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和轿夫

作者: 张梅

地主陈四眼在清晨的时候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了。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一群群飞过去的小鸟。他对这些已经很了解,它们总是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飞到村头一棵年龄很大的榕树那里集中开会,叫声十分噪耳。在广东,好像每一个村头都有这样的一棵榕树,但现在不是早上吗?他有点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很快就把麻雀忘记了。他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低声念经的声音,一阵阵地,一会儿有很细的声音,一会儿又没有了。他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坐在蒲团上手折莲花的场面,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珠海斗门的家里。昨天表弟从澳门过来,这个深秋的季节,斗门遍地是肥大的莲藕风鳝,他和表弟一直兴致勃勃地喝到深夜。

上午时分,地主陈四眼出现在龙王庙里,他没有什么心思烧香,只是陪母亲来上香。陈四眼的母亲今天一早起来就左眼皮跳,她依着当地风俗吃了三粒糖莲子也没有把眼皮子压下去。因此她心绪不宁,在家里供着的菩萨前面烧了香,然后再占卦,先是给儿子求得一根功名签。签云:“才艺精通百事堪,看来豪气满岭南。有时得志荣科里,头角峥嵘天地参。”这是好卦。又求得家宅签云:“几度家居见不详,东西冲犯有灾殃。但能守得三春雪,自有东君作主张。”当即,她就叫陈四眼陪她去龙王庙上香。

农历十月的头一天,霜降刚过,也就是昨天,一家人刚刚才去上完香。陈四眼的表弟刚好从澳门来了,带了个新玩艺来,一部有两个大轮子的车子。比原来的轿子好多了,只要一个人拉,澳门香港广州都叫“车仔”。广东一带的人都喜欢用这个“仔”字,“车仔”“煲仔”,骂自己的儿子“死仔”,陈四眼姑妈的儿子叫安仔。表弟说这种一个人拉的车先是日本人发明的,后又逐渐传到西方各国,再出现在中国的租界。因为是日本人发明的,也称“东洋车”。还带了一顶白色的没有帽沿的帽子给陈四眼。结果,陈四眼把自家的轿夫叫来拉这个车仔,自己坐上去,还戴着那顶白帽子。表弟高兴得在旁边拍手称好,说他太像孙先生了。陈四眼一时兴起,叫轿夫拉着他跑,越快越好。轿夫猛地起身,迈步狂奔。车仔在一点都不平整的麻石路面上跳个不停,吓得陈四眼赶紧喊停。表弟说要跟他讲一些澳门的新情况,这样陈四眼就没有去上香。加之他对上香这种事情还没有很痴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还没到这个年纪”。四眼的父亲是个新派人物,平时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走得很近,把斗门老家的一大堆事情都留给了儿子。最近,他又在澳门办了一间学堂,所以家里的钱有些吃紧。表弟来了,陈四眼便向他打听澳门的事情,表弟七七八八地跟他讲了很多。本来表弟是准备当晚就坐陈四眼家里那条龙头船回去的,但是陈四眼听得起劲,就硬把他留下,备好了广东米酒。其实,表弟是带了洋酒白兰地给他的,他喝不惯这种酒,还是要喝广东酒。

陈四眼的家在斗门盖得算是有气派的,因为他爷爷当年是被“卖猪仔”去的美国。本来当劳工没有几个混得好,但陈四眼的爷爷眉精眼灵,讨得一个美国工头的喜欢,把他升格为工头,让“猪仔”管理“猪仔”。有一天,他用工钱买了一张彩票,居然还中了。于是衣锦还乡,在故乡的池塘边建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大宅子,里面亭台楼阁,既有苏式园林,又有西洋拱门和尖顶,拢共一百多间房。剩下的钱拿去夏威夷买房子,当时那儿的房子很便宜。等美国人和日本人蜂拥到小岛上置业,陈四眼的爷爷就把夏威夷的房产全抛了,旋即又到澳门买下了大批房产。他喜欢澳门是因为离他的家乡近,同声同气。

地主陈四眼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美食家。斗门一带现在都很流行的煎酿莲藕和燉禾虫就是他发明的。所以陈四眼有一个很讲究的饭厅,饭厅伸出花园,有门廊和厨房相连,好让下人把菜送到饭桌上。饭桌是酸枝做的八仙桌,饭厅三面都是彩色的满洲窗。天气好的时候,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园林的树木和假山,可谓满眼春色。

这个时候在饭厅里,陈四眼正和他的表弟举杯畅饮。陈四眼正夹着一块煎酿莲藕放进嘴里,桌上还摆着白切鸡、燉禾虫、豉汁蒸白鳝等菜色。四眼指着盘成一团的白鳝说:“表弟,快吃,秋风刚刚起,正是吃鳝的时候。”

