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如意
作者: 王道尹白现在起床后都不愿意照镜子。自从六年前搬进这个老旧小区,她首先撤去了能够照出全身的穿衣镜,只剩下卫生间台盆前一面已经生出花斑的方形镜面。她一再压缩自己的洗漱时间。刷牙只刷几颗有点松动的门牙,洗脸也是只顾着脖子以上耳朵前面刘海之下的小小面积。用毛巾擦脸更是懒得敷衍,一抹了之。
可是今天她有些异常。直到临出门前,她还在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有掉落而粘连的睫毛,是否有粉底的落差和牙膏沫在嘴角边留下的白渍,以及是否有鼻毛一丁点的外露。最后连左眼下那粒黑芝麻大小的滴泪痣也被确认用粉底掩饰之后,她才把有些浮肿的脸庞从斑驳的镜面上缓缓移开。
今天是周末,儿子下午会回来。她回来得晚,不想一进门就让儿子看到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儿子最近看她的眼神中已有嫌弃,不止一次对她说:“妈妈,你要振作精神。让大家看到你过得很不错。”
每当儿子说这种话时,她总是回答:“你好了,我就一切都好。”
因为在镜子前拖延了时间,她来不及吃早饭了。她肥厚的手中拎着一只咖啡色暗纹的皮包。皮包底部已经脱皮,内部的口袋也新生出了第二个破洞。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拎着一大包黄金,沉重而珍贵。走到门口的餐桌旁,她下意识地拿抹布去揩皮包外表并不存在的灰尘。门外有阴冷的初春的风漏进来,尹白不禁感到鼻翼一酸,双目中顿时涌出热意。她推开直面楼道的房门,猛烈的春风灌进来,她愤愤地扔掉抹布,走进风里。
她走到单元门外,回望了一眼昏暗的楼道,似乎她的身体还滞留在门内,而她只是一个冒牌的替身抢先出门。突然她像是盗窃被人发现似的,夺路而去。初春早晨近七点钟微寒的白日光,撕开了崭新一天的时光。尹白有一种参与其中的荣幸,但她又像是一只流浪气球,怀着随时被人戳破的危机感。她步伐紧凑而凌乱,脚上的高跟鞋在小区石道上抛下一串杂乱无章的踢踏声,把夜晚疯狂争抢地盘的睡猫们都惊醒了。有几只胆小的野猫蹦起来四下逃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些野猫奔窜的样子,尹白就好像被注入了一种新鲜的力量,不禁加快步子,甚至随着脚下的踢踏声响哼起了什么调子。调子不算响亮,却为这个苍老的社区增加了微微生动。
她突然站住,感到自己的异常了。她不再唱,紧抓住提包的手也放松下来,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合乎她的年龄和身份,让不知她底细的人觉得她看上去事事如意。
其实从大学时起,尹白就是受人羡慕的女主角。
她家境寒酸,可她是学生会干部、班干部、班花。到底是她优秀的成绩让她令人刮目相看,还是凭着妩媚的微笑赢得了众多的支持者,不得而知。她皮肤不算白,鼻子也不算挺,眼睛也不太明亮,身材高挺略有些肥,但整体组合起来,却是那么让人顺眼。
她会穿衣服,不管是运动服、休闲装还是旗袍、礼服,她总是懂得如何搭配得恰到好处,不夸张,也不俗套。发型与鞋子该如何搭配,要不要系一条丝巾,又该是什么样的花纹,或者索性裸着白皙的脖颈儿,唇膏是怎样的颜色,上下绯红的嘴唇不涂润唇膏都会显得湿润有光。
一个死心踏地爱她的男生在背后称她为“潜力股”。还鲜有男人如此称呼女人。这个男生从本科毕业后就开始创业,并且小有成就。他担负了她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外加“脂粉钱”,供着她从本科读到了研究生。无论她怎么对他表达感激之情,他都是那句从化妆品广告里学来的台词:“你,值得拥有!”
