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丁的羊
作者: 糖匪一
一阵松快。水流划出饱满的弧线落在两脚前,欢脱地往地势低处淌,油亮小蛇般,飞快钻进沙地,只留下一道印。
亚丁长舒一口气,懒洋洋不着急起身。风歇了。真静。天气也是真好——上面透亮透亮蛋清色的天,下面起起伏伏望不到头的赤砂地。天地中间,是亚丁,蹲在砂岩背阴处,光着屁股。屁股凉飕飕的,和地上的石头一样光明自在。
身后响起动静,细微急促,好像疾风吹过灌木丛树梢。亚丁提上裤子,迎向声音——是她的羊。一个红色卷毛团,歪歪斜斜地朝她跑来,脑袋前伸,神情专注严肃。
亚丁大笑着迎过去抱起羊。羊累坏了,黑鼻头凑近她的脸湿漉漉地一抹,就整个贴在她胸口,软绵绵热乎乎的小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亚丁手顺着背脊一遍一遍摸,口里反反复复念着羊啊羊啊,声调随着怀中小身体的起伏而起伏,又许是小身体随着声调起伏,说不清楚就这么自然而然合上了,在空阔茫茫的野地里传得很远。
娘说亚丁太宠羊了,把羊搞得腻歪得不行,不能离人。
亚丁把脸埋进又卷又硬的羊毛里,热烘烘的皮脂气味直冲脑门,她顿时来了精神。就剩下你了,腻就腻吧。亚丁凑近羊的脑袋喃喃说。
整个龙骨尔,就这么一只羊。都说在太奶奶小时候,坐在毡包里都能看到牧羊人带着几百头大羊从门口奔突而过。隔老远,就觉得脚下大地震动,连带家什一起狂颤。轰隆隆滚雷压近,上千只碗大的蹄子踏来,扬起漫天红沙,好像天上的赤色大河奔涌而来。亚丁每每想象那场景,浑身的血跟着翻腾汹涌,但又难免颓靡。毕竟她不单没见过那场面,连一只真正的大羊都没见过。比她小的许多孩子,更是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亚丁从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得着一头羊。那天她抱了羊一宿,连它拉屎撒尿都不撒手。问,给起什么名字?她说就叫羊,就它这一只了,不会错。十五年一晃,亚丁长成了大人。羊只大了一丢丢,才长到人膝盖。传说里碗大的蹄子,等人高的身躯都没有着落。
亚丁也不是没着急过,四处向没有羊的世界打听养羊的心得:牧羊的老人都走了;大大小小砂岩洞上的壁画被风毁了;各家能找到的毛线画都脏旧得看不出个样子。她回想当时给羊的那人嘱托过:喝液态净水,晒太阳,遛弯。简单得很,没别的。没有可错的。最辗转难安的时候,被羊一双黑晶晶杏仁眼给看明白了。羊趁她仰面平躺着时,前脚带着后脚,踩到她身上,神气活现,大眼肆无忌惮地往她脸前凑。多精神的一头羊!亚丁的脑子转过弯来。她的羊好得很。打那以后,亚丁再也没为羊犯过愁。
脖颈的提示器发出蜂鸣。到打水的点了。亚丁匆忙往回走,去毡包里提桶。春天起,要打水就得跑去几龙里外。原先的井彻底枯了。
出毡包时撞到娘,她本能转肩护住了羊。
“你慢点!”娘喊。
“不行。马上还要回来补毡包,种蓝晶。”
“不急。等你。”
“不行。我设了时间。这个晚了,下面就全乱套了。”已经走出老远,其实娘已经听不见了。亚丁喘着粗气说给自己听。是她自己要学外边的人做事有条理有计划,买了提示器仔细设好时间表——哪个点该干什么,哪个点该干完。一年下来还是手忙脚乱。毡包里长大的人从生到死不看钟表不用提示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手脚不停,活儿好像流水,自然流转一件件就做成了。龙骨尔人不懂时间,不懂一块亘古就有的东西怎么能切成等分。亚丁不一样。她横下心要学会按时间表干活,将来好去外边闯荡。就是横下心容易,身体脑子还是跟不上。每天都像被赶着跑,没道理的累。
