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
作者: 胡廷楣
“你终究写了顾水如先生两个败局。”
“倘无败局,何来国手。”
一
在枫泾,沿着河走。河的东边是一道长廊,上有黑色屋瓦,旁有廊柱。正有小雨,长廊对过,枕河的人家,檐头都湿了。一位姑娘从窗口探身出来,用手试了试雨,便把窗户关上了。
长廊之下,便是许多小吃店。粽子在锅里,水噗噗地跳,飘着香,那是箬叶包裹,本地酱油渍过的。本地的米和本地猪肉混合的乡土气味,同时刺激嗅觉和味觉。浓浓的茴香味飘来,那里便有茶叶蛋和豆腐干。米粉和豆沙混杂的香气里尝得到甜味,那是梅花糕和海棠糕。
我想象,一百多年前,一九〇八年的春天,顾水如也走过沿河长廊。那时枫泾,一镇分属两个县,镇子南面,是浙江嘉善,镇北是江苏松江。
春天的鹅毛细雨,不分吴越,甘霖普降。他刚刚十六岁,哥哥在前面领着,后面有人为他挑着铺盖。他穿着土布的青色长衫,脑后拖着一根辫子。臂弯处,夹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那时的枫泾古镇,沿河两边没有这许多吃食摊子。偶见一小店,兄长便买了两包状元糕,说是路上垫饥。
快船就在桥下。哥哥先进的船篷,又反身接过行李,让顾水如走过跳板。
船载重三吨。三四个摇橹的,辫子盘在头上,都说绍兴话。老成的那个见人都上了船,便抽去了跳板,用一根粗大的竹竿撑着河岸上的花岗岩埠头,船便到了河浜的中间。那是双橹船。顺水,船轻便地朝北边开去。
河岸是野草和野花,河边有小小的吴越界碑,不经意间,船过越,入吴。
“唔呶喔哩远哉。”
那是说,我的家远了……“唔呶喔哩”,今天刻在枫泾迎客门上。
我站在枫泾的一座桥上。枫树何在?泾水长流。字正腔圆读过不远处饭店旗幡上这四个字。我称不上顾水如的乡亲,不过都是江南人,知道这一带的口音来自何处。老妻在桥堍边上,和卖红菱的农妇闲聊。大妈拿出了一枚小小的工具,为我们剥着菱壳。她篮子里的水红菱,又称为“苏州红”。
近三千年前桥下的流水,曾经见证了春秋吴越残酷的兵戈相争。此间土地,为吴、越轮流所有,终于在东汉末年暂归于孙权的东吴,自此,大江南便连成一片。
桥下绿色的河流不宽,却是悠长的历史。一八〇〇年前,流水曾经承载了数队搬家的船只,从吴县过来,向东而去,船上是顾氏和陆氏两支豪族。
他们是上海最早的移民。
在这荒芜的河流纵横之地,出现了“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豪强庄园。
在东吴为官,怎能不会围棋呢?
公元二一四年,吴尚书令顾雍的长子顾劭在豫章太守任上去世。顾雍正召集下属聚会,豫章有送信人到,没有他儿子的书信。顾雍当时正在下围棋,虽然神态不变,可是心里已明白。他强忍悲痛,“以爪掐掌,血流沾褥”(《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以顾雍为代表的顾姓一支居于亭林,被称作“亭林顾氏”。顾雍早年还当过娄县令。
公元二三六年,孙权北征,使吴将陆逊与诸葛瑾攻襄阳。陆逊遣部下韩扁给孙权送信,韩扁返回时,被魏军巡逻的士兵抓获。诸葛瑾闻后,心中甚惧,给陆逊写信,陆逊未予回答,只是让人种菜点豆,“与诸将弈棋射戏如常”(《吴书·陆逊传》)。
陆逊率幼子移家于华亭,因擒关羽立功,封为华亭侯,第二年晋封娄侯,即以亭侯升为县侯。
江南的围棋,就随着他们的船,到了昨天的娄县,今天的松江一带。
顾水如与哥哥在橹声中,随着航船摇晃,他们或许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顾雍家族的后代。