她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研究生毕业后,毫不犹豫地与男生登记结婚了。婚礼上,全班同学都来喝喜酒,他当着全班人高高地抱起了她,笑着大喊:“你,值得拥有!”同学们都说他太幸福了。婚后她拒绝了几家好单位的橄榄枝,心甘情愿地成为小家庭的CEO。她想报答丈夫对她许多年的付出。
但丈夫不用她付出。她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有两个保姆,一个负责打扫卫生洗衣服,一个负责买菜烧饭。很快他们有了孩子,一个胖小子。于是家里又多了一个专门带孩子的保姆。人们说,这家的女主人,把天下的福气都沾尽了。
同学们也都说,尹白太有福气了,佣仆成群,母以子贵。过了好几年,有人偶尔见到尹白,说她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变化。嘴角挂的还是年轻的微笑,气质还是那么轻盈甜美。
她不做家务,成天忙着个人的事。学茶道、练瑜伽、弹古琴、登高山、练马术、学插花等,还学会了专业级别的冲咖啡手艺。
有人在背后说,尹白这样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旺夫相,男人应该感谢她呢。尹白听说后,依旧只是笑一笑。随便外面说什么,反正她只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去看看他们家别墅门上的春联,简简单单八个字: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每个月,尹白都有一次成为主角的机会。那就是丈夫在家里组织的单位核心领导层聚会。
说起来吃饭不只是要看地点,还要看东家是谁。在饭店里请客吃饭太寻常了,但是作为企业的总裁,每个月定期在家里举行宴会,由太太亲自出面张罗和敬酒,能被邀请到的确是一种荣誉。参加宴席的得力干将一个个受宠若惊,明里暗里齐呼自己要死心塌地跟着总裁干一辈子。
尹白出场时,说不尽的珠光宝气,仪态万方。她皇后般款款而出,手握闪着明光的玻璃高脚杯。她不太在乎丈夫下属对她表达的各式敬意,她的眼光只在丈夫身上,这个瘦瘦的貌不惊人的男人在她眼里浑身上下闪烁着光芒。她只从他的身上看到光。她不相信这就是每天睡在自己身边会说梦话的男人。她完全忽视了别的男人的目光,即使是极其与众不同的眼神,也都统统被她自动屏蔽了。
有一次例行在家里聚会,她走过两位正在说话的丈夫下属身边,听见他们在她身后说:“她(他)危险了。”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第三人称是“她”还是“他”。在汉语里,女性的“她”和男性的“他”发音完全相同,并不是代表平等无差别,而是代表着女性的第三人称面目模糊,附属于男性的第三人称。
她心中愣了一下。仅仅两秒钟,她又恢复原样。她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危险,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
后来她走过去,两位说危险的男人只剩下年纪较大的一位。他是她的大学同学老范。
她问他:“你刚才说什么危险?是我有危险了?”
他带着讨好的欢快口气说:“没有啊。你这么好的日子有什么危险?山高水长,事事如意啊!”
她听出他话里的讨好,眼神里却充满着不屑。她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
晚些时,她问丈夫:“我过得这么顺利,是不是会冲犯了什么?”
她丈夫说:“考过研究生的女人,更应该明了世事。你过的是人家奋斗了一辈子还不一定拥有的生活,人家说三道四也正常。”
她想了一想,心虚地说:“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吗?我放弃了我的事业。我十月怀胎……”
话还没说完,丈夫就打起了呼噜。
她睡不着,把所有的事,前后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是有点危险。可悲的是,她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安全。她盘算了大半夜,算来算去,竟然无可奈何。所有的资产都是丈夫的,她事事如意,从来没想过危险二字。危险会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那么,是不是要求丈夫给她一些东西,譬如别墅、汽车、股份……
她暗自摇了摇头,她相信丈夫对她的爱情是牢不可破的。一夜之中她能想到的唯一危险是丈夫破产。如果这样的话,她愿意和丈夫一道,吃糠咽菜。
过了一年,她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并且说,他已破产,什么都给不了她,但可以给她一套公寓,还有十万块钱。儿子也可以给她。他要去外国打工。
她说:“困难是暂时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等着你回来,我们重新过上好日子。”
她丈夫不相信地看着她,说:“还有什么好日子?你是天真还是麻木?我不会回来了。”
