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四回

作者: 徐皓峰

王熙凤道歉——士与恶之源

四十三回,贾母让贵妇小姐们学下人,用凑份子钱的方式给王熙凤过生日。玩笑闹大,让嬷嬷丫鬟们也凑,贾母逗趣,说你们比我们有钱。

王夫人能拿一百两扶持假亲戚刘姥姥做生意,府内的嬷嬷和头牌丫鬟们早受益,甚至在贾府外有田产、商铺,身为下人,经济独立。贾母装成任性贪玩,其实是提醒她们要知恩图报。

办生日的主持者,选了宁国府的尤氏。尤氏对贾母的用心,不能领会,领班嬷嬷和头牌丫鬟交份子钱,不收或收了再退回去,说账目上能消化,记录你们都交钱了,不必真给。

占空股,是特权,不需要付出,却享有一份收益。贵族习惯享受皇室放给他们的空股特权,也模仿皇室,放给下人。尤氏是习惯做法,那几位又白占了便宜,便不会思报恩了,反而生出“我是特权者,应该的”心理。

贾母的用意落空,秦可卿一死,宁国府没了人才。

设立特权,是制度上的毒瘤。遇上事,大众心态是“谁得好处大,谁出力”,相互推诿,最终谁也不会出力,明朝、清朝都是这么亡的。额外施恩,并未带来额外回报,反而刺激所有人都变得自私。

王熙凤负责给下人发月薪,却拿月薪放高利贷,有时回款晚了,不能按时发放。领班嬷嬷、头牌丫鬟不靠月薪生活,无所谓,底层的嬷嬷丫鬟人微言轻,毕竟王熙凤不是贪污不给,晚几日也能拿到,可以容忍,甚至构不成怨言,但作为管理者是大大的失分。

一府下人的月薪,是笔巨款,但落实到每人是小钱。王熙凤觉得即便出纰漏,也不会引起众怒,所以这笔钱可挪用。李纨说王熙凤不读书,再聪明,也会办错事。

没有触发众怒,却因为人人有份,晚发了一天,众人就都知道了你挪用公款,当家人的私心,让所有人看到了,上行下效,他们办公事时便也会谋私。

王熙凤赚到钱了,却损失个人权威,搞乱大局。办错事,不知道是错事。她只会算账,算不到这一层。

读书的好处,是能学到儒家研究了两千余年的“人心向背”——大众心理学。商人的价值观太实在,只知钱,不知人心。商人阶层受压制,是亚洲普遍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动漫《聪明的一休》,大部分故事是嘲讽、捉弄商人。

个别商人痛定思痛,研究儒家,意外发现不是假正经,是大众心理学,用上了,果然得大众拥护,超越一代同行,由小字辈成翘楚,所谓“儒商”。电视里,是每隔十年都会有一部此类故事的大热剧集,三十年来,依次是《胡雪岩》《大染坊》《老酒馆》。

生日宴上,鸳鸯再次出彩儿,带头逼王熙凤喝酒。王熙凤不胜酒力,想推辞。鸳鸯调笑她摆主人架子,不接下人的酒。话重,王熙凤承担不起,勉强喝了,还管鸳鸯叫姐姐,以示平等。几位领班嬷嬷,也争面子,不顾王熙凤不支,一样敬酒,王熙凤不能不给面子。

王熙凤一下喝多,提前退席,回屋路上发现有丫鬟望风,判断丈夫贾琏趁自己不在,找人偷情,登时主子身份恢复,打骂起丫鬟,将贾琏捉奸在床后,迁怒自己的心腹平儿,将她也打了。

换一个局面,人物就不自觉地换一套标准,所以人是社会的产物。主观想法,维持不了多久,行为的高度不统一,为现实主义手法。电影的人物要写得漏洞百出,漏洞里漏出的是时代和制度。

王熙凤在宴席上,委屈自己,甘心奴大欺主。换了环境,打骂低等丫鬟,拿无辜的平儿撒气,完全是恶主欺奴。平等过后,急转为不平等。曹雪芹会做情节线,将情节称为曲线,是要后浪拍死前浪,后事颠覆前事。

贾母安抚平儿,说次日会让王熙凤跟她道歉。

西方是阶级社会,不同阶级各有各的活法,华人则是一个活法。钱穆分析华人是“士农工商”的身份社会。士排第一位,农工商虽有各自价值观,但遇上涉及多人、影响后世的大事,要以“士”的价值观为标准。