表弟夹起一块白鳝:“白鳝一上桌,我母亲就快要回斗门了。”

陈四眼的姨妈与他母亲都在澳门长大。他父亲到澳门读书,认识了冯家两姐妹。父亲当时其实喜欢的是姐姐,但因为姐姐已经有了意中人,所以他就娶了妹妹。两姐妹都喜欢吃鳝,每逢秋季,斗门这一带的莲藕、蛇、白鳝都要上市的时候,住在澳门的姐姐就会过来,一则看望妹妹,二则住住这个在澳门也很有名的大宅,三则饱饱口福。

陈四眼喝了一口酒:“孙文最近和爷爷、父亲都走得很近,你在澳门见着他,代我问他求一幅字。”

表弟也喝一口:“主要是我母亲和孙文的秘书在旧金山就认识,所以也介绍给爷爷认识。爷爷欣赏孙大炮的口才,这才走近了。”

陈四眼问:“那爷爷到底是支持康、梁还是支持孙文?”

表弟摇头道:“不知,反正他和他们都要好。”

陈四眼把一只土色的瓦钵推到表弟的面前,说:“你尝一下,现在也是禾虫最肥的时候了。”

表弟往瓦钵里看了两眼,说:“你让我吃虫子吗?”他想端起来看个究竟,陈四眼马上制止他:“不要动,很烫的。”表弟看见瓦钵里是一团成了焦糖色的东西,根本看不到什么虫子。

四眼催促说:“快吃,不要说这么多,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表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拿起银勺,小心翼翼地在钵里舀了一勺,放在自己的碗里,端详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尝了一小口,直说好吃。然后,忍不住又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放到嘴里面。

陈四眼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好吃吧,做这个虫子可费功夫了。本来这虫子倒是不值什么钱,这个时候田里的禾虫都是可以拿钵箕去抓的,只是太费功夫。你知道要怎么做吗?还要放蜜糖,还要放猪肉。真可谓是妹仔(丫鬟)大过主人婆了。一般人根本吃不起,所以都是拿这个禾虫做肥料。”他说着就叫人把火猫(厨子)叫来。

不一会儿,火猫进来了。四眼叫他坐下来陪表弟喝两杯。

火猫刚坐下来。陈四眼对他说,“你跟我表弟说说这个禾虫是怎么做的。”

火猫先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一块白鳝,陈四眼催他:“快点说,快点说,别光顾着喝。”

火猫吃好了,开始像背书一样地说起:“我先说备料,禾虫两斤,鸡蛋四五只,杭角一两,蒜肉一两,油条两根,生油二两,肥猪肉二两或用油渣二两,古月粉陈皮切成小粒少许,滴猪肉一两,浙醋二小碗。”火猫歇一口气,又讨了口酒,看来他很喜欢洋酒。

“好了,我现在说说怎么做,先用清水将禾虫渗透,再将禾虫捞起。按照此做法,连做三次,以去除禾虫的泥味。然后用干布吸干水分,放到瓦钵上,将生油倒入,再加入蒜蓉,使禾虫爆浆。然后用绞剪剪之,后放入鸡蛋、肥肉粒、油条片、食盐少许、古月粉陈皮粒、杭角粒。各种配料放入,搅匀,隔水炖煮约两小时。后取起滴猪肉,再将禾虫放到炉上约烘三十分钟。”

他停顿了一下再继续说:“吃的时候可以加浙醋……”

陈四眼的表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舀了一勺禾虫放在眼前仔细看:“我怎么听着像凌迟?”

火猫又上一个菜,是新鲜的鲍鱼炆鸡。表弟尝了一口就说:“不错,鲍鱼够入味,不过鸡有点韧了,汤汁稍咸。”

最后的甜点,是姜撞奶,得到了表弟的赞叹。

这一夜,两老表吃得很尽兴。到了半夜,起风了,两人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陈四眼陪着表弟喝完了田鸡粥,再送他到小码头,看着他坐上了龙头船,才慢慢哼着小曲往回走。进了家,就看见母亲皱着眉头坐在门厅那里。他是个孝子,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问安。

母亲的脸有些发白,像是擦了藕粉。她慢声慢气地说,今早一起来就觉着左眼皮跳,一直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时辰了,跳得她心里直慌。陈四眼急忙叫四姐来,但母亲摆摆手,说她已经吃了好几颗糖莲子,也没压下去,跟着就说要四眼陪她去龙王庙烧香。