打水多跑的路,不在时间表计算内。亚丁告诉自己得加快。她小跑起来。怀里的羊一颠一颠的。幸好有四只手,两只手提桶,两只手抱它。不然真顾不上。也亏羊听话,蜷着不动弹。以前羊总要伸长脖子四处张望,随时会被什么惹到吼几嗓子。现在它懂事了,安静许多,身子也跟着沉了许多,好像安静有它的重量,结结实实压在羊身上。
二
水位又下去一些。得尽快挖新井才行。
亚丁直起身,小心地把羊放下。羊屈着后腿摇晃两下扑通坐下,斜靠井壁等她。
先往井里投一包解固剂,等井里固体水液化,放桶没入水面,打满,往上提。等桶上来的时候,里面的水又凝成固态。亚丁并排放好桶,登上旁边土丘。往西瞧,天空下一片齐齐整整灰绿色灌木方阵盖在赤砂上。果然又有人做好事了。公益林比上次见又大出许多。外边人热心帮龙骨尔治理沙地。捐一棵树的钱,植树机就种一棵灌木。灌木吃水吃得厉害,还凶。它们在,其他草就长不了,连沙地里的动物都绕着走。但外边人不知道。亚丁挠头,四下张望过,下面两只手插进兜里,又慢慢抽出来。一些蓝色粉末跟着掉出来。龙骨尔人管这个叫蓝晶,一种沙地细菌,用来做解固剂和分解清洁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中间流传着蓝晶能阻挡灌木的说法,于是总有小孩背着大人偷偷在灌木边界撒蓝晶。
“你都快二十了,怎么还胡闹。”果然回到家衣兜边沾着的蓝色粉末还是被娘发现了,给她一通骂。
“我看了,上面没有监控机才撒的。”她狡辩。虽然明知要是动真格真查,卫星监控一定拍到她的小动作。
“乱来,又没用,浪费蓝晶。家里不够用你不知道?”
提示器打断娘。该补毡包了。亚丁连忙取出两桶固体水放进储水柜里,另外两只手开始穿针引线做准备。其实娘正在补呢,刚才因为骂她骂得急,手上的针线追着话,说话间就把最大的窟窿给补完了。毡包是用几百块沙琴虫的皮做的,轻薄结实透光又驱虫,但还是扛不住大风里的飞石。隔三岔五得检查,发现刮擦印痕立即缝补加固,等真的有窟窿再补就晚了。亚丁从小做,四只手麻利起来不比娘差——只要她不分心摸边上的羊。亚丁对着一道刮痕落下针。
“听说外边的房子不用每天补。”
“我和你爹都不拦你。你也别指望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娘瞥了一眼羊。羊枕在亚丁腿上,又睡了。
“羊跟我走。”
娘的四只手停住。“带着羊?别说上飞船,你连去联络站的车都上不了。外边什么样都不知道呢,还带着它?”娘咽下后面的话。
亚丁伤了娘的心,不敢看她,低头摸羊。羊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头拱她的手。“不试怎么知道?也没说不能带羊。”她嘟囔着。
娘的手又动起来。“再过两个月,你就满二十了。到那时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羊钻进亚丁怀里,拿她的衣服蹭脸,又懒懒地舔她。亚丁抱住它回蹭。要没有羊,她大概也不想走。羊太可怜了,孤零零的就它一个。亚丁想让它见见其他的羊。她也想见见有许多羊的世界。这些话都说不出口。一架无人植树飞行器从毡包上飞过,留下呜呜的尾音不散。
娘招手叫羊。羊不动。亚丁把羊放地上,往娘那儿推。羊晃了两下稍微站稳,踉跄迈腿往那儿挪。娘等不了它,伸手够它抱到腿上,两只手在它身上比画,用手头彩线记下羊的身量。“得做个放它的兜,你出门上路背着它也不显眼。过两天去集市你也问问车和飞船都能上羊吗?”
亚丁更没法看娘了。她捡起地上的玩具球逗羊。羊交叉步晃过来,一屁股重重坐在脚面,斜瞅了一眼球,头伏下,不动了。亚丁皱眉。“这是怎么了?以前缠着我丢球给它捡。娘——羊不会是有小羊了吧?”