士,春秋时代是最低档的贵族,有分封土地、有家传文化。北宋后,土地和血统不再是标准,指奉行儒家文化的读书人。

也便能理解贾母的做法了,遇上矛盾,不按贵族门里的主仆定位,以儒家道德评判两人,打人、冤枉人不对,犯错者要认错。

阶级不可跨越,是西方文艺的重大主题。《简·爱》《苔丝》《红与黑》皆以此作悲剧,暂时的打通,会将人害得更惨。《复活》的女主是看透了,绝不选择少爷男主当丈夫,相信他的真情,绝不相信他可以持久。

一九八五年法国电影《男人的野心》,写一位城里知识分子,受蒙田、托尔斯泰影响,回归山村生活,认为能精神升华。村民则认为他不属于这里,集体沉默,任凭本村一对叔侄将其害死。

认为自己能融入民众,是比拿破仑认为自己能统一欧洲更大的野心。

此片吓坏了我们这代人。年少时的观影经验,民众代表善与公平,个人恶念,融入民众后便得到治愈。比如,一九八四年国产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高干子弟搞特权,集体洗涤了他,和工农子弟建立深情厚谊。想不到会有“集体恶、个人善”的颠倒世界。

一九九一年的《双旗镇刀客》,二〇〇〇年的《鬼子来了》,将集体描述为恶之源,在当年的研讨会上,认为是观念进步,终于恢复了对现实的冷静。

写王熙凤道歉,曹雪芹做得有层次,儒家道德和贵族身份掺合在一起。见了面,反而是平儿先道歉,说:“我惹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凤姐说不出道歉的话,望着平儿,流了泪。不是因为主子身份,耻于向下人道歉,而是两人平日亲如姐妹,说正式道歉的话,反而显得虚假,哭了比说什么话都重。

换了环境,在李纨、探春等人面前,王熙凤二次道歉:“我当着大奶奶和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此种写法作剧本,会饿死。那时全社会都在探索商业,评判剧本的人认为情节层次一定要少,观众没有耐心。王熙凤向平儿道歉,将删成——王熙凤说:“抱歉抱歉。”平儿落泪——戏结束。

删完后,寡淡无味。评判人像发现新大陆般惊喜:“我发现,这场戏全拿掉,完全没问题。凤姐不用道歉了,又帮你省了一分钟。”

如果你希望保留,他们会敲手表:“给你五分钟说服我。不能说服我,说明也说服不了观众。”这做派不知道哪儿来的,多如此,像是经过集体培训。

他们九十年代涌现,强势至今。编剧导演们穷三十年之力,也未能打探出谁培训的他们。是影坛不解之谜。

听说有新导演拍案而起:“没有人可以代表观众。如果天下有这样一个人,一人心理等于亿万人,那就是国宝了。您该待在国宝级单位,哪儿会坐在这儿,跟我掰扯。”

十分解气,投资没了。并非对策。

一九九八年世界杯主题曲《生命之杯》火遍全球,“哦哦哦,嘞喔、嘞喔嘞”的歌词,折服了一位学长,说这才是音乐,简单明了又感人肺腑,贝多芬、莫扎特该自惭形秽。

学长言论,说明他日后也会是个敲手表的人。他们要的,只是个旋律。交响乐则是多声部齐鸣,希腊词根“一起响”的艺术。

《红楼梦》是一起响的,以至于我作点评,没办法按照小说顺序,要挑着讲。谈主仆平等问题,挑出鸳鸯、王熙凤、平儿事迹,而甩下贾琏撒酒疯、鲍二家的自杀、宝玉失踪等情节。

《红楼梦》如女生的辫子,多股交错地叙事。电影剧作也是以不完整信息来推进,所谓“信息清晰,一场戏完成一个目的”的剧本,是编剧水平差,匆忙上岗,还没学会写剧本。

剧作残次的影视在外国是大量的,以填充电视、影院的垃圾时间,维持行业运转,有其存在价值。任何一个行业,都是精品少、次品多。研究大多数,作为创作规律,只会总结出一堆垃圾主意。

以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有这样的论调——写剧本,要以“没文化”三字为座右铭,时刻警醒。导演的最佳学历是小学五年级肄业——认为低素质,是票房的保证。

对敲手表的人们,你不敢说:“电影剧本是交响乐,不是流行歌。”怕他们反驳:“别提交响乐,当导演,得讲人话。”

十年后,听闻一位大导发明了套词,五分钟有效。忙请教,大导:“你就说,电影的商业,是看的人多,所以电影的性质,是件礼服。一人一口意见,东剪一刀西剪一刀,剪成裤衩了,只能在家里穿穿,可就见不了人啦。”

将信将疑,使了。

保住了剧作层次。对面不再敲手表,黯然神伤:“你把道理讲通了。早这么说,不就明白了嘛。为什么不早说?”

