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寺

作者: 赵松

北山寺0

灰迹斑驳的空客在减速滑行,腹部渲染着跑道灯的淡金光晕。它暂停,然后重新启动。机舱过道里站满了人。它慢慢转弯,再转弯,终于停住。他坐着,略侧着身,透过舷窗,看着光影错落中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的机场。修长的机翼上,黑色编号旁边那些铆钉小孔已不再颤动了。舱门那边飘来了煤烟味儿。他想象那个表情始终严肃的空姐在用力打开沉重的舱门,她身体向后弯曲,像拉满的弓……就像咬钩后挣扎了很久的马林鱼,这架刚刚被牵引出雾霾之海的客机,随即又被航站楼伸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廊桥准确地咬住颈部。他的身体向侧前倾斜,鼻尖贴在舷窗上。播音里说,地面温度是零下二十三摄氏度。他庆幸自己没碰上那种把旅客丢在机场中央等摆渡大巴的航班,这种温度,站在外面几分钟就冻透了。那些脸,苍白而又油光模糊的脸,都像梦里的,每个人都像在自己的梦里,也都像在他的梦境里。最后的广播里,女声英语的低声道别,他没听清楚。有微信到了:落地?是她发来的。我在出口,旁边的行李传送带在转动了。落地了,他回复,补了个烟花的表情。你闻到煤烟味儿了?她发语音:估计你出来时,会觉得自己像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她的笑声戛然而止。闻到了,他写道,我感觉我有点像在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这时他扭过头去,发现过道已经空无一人,就赶紧拉起拖箱,挎上背包,快步穿过机舱。两位空姐在舱口点头致意,再见,再见,再见……浓重的煤烟味儿,刺骨的寒气,他被打透了。心脏抽搐,他打了个寒战,膀胱胀满。穿蓝工作服的廊桥管理员在转弯处发呆。工人们正在下面把行李箱扔上传送带,砸出沉重的闷响。他走到栈桥末端时,在微信里写道:像没穿衣服,要是闭着眼睛走,就会有种在裸奔的感觉。过了片刻,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呃,对了,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不过,你不要骂我,等会儿我再跟你当面道歉……我,告诉老陈了,唉,他邀请我去后天展览的开幕式,我呢,确实有事去不了,结果鬼使神差地,我就跟他说了你今天回来的事,我说你回来处理房子,后天就走了,所以就没想惊动大家。他停下脚步,发了会儿呆。后来他就点开了那个已有三十几条未读信息的微信群,发现大家在聊后天展览的事,老陈主讲,其他人附和。在到达出口,密集的人群后面,她挥手,黑色的厚围巾和黑色的绒线帽子包围的脸,好像略有些浮肿。她来到他面前,说话,有些走神的他竟没听清楚。

他微笑。她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像是测试他是否失明。他去握她的手,发现她戴着绒线手套。老陈没像以前那样在群里播报他回来的消息。半个月前,他订好机票后就在微信里跟她说:这次除了见你,就不见其他人了。她有点诧异,过了十几分钟后才回复:那吃喝玩乐的事,就交由我来打理了。他喜欢这种爽快。她是市中心医院骨科的护士长,也是那个老家朋友群里唯一跟文艺无关的人。她的出现,源自三年前的冬天里老陈的那场车祸——把奔驰开到了一座小桥下的树冠上,断了几根肋骨。车速并不快,可老陈没系安全带,就这样在中心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然后她就出现在群里,老陈隆重介绍,我的护士长,小穆,特别感恩,非常好的人,非常优秀的专业人士。此后,她就经常出现在该群线下活动的照片和视频里。有天晚上,他看着老陈发在群里的那些新照片,就开玩笑道,要是哪天,小穆穿着护士装,站在你们中间,那场景真有点像是在精神病院里了。众人纷纷发来笑脸。他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老陈就在北山里找了家高端养老院,以艺术家体验生活的名义,周末带大家去待了一天,给老人们免费画肖像、拍照并全程录像。后来老陈剪出一部两小时十九分钟的纪录片:《小穆跟她的朋友们》。这部视频,他看了几遍,几次都会忍不住发笑。他的笑点并不是小穆真穿了护士装还佩戴了胸牌,而是其他人都穿着浅灰色亚麻长袍——这是老陈按照在北京人艺看过的《俄狄浦斯王》里歌队的服装样式定制的。他们都在夸张地表演,只有小穆始终随意。尤其是在跟她说话时,他们确实都很像精神病人。她对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跟我谈什么艺术人生。后来,她跟他聊到此事时说过,我真严肃起来,他们是会紧张的,因为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把戏,而且吧,我这人其实翻脸挺快的……老陈呢,是个老好人,凡事喜欢面面俱到,像个老太爷似的,要是不把所有人的事都安排好了,他恐怕觉都睡不着……不过,让我最不能忍受的,还是老陈当众赞美我……太尴尬了,我宁愿听他说一晚上世界未来人类命运,也不想就这样尴尬到死。