一根针扎进了娘的手指。娘笑出了声。
三
奶奶留下的毛线画又被翻出来。上次是想知道羊为什么长不大,这次是为了——为了证明娘错了。
男女的事,大人们不避讳。稍微大点的小孩都懂。但是羊不一样。大人们又都没真见过,怎么能肯定。就算被娘笑话,亚丁还是觉得羊有了孕。那个倦怠样和娘怀上妹妹时一个样。娘不说话,看她翻弄,还搭手帮她翻出了编织机。
亚当翻来覆去看着手上毛线画,和龙骨尔所有毛线画一样,这是一个斜截圆锥体。毛线谜一般复杂缀连又有规律地重复着这种缀连方式,最后在三个面上经纬交织出形象生动的图案。即使时间和细砂让毛线褪掉不少颜色,还是能辨认出上面大大小小的羊。每一面的羊都不一样,没有一面能告诉亚丁她的羊到底是怎么了。
亚丁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蜂鸣器响了。要去洗蓝房子了。明天站长会来检查。亚丁怏怏拿上工具往外面走。
“你别又去折腾,挨家挨户问人家要毛线画看。”娘猜出她的心思。
亚丁不吭声,走到毡房正后方蹲下,挖开一截土盖。下面深洞里蓝晶刚好铺上一层。她铲出够用的量放进袋子,又撒了蓝晶的菌苗,盖上土,往蓝房子走。蓝房子在毡房正后面,看着不远,走走也要二十分钟。亚丁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抱起跌跌撞撞跟着的羊。
第一次见羊,就在蓝房子里。也是在那儿,造房子的人把羊给了五岁的她。那人叫李数,外边人,来龙骨尔做维护和勘测。李数长得好看,单眼睑下长眼睛刃一样亮,可惜是个残疾,只有一双手。他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嫌活儿不多,建起小蓝房子。他说他要给龙骨尔每家建蓝房子。亚丁说我们有毡包。他笑起来,眼睛弯成钩。蓝房子是给你们做厕所的。他解释给亚丁听。原来他刚到龙骨尔时发现哪儿都没有厕所,大小解都是随便找个空地一蹲,难为情。他下了决心走之前一定要让龙骨尔每一家都用上厕所。亚丁明白了个大概。这个厕所就是个给人大小解的地方。可大小解为什么非要弄个盒子把自己关进去,如果不这样就是难为情。龙骨尔人从来不觉得。地方那么大,只要不弄到别人身上就好。有目光才会羞耻,可谁会去看?亚丁咬住唇,她知道自己说不明白。就是现在的亚丁,也一样说不明白。
李数十五年前就走了。他造的厕所现在还在,里面还和当时差不多新。龙骨尔人都不用,嫌它费水费蓝晶。每次上边派人来检查前,才咬牙挤出一点蓝晶和水去清洗蓝房子。亚丁做得驾轻就熟,湿布擦过角落,均匀散上最少量蓝晶,然后从外面把门缝封上。亚丁靠墙坐下。羊一直在怀里,现在抬头看她,迎着光,羊眼睛里泛出白色浊影。浊影上面还是她的影子。亚丁拿脸贴羊的圆脑门。真暖。
没遇到羊之前,亚丁几乎没抱过什么,不知道扎进热乎乎的气息里掂量别人重量是个什么滋味。娘一天到晚好多的活儿片刻都停不下,爹跟着天上的铁跑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再说了,龙骨尔人不兴抱。日头毒,身体贴身体都觉得难受。就连龙骨尔的动物都是不兴抱的。砂地下成千上万的动物长刺长壳自行其事活得生猛。
“你有没有听到——那是什么声音?”
“爬虫还有兽在地里折腾。龙骨尔的动物都在地下。”除了羊。但它们已经没了。
“真安静。”
他们并肩坐在蓝房子的投影里,目光在无遮无拦的大地上飘荡。那天也没有风。亚丁没有回话。她觉得自己明白李数的意思。因为安静,才能听到不易捕捉的绵绵细小声音。
“就像血液流动的声音。我一个人在太空执行舱外任务时,也这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一样吗?”
“一样。”
“因为是一个人?”
“因为你面前的世界太大了。”
热气急促地喷到脸上。是羊对着她在喘。亚丁半睁开眼,搂住羊。不急,还要再等会儿。她累坏了,眼皮沉得很。也不知道是梦见,还是回想,总之又见到了李数,和五岁的她一起坐在这儿。房子建了一半。在亚丁脑海里,李数永远在说话。房子永远建了一半。亚丁又睡着了。
她想起李数跟她说地球上的水是流动的,面积大过陆地。天空是蓝色的,因为大气分子散射的关系。他说话时她一边拼命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边忍不住为这个人难过。
他离开地球一个人到太空勘测可以用的行星,直到任务完成或者燃料用完才能回去。行星怎么叫能用?亚丁没明白。“在外边的时候你就一直一个人?”亚丁问。李数不说话,手伸进鼓鼓囊囊的那个兜,掏出一团红色卷毛。卷毛轻轻动了一下,露出晶亮的眼睛还有鼻头。亚丁再也移不开眼了。
“我有它。这是能在各种重力条件下生存的新品种。在太空和地面都没问题。”
“是啥?”红毛球突然站起来。亚丁手伸到一半又吓得缩回去。她盯着那毛球,毛球也盯着她,尾巴摇得那个欢。“是羊?”
“是狗。地球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