斗门这块地方的风俗是不拜观音,不拜菩萨,只拜龙王。小小的一座龙王庙,一年到头香火都旺得很。再者,陈四眼的母亲和她的姐姐——冯家姐妹虽然都是生在澳门长在澳门,但脾气爱好都大不一样。做姐姐的新派得很,一口英文,白衬衣黑裙,一双护着脚裸的半高跟圆头黑皮鞋擦得锃亮,远远一看,还以为是澳门女中的学生。但做妹妹的,一年四季都穿着咖啡色香云纱的衣裤,无论姐姐每次来带给她多少新潮的衣服、化妆品,做妹妹的从来不穿不用。姐姐信奉的是基督教,每个礼拜天必去教堂,而妹妹就是拜佛拜观音,嫁到斗门,没有观音拜,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当地人拜龙王。

陈四眼对母亲说,昨天不是刚去拜过吗?昨天是初一,拜佛的人都在这个时候拜。但母亲还坚持要去,而且还要带着孙子陈文豪一起去。

两件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促使赵慕莲最终远走他乡,第一件发生在龙王庙。霜降一过,他所在的广东斗门,一副金黄的景象。因为临海,田地里多是莲藕。斗门这个地方以产莲藕出名,莲藕又大又粉。每到这个季节,省城广州很多大户人家和酒楼老细都会派伙计来这里收莲藕。赵慕莲这个名字是算命先生给他起的,因为他生在莲藕收获的季节。在他出生的那晚,他的父亲熬了一锅浓浓的排骨莲藕汤给他母亲喝,汤里还放了章鱼和蜜枣。他的父亲在这一锅汤里倾注了对妻子和儿子的爱。赵慕莲后来听他母亲说,再也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这天下午,太阳很辣,是人们通常说的秋老虎。赵慕莲正站在地主陈四眼家的门帘下纳凉。四眼的儿子陈文豪要去上学,因为是秋天,太阳虽然毒辣,但人还是干爽的。

长大了的赵慕莲是个轿夫,人也干干瘦瘦的,脚穿一双最粗糙的木屐,两块木头上钉上两块黑胶皮,脚和木屐都布满了尘土。令人称奇的是,他穿着木屐可以跑得飞快。慕莲女儿赵连如和陈四眼的儿子陈文豪是同学,学校是从澳门过来的传教士开的,对所有的孩子敞开。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准时在地主家的门口等候。

陈四眼的家门对着一片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莲藕。这时候的池子已经没有什么好看了。若是在夏天,满池塘都开粉红色的荷花,一朵接着一朵,漂亮极了。初秋的池塘,荷叶开始变了颜色,赵慕莲看到几朵荷叶,一半还是绿的,一半已经转为黄色。他看了好一会儿荷叶,时间就一点点地过去了。他在想,陈文豪怎么还没有出来。这时,大门开了,陈家的佣人四姐探头出来说少爷和老爷都到龙王庙去烧香了,让他去龙王庙接他们。因为斗门靠近珠江口,他们都叫那一片为“海”。每年也有台风登陆,对庄稼和人畜造成损坏,所以这里的人们早早就建起了龙王庙。赵慕莲扳了扳指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今天好像不是上香的日子。他刚想转过头去问四姐,但四姐已经关上门了。

赵慕莲有点茫然。这时他的面前无端地卷起一股微型龙卷风,把两片荷叶卷得团团转像两只变了颜色的蝴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手上那辆新式的车仔抬起了又放下。

于是,轿夫赵慕莲没有接到陈文豪。他听从女佣四姐的话,拉起车仔,慢慢向龙王庙走去。他走过了陈四眼家前的荷塘,来到了一片更大的池塘边上。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正在小船上采藕。秋天的太阳照在这对小夫妻的头上,女儿的那条长辫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轿夫赵慕莲有儿女五人,头三个都是女儿,后两个是儿子。大女儿十八岁就许配了同村的赵姓农民,有十几亩地,种藕为生。女婿家境还过得去,主要是对女儿很好,赵慕莲很满意。

他想着陈四眼一家去上香应该没有那么快回来。而在目前,他深深地为眼前这一幅带有亲情的秋天农作图而吸引。他放下车仔,坐在堤坝上,看着自己的女儿。

时间在一秒秒地过去。龙王庙这边,陈四眼陪着母亲已经上好了香,捐了香油钱。今天的龙王庙,因为是初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对年轻夫妇,跪在那里拜了许久。陈四眼看着他们上香,知道他们是来求子的。那一边,母亲还拉着庙祝在讲今天早上眼皮跳的事情。庙祝耐心地开导劝慰她。

母亲:“今日一早我就眼皮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