清末明初的上海,渐成江南文化的重心,想要有作为的商贾政客、文人雅士,都沿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向上海。顾水如兄弟沿着文化的流动趋势,带着江南文化来到上海,便是奔着日本围棋而去,与海外文化交会。
仿佛听见已经在上海棋界小露头角的哥哥对顾水如说:“在枫泾,倷拿棋盘画在蚊帐上,夜夜张大仔眼睛,拿布店的那个老太公赢了,毕竟是在枫泾这一小地方,勿算稀奇。”
“阿哥,连倷也着不过唔。”
“阿哥领倷去上海的茶馆店,倷先看看。枫泾格朗相着的是古棋,上海格里,已经有了日本棋。”
“陈子仙和周小松在枫泾住过……”
哥哥只是笑了笑。他拍了拍弟弟瘦小的肩膀,知道水如有才,志向比他要大。
顾水如看着船外的流水。航船朝北,经过两三条称为“泾”的小河,折头朝东,就是黄浦江了。未及过午,松江绿的麦苗和黄的菜花就悄然远去了。
二
广东路上那个茶馆叫“文明雅集”。
哥哥渊如前几年就到了上海,在文明雅集结交了一些棋友。这茶馆是外来游码头的棋手落脚首选之地。渊如带来弟弟,两只眼睛放着渴望光芒的乡下孩子顾水如。这个被称为“小顾”的少年,棋子厉害,很快就引起了人们注意。
在茶馆里赏识他的是王彦青、范楚卿、吴祥麐,他们堪称是提携顾水如的前辈。
走出茶馆,欣赏他的人,就不一般了。
“当民国初年游沪,年甫弱冠,而弈棋已甚知名,时他人棋路尚沿旧习,而顾君独研究日谱,开风气之先……”这是赵公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旧报纸上找到的一段文字,那时的名棋手陶审安居于浦东,在《新闻报》上写围棋,笔名为“东篱居士”。当年与陶先生在一起切磋棋艺的是张澹如和王子晏。顾水如经常出没于张宅,获得张澹如的指点。
顾水如到上海不久就遇到了狄楚青,《时报》的掌门人,他便去了望平街。
狄楚青是一位学者,晚清举人。他又是康有为的弟子,参与戊戌变法。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便在那里留学。
他也是围棋爱好者,慧眼识顾。顾水如宣统元年(一九〇九年)后,便在《时报》馆做过一段。《时报》馆围棋爱好者甚多,顾水如将他们一一击败。于是该报特辟“围棋”专栏,由顾水如任编辑,登载棋局、棋话以及死活题,每月工资二十五大洋。
狄楚青还办了一个出版社,那就是有正书局。这个出版社在中国出版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那是因为,许多日本棋谱,最早就是他们用新式的机器印制出版的。清末民初,《时报》馆有两扇门,右边的门上写着“时报馆”,左边的门上写着“有正书局”。小个子顾水如,从左边的有正书局出来,又进了右边《时报》馆的门。是《时报》的作者,也可以是有正书局的读者。
小顾剪去辫子后,因狄楚青的介绍,去了张元济的《时事新报》。那张报纸也在望平街上,以副刊出名。以后顾水如去了天津、北京,都曾经为报纸编写过围棋文章。
在我当记者的时候,曾经在《申报》和《新闻报》的旧楼里上过班。山东中路,也就是往昔的望平街,仅剩下《解放日报》一家报纸。
《时报》的那栋楼距离申、新两家报馆仅仅百米,那座标志性的宝塔,解放后还雄踞福州路口二十多年。数家报馆,集聚于一街,望平街便是他们共同的大本营。
现代新闻的巨擘,无意中和民国围棋翘楚,有一段奇妙的缘分?
疫情前后,多次去过图书馆,终于在《时报》读到了署名“水如”的一篇稿件。那是对老棋手丁礼民的感谢。丁礼民提供了他与清朝最后一位围棋大师周小松的棋谱。
小心翼翼将这篇稿件拍下来的时候,便想起,丁礼民对局记录原稿,用小楷写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由其后人捐赠给上海棋院。这一局棋,可以看作是中国古棋的最后影子,而丁礼民,在七十四岁出战日本棋手高部道平,且有胜绩,自是站立在新旧棋法分界线上的人物。
谁见过辛亥前后的望平街?