直到她那次休假来上海之前,他对她的印象,都来自那部纪录片和那些照片。现在,她穿着厚厚的白羽绒服,故意左右晃着说,你看我就跟个大熊似的,你想象不到外面有多冷,到处都有咔咔声。看着她那活泼的样子,谁会相信她有三十六岁呢?这还是素颜,只是抹了口红。来上海那次,她甚至连口红都没涂。那五天里,有三天是她自己闲逛。来之前她就说过,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的,我就随便转转。他当然没问题。这次见面之前,他们在微信里已聊过很多次了。在她看来,同样是搞艺术的,他跟他们还是不大一样的。第四天是周六,她说我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就在酒店里聊天好了。那是个青年酒店的标准间。她侧卧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而他则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相距不到两米。就这样,整个下午,都是他在讲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很快就沉浸在自己已讲得很熟练的故事里。听他讲完,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会讲故事,有细节,听着像看电影似的……你的名字,在酒局上可是高频词,没认识你之前,我就觉得已经跟你很熟悉了。随后,她就讲了从老家朋友们口中听到的他的故事。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她讲得有些零散泛泛,还会有意省略。天黑以后,她在黑暗里继续漫无头绪地说着那些朋友们的事,无聊的绯闻,背后的矛盾。他看到窗口浮现对面楼房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冷清。那天临离开时,他本来是想邀请她次日到他工作室的,给她画幅肖像,再送她一幅水彩风景画,可是等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你真的不饿吗?她摇摇头,一点都不饿,估计你饿坏了吧?他笑道,我也不饿。次日,也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们都没有发微信。等到晚上九点多,她才忽然发来微信:啊,我睡了一整天,本来还想去你那里的,现在好了,都不用想了,唉。他就回了个大笑的表情:我估计也是这样,你肯定累了,就没打扰你。她是次日早上七点多的航班,这意味着五点之前就要去机场。为了避免出现早起困难,她决定不睡觉了,反正已经睡得够多了,看几部电影,就可以去机场。你有什么好片子推荐吗?他想了想,是要看老的,还是新的呢?她回复,都行啊。他就在网盘上找了几部市川昆的片子,把链接发了过去。不过啊,她回复,然后沉默了良久,又补充道,我在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其实也还有点恍恍惚惚的,特别像是在梦里,哎,我感觉我的脑子肯定是短路了。他想了想,回复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是说,像在梦里。

从候机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里,不过十来分钟的路,他已被冻得浑身发麻了,捂在耳朵上的双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她的那辆红色特斯拉里放了很多杂物,有小食品、矿泉水、时尚杂志、医疗专业书、围巾、纸巾和湿纸巾、布艺小熊和猴子、几件衣服,还有一双高跟长筒皮靴……等她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东西都扔到后排座上,他才坐了进去。空调热风拂面而来。太冷了,他摸了摸下巴,胡茬都是冷的。离开机场没多久,车子就驶入了高速公路,远光灯的长长光柱轻微地摇晃波动,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略有些弯曲的光槽。四周的天际倒是有些微亮的纹络在不时颤动,再往上一些,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些细碎的星星,都不像是静止的,而像是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滑落。他把座椅靠背向后调了调,然后长舒了口气。想想上次她到上海已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他就不免感叹时间太快了。很多人都是这感觉吧,她说。在暖风吹拂下,没过多久他就有些犯困了。看着远光灯束的尽头,以及四面反复围拢包裹着车子的黑暗,他渐渐有种被什么声音催眠的感觉。到处都很坚硬。一切都在轻微摇晃。好像有座巨大的冰山,漂浮在黑暗的深处,正在向这里无声靠近。半睡半醒间,他觉得好像是坐在高铁列车里,正穿过长长的隧道……半个多小时后,他忽然醒了。侧过头,他看了看那张被仪表盘光映得绿莹莹的脸。我睡着了,他像在自语,还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她笑道,确实有,不过很轻。通过眼角余光,他发现她的表情其实是有些严肃的,之前的笑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是专注开车所致,还是心情又发生微妙的变化……这张脸,现在看上去其实是有些线条偏硬的,不像之前那么生动了,就好像此时在她身边坐着的并非久违的好友,而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男人,她只是出于礼貌才没露出厌烦的表情。不,她还没结过婚呢。不像他,已结束了第二段婚姻。你要是想抽烟,她忽然说道,可以开点车窗。他摇摇头。没关系的,她说,我爸坐我车时也会抽烟的。他笑了笑,我在试着戒烟呢。啊,能戒吗?她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已经忍不住要抽一根了呢……不过我倒是知道咱们那个群里已经有几个人是真的戒掉了,是不是人到了某个阶段,就容易这样呢?不知道,他想了想,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现在我鼻子里都是空调热风的味道。什么味道?她有点好奇。大概就是,他有点茫然地说道,有点像是,发热的新皮革,类似的那种味道吧。