尹白离婚后,因为什么都不会,在大学里学的是天文学一类的东西,于是她只能去跑业务。这年头人人都说生意不好做了,但是有两种买卖却像是急性传染病似的加速蔓延开来。一种是电商,随便倒腾个账号就能开业了,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卖不了的。另一种是保险业。在看似一天比一天好的日子里,人们却逐渐失去了安全感,保险业便迎来了黄金时代。各种保险公司应运而生,国内的、国外的、独资的、合资的,数都数不清,每天你如果没有接到过卖保险的骚扰电话,那么你就要去查查手机是否坏掉了。
尹白已经算是入行了,因为她发现自己说谎话已经不脸红了,就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都毫不犹豫打电话过去推销大病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她还给十二年没有联系过的表哥打电话推销过理财保险。儿子三岁那年,表哥来过家里一次,结果因为家里别墅的房间太多而走错了,走进了表妹专用的卫生间,被表妹夫正好看到,从此以后这位表哥再也没有和表妹联系过。表哥很礼貌地接听了她的电话,真是意外中的惊喜,他的电话号码十二年了居然还能打通。尹白把所有能够联系到的亲友都联系了个遍。就连对现在所处的老旧小区的老人,她也推销了商业医疗保险,并一一介绍说可以保一百八十五种疾病外加重症两次赔付重疾,如果你不小心意外摔倒,无论治疗费用多少,都是可以找保险公司全价赔付的。尹白很费力地蹲下身子说得口干舌燥,弄得几位老人都有点动心了。凭着自己有过茶道、瑜伽、登山、游泳、种花等经历,尹白与人搭讪总算还有一些话题可聊。
但是尹白没有联系过任何一位同学。她明明知道同学们中间有发财的,有当官的,再不济也买得起汽车。和同学们联系上至少能卖出去十几份车险。“抓到篮子的都是菜!”“蚂蚁再小也是一块肉!”科室的光头经理开例会时说得振振有词。在他眼里没有人,只是遍地的“韭菜”。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别把人当成人,要当成是韭菜,割了一茬还会继续长出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及时割、抢着割,看牢了,守死了,别被外人抢割走半根韭菜叶子。否则的话,不是我赶人,就是你们滚蛋!光头经理对尹白的态度极差,他说论女人来说你是逊色不少,但好歹你这胖妞也算是咱们这里学历最高的,怎么智商反倒不如一个初中生呢!尹白脸色发青,心房里像是被人用力剜了一下。但她到底是停止了身体的颤动。她一再吞咽着口水。
尹白曾想到过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要知道人家可是教育局长夫人了,随便找个学校卖几十份保险简直是小菜一碟。可是临到拨号时尹白却又果断摁掉了,似乎再晚一点摁掉手机就会爆炸似的。
今天是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尹白照老规矩蹲点咖啡馆。是的,去大大小小的星巴克咖啡馆看看,总有那些穿着职业装化着宴会妆的女性“值守”在里面。她们彬彬有礼,她们和颜悦色。她们就像是一位久违的老朋友和你话家常,或是一位老中医在耐心帮老患者仔细开药方(做保单或是计算险种金额)。
尹白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摆在面前,没喝,只是闻着那种焦香的气味。她被医生告知要彻底戒糖,最好是连咖啡一起戒了,毕竟搞不清楚无糖咖啡里到底有没有隐形的糖。尹白特别喜欢闻那种热烫咖啡的香味。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芬芳了。
尹白太熟悉手冲咖啡,一听咖啡机的声音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咖啡豆。她会手冲意式咖啡、美式咖啡,还有法式咖啡、日式咖啡。她会拉花,圣诞树、爱心、天鹅、一片叶子、佛陀造型。有一次她还做出一个机器猫的脸型,连她自己都舍不得打破。她开始不怎么喝咖啡,只是因为丈夫喜欢喝。每次家宴之后,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各种咖啡端上来,或者让那些参加宴会的男男女女们点单,她愿意以一个服务员的角色为他们提供竭诚服务。尽管他们的态度都已经表明了,他们绝非什么顾客,只是在受到某种赏赐似的,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好香好香。那些男人还不太敢正视或是紧盯着她看,说话的时候眼睛对着咖啡。他们只能通过虔诚品尝咖啡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和敬意。他们那散发着酒气的嘴巴触碰到精美绝伦的咖啡杯和漂亮拉花时,都是小心翼翼的,怀着矛盾的心情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破坏这么完美的艺术画面。
的确,尹白似乎总愿意把世俗的东西表现得很艺术化。
“来啊,尝尝尹大师的作品!”
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听到这句赞美。说这赞美话的经常是老范,他是班里块头最大的人,也是他们大学班级里唯一在尹白丈夫公司做事的同学。每次来到尹白家聚会,老范总是最活跃的那一个。他是尹白丈夫最器重的一位管理人,但他还是跳槽去了别的公司。即便去了只能做一名中层,而不像在这里担任高层管理人,他还是坚决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