每每走过山东中路,便会想起望平街。上世纪初的老报人早已不在。唯排字房,世纪末的空气中依旧有着世纪初的气息。
偶然几次因为围棋和奥运会坐夜班,呼啦呼啦吃完大排面,便听那些上世纪四十年代过来的排字工说闲话。点了一根香烟,呼一口,烟头红光幽微,随着烟雾飘散,望平街的许多轶事,也便在夜半的食堂流传。过往的社会新闻,今是昨非,老工人司空见惯。报社间竞争的恩恩怨怨,离开排字房也很遥远。他们说的是工人一族眼中的细碎生活。
印报车间墙边有一台涂满黄油的印报机,便是《申报》时代的老货,尚可开机,以备不时之需。某某报社一台机器,坏了,几个外国“铜匠”都修不好,被一个中国工人修好了……史量才某日见到楼梯特别干净,便吩咐账房唤来那清洁工,特地发一个红包。史量才用过的办公桌,现在谁谁在用着,只是台灯换了。当年杨乃武放了出来,便在《申报》老楼里当过一阵编辑……
文化名人包天笑当年供职《时报》,他给出了一张时间表:
在报馆里编新闻,于每日的时间,很有关系。
编要闻,时间最晚,因为要等北京的专电到来。那种专电,往往要到十二点钟以后,甚而至于到午夜两三点钟送到,也说不定。为什么这样迟呢?原来那时的电报是分几等的,如一等电、二等电是官电,民间不许通行;三等、四等电,方是民电,又称为急电,我们所打的乃是四等电……
本埠新闻的编辑,比较要早得多,大概到下午九点钟的时候,访稿全都来了,编本埠新闻的到十点钟就没事了。
编外埠新闻的,更要早一点,从前还没有快信、航邮,下午五点钟以后,邮差不再送信了,把当日所到的信,评定它的轻重与缓急,发清了稿子(有的须要修正一下),就没有你的事了。
这一时间表,似乎数十年不变。
放下书,望着图书馆的天花板,想象着顾水如的少年模样。
在零零落落的照片里,见过《时报》的一张信笺,没有格子,只有数道红色的竖线。那时的稿笺也是这样?
顾水如很工整地用毛笔写完稿件,画完棋谱,交给版面编辑而转排字房。
排字房的下午,弥漫着干燥金属的味道。最忙碌的是铸字工人。他们将铅锭和旧铅字化成银色液体,倒入模子,机器喀啦喀啦响着,铅字接连不断吐了出来。排字房有字架,便是铅字的墙,上面都是字的蜂窝。排字工人手中有一只无盖的木盒,小顾的稿件在木盒里排成了方方正正的信息。和别的稿件相比,小顾的稿件中有棋谱,在铅字墙上,有一区域是特别的蜂窝。棋盘是一个一个铅字拼成的,格子和棋子都很小。因有数字,铸模特别精细。排字工手势熟练,往墙上一摸,便可得到。排字房迅疾将这信息拷贝在纸上送回,小顾便校对自己的文章,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圈圈点点,交给版面编辑。那位戴瓜皮帽的编辑,就是包天笑?他用两根手指,推了推圆形的玳瑁眼镜,凑近纸样,用蝇头小楷,一一在文章上注明字数、作者、标题。
初排的版样进了排字房,便有老师傅对照修改稿,用镊子将错字一个一个钳了出来,换上新字,口中不免对学徒工骂骂咧咧。从排字房出来,小顾的“围棋栏”已经嵌在第十五版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中,有了左邻右舍,挤挤挨挨,初成模样。
天渐暗。小顾回到家里,与哥哥一起,在灯下读日本棋谱。
临近午夜是排字房最忙碌的时候。最重要的时效新闻往往这个时候到达。编辑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时报》总主笔陈景韩的桌子上,已经有了预拼的版面,还有电报传来的北京专电,本地的截稿新闻。他的办公桌像是一张蜘蛛网的中心,他便是那只大蜘蛛,每一根蛛丝的抖动,他立刻就能感觉到。他读过所有的版面,用他特别的笔墨,稍稍修改几个字,润色标题。包括小顾的围棋栏。
报纸全部排好,拼成版子,将要开印的时候,还要仔细看一遍有无错误。陈景韩就是深夜最迟的那个编辑,他住在报社。
望平街上赶早市的,是在赶辛苦报人后半夜的下班时间。有小贩卸下担子,用柴爿点亮了小小的灶头,便候在楼下,时不时喊一声:“馄饨!”等待二三楼阳台上露出一张隔夜的脸,放下一只篮子和几只角子。黄包车已然排开在街头,车夫一顶旧帽,挡住黯淡的路灯,坐在车座上,打着盹,等候熟悉的编辑来拍拍肩膀。
早上五点,曙色初露,大马路上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望平街一时沸腾。报贩来了,在各家报社印刷厂的门口等候,拿到报纸,立马在地上分夹。围着报贩的是报童,他们的衣服上都有补丁,最贫困的小孩,穿的布鞋前卖“生姜”,后露“鸭蛋”。喧闹一阵,抽身出来,各自将报纸放入报袋,便飞跑上了街。他们跑向苏州河上的桥头、十六铺码头、有轨电车站、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