北山寺0

车已进入城市的远郊。那些路灯的橙色光芒似乎只能照亮各自下面的一片白雪,略微萦绕到旁边的黑色树枝,它们让这冷硬的空间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温度。马路上车很少,也没有人影,两侧有很多光滑发亮的黑色冰堆。路面几乎看不到冰雪的残留。他们说的话很少,断断续续的。让她有些奇怪的是,他要住酒店,而不是去父母家。显然,她已经忘了他之前跟她说起过,他母亲前年就过世了,老父亲随后就住进一家养老院,留下的那套房子里还存放着几代人的旧物,还没来得及清理。正如她忘了他曾暗示过她,要是走漏消息给老陈,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在还没进入这个城市之前一切就都结束了。就这样,他回来,已不再是秘密,后天下午三点,他不得不去参加那个展览的开幕式,还有晚上的酒局,以及最后在老陈工作室的喝茶、聊天。他想象着哪些人会出现,会聊到什么话题,在什么环节兴奋,在什么时候都陷入沉默。大家不见面的时间越久,重复的内容就会越多,沉默的时刻出现得就会越早。不过,今天老陈在群里始终没有提到他回来的事,他还是颇有些意外的。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老陈的光头,还有脸上明显增多的皱纹。不过相对来说,在这群朋友里,多数人都比老陈显老,还没到五十呢,头发都花白了。当然这也不意外,人要是一年到头只见那么几个熟面孔,是很容易变老的。这是他的观点,陌生人能让人年轻,见过的陌生人越多,就越不容易变老。其实他也有几根白头发了,只是不明显,随手梳理几下,就看不到了。车里一直在播放音乐,先是巴赫的钢琴曲,她说是古尔德弹的。后来是管风琴曲,没完没了的,是谁说过的,永恒的缝纫机?他没想到她会喜欢巴赫。太老了。他很久没听音乐了。他装作很入神地听着,后来甚至还提议听一听那部《马太受难曲》。哦,她找到并播放了几分钟后说道,这个太沉闷了,不是我的菜,我还是喜欢那些……抽象的,轻松些的,用老陈的话来说,就是有数学感的,不要听这种想要讲什么故事的……估计你们搞艺术的人会喜欢这种,哦,我记得,你以前就说过的,你的那些画,背后都藏着什么故事。末尾这句,让他有些尴尬,他竟说过如此愚蠢的话。但从她的视角来看,他好像是又在走神了。

你真不去展览现场了?下车前,他忍不住又跟她确认了一次。不去了,她有些倦怠地摇了摇头,我去不去,又没什么区别,你不一样,你去他们会很高兴的,肯定要请你讲话的……老陈提到你时,经常喜欢这样来收尾,人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看,我把你回来的消息走漏给他,也不是没道理的。车子停在酒店大堂门口。她打开后备箱,他拎出旅行箱,把背包挂在拉杆上,听到身后的转门启动,就又打量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跟她道别。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侧仰起头对他说,太冷了,进去吧,明天我们再找时间聊后面怎么安排。他点头,挥手。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老陈来了电话,我们还在做最后的调整,这里没有暖气,都能把人冻死……我刚才把一些照片和短视频发给你了,先感受一下气氛……后天下午两点,等你过来我们再交流吧,你是有国际视野的……哎,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去机场接你了,不过你要是不累,我这边结束后可以去酒店看看你,现在还有些悬而未决的事,他们傍晚来视察了现场,对有些作品欲言又止,说明天再议,我感觉还是有可能会有点麻烦的,毕竟他们对于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紧张的。他说,好,好的,好。他的心情比之前明朗了些。他们,他琢磨这个词,他们。前台女服务员指导他对着摄像头做完了人脸身份核实。接过套着硬纸壳的房卡,他对着手机说,好的,好的。大堂里的空调暖风有些微弱,来到电梯口那里,还能感觉到贴着大理石地面漫进来的寒气。电梯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等电梯门关上,他才想起刚才跟他擦肩而过的两个姑娘浓妆掩饰下的脸。从造型的角度来说,她们的整容其实都不算成功,鼻子的塑造尤其不自然。这样想着,他看了看电梯里镜面壁里自己的脸。几分钟后,他已在大床上躺着了,看着天花板,看着中央空调的风口,有根灰色的细布条在那里剧烈地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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