学电影的青年,要珍惜前辈经验,将“裤衩”二字贴在手机背面,可保平安。

谁为洛神——悬念自由落地

四十三回,写王熙凤生日,宝玉失踪了一上午。他带一名男仆,骑马离家,要在郊外祭奠一人。说明此人刚死,野山野水为祭拜游魂。

宝玉有心,换了素色衣服,为不让他人看出外出目的,没准备香烛,算计路上再买。野山野水没处买,于是改道去附近水仙庵,借用香炉。

殿里是供神,祭奠亡灵,只能在院里。因为杂乱,看井台还干净,于是香炉摆井台上,宝玉自己站着,让随行男仆代为跪拜。说明亡者是下等人。

金钏儿投井而亡、丫鬟身份,跟“井台上摆香炉、宝玉不跪”,信息能对上,应是祭奠她。宝玉回城后,碰上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在独自感伤,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

四十四回,写宝玉因为“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脂砚斋批语:“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儿之潜哀俱针对矣。”——信息全对上了,写玉钏儿,因为祭奠的是金钏儿,宝玉的话外之意是“我纪念你姐去了”。

京城习俗,祭拜亡灵,不但是逝世的忌日,在其生日也可以,甚至不少家庭更注重在生日祭拜,当是仍在世。

脂砚斋之前批错的地方多,他不批,读者发现几条信息对上了,会觉得是金钏儿。他批了,令读者起疑,第一反应,决不是金钏儿。

会是谁?

水仙,指的是曹植笔下的洛神。宝玉到了水仙庵,先进殿看洛神像,雕塑技术上佳,达到了《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看得宝玉落泪,应是跟所祭之人相像。

有学者认为金钏儿配不上这十六个字,她是俏皮小花旦,跟高贵飘逸的洛神,气质对不上。能配上的,是秦可卿,所以宝玉祭奠的该是秦可卿,回家后看见玉钏儿在哭,为安慰她,假意说祭奠了她姐……之前回目,写过多次宝玉说谎,他说谎是张口就来,毫不做作,真实自然。

如此,也能圆上。

学者是对《红楼梦》太熟了,自由联想,忘了最初一页页顺序阅读的感受。

从叙事技巧分析,不会是秦可卿,作为小说人物,她距离本回太远,在很久前已完结,如要旧事重提,不会单写一个祭祀,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必带出二三件事。可惜,干干净净,没有连带事件。

也不会是金钏儿,因为金钏儿自杀事件,通过宝玉保护她妹妹玉钏儿的职位,做出了结,波澜已止。秦可卿、金钏儿身上都无悬念了,祭奠她俩,会是废戏。

未了结的是蒋玉菡,被宝玉出卖后,结果不明。这是最近几回里,遗留下的最大悬念,宝玉行为一怪异,读者首先会想到他。

蒋玉菡是伶人,以演旦角著称,宝玉望洛神像落泪,是想起他的舞台扮相。代宝玉跪拜的男仆祷告:“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男仆先说不知所祭者是男是女,当您是位女生吧。说到这儿,表达所祭者是由男生转成的女生。蒋玉菡在舞台上办成了此事。

在金钏儿生日纪念金钏儿,合情合理,也无趣。借着洛神女相,祭奠一个男生,则有了戏剧性。

蒋玉菡应是前日死了,宝玉昨晚得了消息——看到一百二十回,发现蒋玉菡活着,还娶了袭人。但在这回里,怎么也该是他死。

悬念维持不了太久,总悬着,读者别扭。作者不管它,它也会自由落地,见缝插针,跟之后情节结合。同样情况,还有宝钗诬陷黛玉的事件。

二十七回,宝钗偷听小红跟一个丫鬟谈话。她俩开窗发现宝钗,宝钗为掩饰,说刚才望见黛玉在窗下,她来了,黛玉就躲走了。小红于是认定是黛玉偷听,宝钗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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