都尊称我大名卢海姗。

走开,走开,汤主任从队伍末尾挤进来。她胖胖的,像只肉圆,脸庞周围烫了黑人妇女那样贴着头皮的小圈圈。明明是副教导主任,老师们却恭恭敬敬喊她汤主任。我们私下叫她汤婆子。还有一位正教导主任,看起来相当老实,什么事情都不会抢先说话,稳稳的像座大山。他们叫她王主任,别名王老虎。一正一副,两个都是主任,奇了怪哉。她们一位教语文,一位教数学,都只带四五年级。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排了两节最轻松的课,音乐和班会。上课铃打过两遍,朱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脚踩高跟鞋,踏着滴滴笃笃的小碎步进来。五分钟过去了,班里乱得,炸开一锅爆米花。耿琪和坐他边上的男生扭成一团,分不清是庆祝还是打架。吴泳刚扔黑板擦,我觉得又好笑,又随时准备着站起来以大队委员的身份对他们训话。

一只手推开教室门,是汤主任。接着涌进了她的肚子、足尖、气鼓鼓的肉圆脸。撒什么野!发什么疯!两个短促有力的句子像两把尖刀,把全班扎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不发声了。耿琪窝在同桌怀里,不敢乱动。吴泳刚捏着黑板擦,满手雪花。我半蹲半站,还没来得及管理秩序,像只突兀的钢钉戳在砂石表面。

没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全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们慢慢挪动,像一群羊,被赶进教导主任室。那个房间不大,两张座位,分别属于汤婆子和王老虎。平时只有高年级学生可以出入,还有校长。我现身其中,情绪十分复杂。一方面肃然起敬,似乎一不小心,闯入了学校首脑们聚集的核心区域;一方面被冤枉了,和这群调皮鬼大笨蛋留级生混在一起。他们都低着头,差生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老师没说什么,脑袋已经像枯萎的花垂得低低的。而我偏不。我是三好学生,雏鹰少年,就要像鹰一样展翅飞翔在——

你,第五个,你干什么?

汤婆子说话了。

没人回答。

扎马尾辫的,说你!破坏课堂纪律脸上还笑嘻嘻的?

汤婆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冲我。

我对这个动作太陌生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根指头这样对待过我。我傻了,感到四周凉风飕飕,八九双眼睛聚焦在我身上,烧得脸疼。眼泪一下子翻滚出来,掉在脚边。这是我上小学三年以来第一次落下泪珠。

哭哭哭,碰哭精。老师说错你了吗?

我继续哭,余光瞄到张俊。他没有像老师表扬我时主动叫起来,卢海姗是大队长!语文课代表!升旗仪式主持人!反而站得比刚才离我远一点。泪眼朦胧中,我环顾左右,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像一粒小水珠,被排斥出了另外八个人组成的水潭。他们缓缓流动到办公室另一端,把我独自暴露在汤婆子的淫威之中。

躲到角落里去干什么?回来!

汤婆子调转枪头,手臂画一个圆弧,把他们捉回来。

张俊和其他人哆哆嗦嗦,提着肩膀,身体缩得只有平日里一半大,返回我身边。汤婆子挨个骂,把他们脸都骂皱了。训着训着她累了,绕到桌旁,拿起大玻璃罐往喉咙里灌浓茶。我瞅准时机,收起眼泪,轻轻举起手来。

干什么,第五个?

我吸吸鼻子,委屈地说,汤主任,我是三年级五班的大队长。刚刚我站起来,不是破坏课堂纪律,是想维持纪律,叫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哦,所以是老师错怪你了咯?!

我听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汤婆子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我闷着头没回答。汤婆子放下玻璃罐,在油黄油黄的办公桌上磕了一下,让我过去。我小步走,停在桌前,平视着她。她穿着一件紫酱红拉链衫,和很多老师一样,戴一副防止袖口变脏的黑色袖套。袖套迅速抬起来,逼近我的左臂,我不自觉地往后退让,汤婆子一把抓住我的大队长标志,抚了抚。

既然你是大队长,朱老师没来上课,你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报告班主任,同时管理好班级纪律,承担起作为学生干部应负的责任,你说对吗?

对。

汤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卢海姗。

原来你就是卢海姗?汤婆子歪歪脖子,三年级小学霸。你的作文《小树死了》传到我手里了,你们语文老师把你夸上了天,我看了,确实写得好。我给四三班、四四班的同学都念过了,让他们学习学习。

我抿抿嘴唇,不敢笑。

汤婆子换上一种明朗的表情,和气地说,是老师错怪你了。带上同学们,回教室吧。确保每一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许站起来,不许说话。这节课就自修,你坐在讲台上,看好他们。

好的。我点点头。

去吧!汤婆子拍拍我肩。

我真喜欢老师们这句去吧。像一颗小石头,用阳光灿烂即将出发的语气,被弹弓弹出。球在球门前等待命中,雨在天幕上等待滴落,船在港口里等待启航。去吧!短短两个字,包含了老师们对我最深厚的信任和期冀。

我率领双翼,一边四个,虎虎生风走回教室。

感觉又夺回了失落的光环。

唯一的变化是,张俊不可以再来我家等我了。

我剥夺他喊我小兔子的权利,永远。

第二节是班会课,班主任抱着一沓粉红色纸票进来。每个班都打开喇叭,听一刻钟学校广播,然后自行安排,由班主任总结学生们一周的表现。我双手背在身后,端端正正坐着,猜想这纸票是做什么用的。班主任把它堆在讲台右上角,粉粉地鼓起一个小包,像一只厚皮小象。大多数同学都和我一样按捺不住了,轻声讨论,是不是要去少年宫玩。

没想到不是少年宫,是少科站。班主任说这个周六,也就是明天,少科站将组织“小小科学家”科普游艺活动,面向全区小学生。轮到我们学校是下午二到四点。届时会有一系列新奇有趣的科学实验、装置、游戏,寓教于乐。每位同学分到十张体验券,每参加一个项目花费一张。要是通关,还能赢取更多奖券,最后集齐了去换毛巾牙膏。最大的奖品是一台小霸王学习机,全区只有一个名额。说得我们热血沸腾,期盼明天快快来到。

少科站我们之前都去过,就在离学校不远两条大马路的交汇处。那里面是个神秘的所在,能玩到一些日常生活中很难出现的刺激项目。比如游龙戏电。为了介绍“电”这个物理学名词,他们拿来一捆粗粗的铁丝,七拐八弯,折成一条飞舞的龙。发给参与者一枚铁环,举在手里,紧贴着龙的皮肤行走。手不慎一抖,触到铁丝,另一头的灯泡就亮起来,蜂鸣声大作。要玩好这个游戏太不容易了,得具备大智慧——既懂得在横平竖直时勇猛发力,一路前行,也懂得在狭小弯折处稍作停留,静静等候。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