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玄上人在维加斯
作者: 凌岚父亲去世以后很多年,我都没能梦见他。他离世那天,二〇一四年的十二月十号,我不在南京,到第四天才拖儿带女从美国飞抵南京。那时他们已经住进朝天宫的老人公寓,类似于宿舍的单间。我进了宿舍,房间里只剩下老母亲。她看到我进门,一如既往满脸是笑,笑完了眼圈红了。冥冥中,我私下觉得父亲一直在生我的气,故几年来从不入梦,但最近我终于梦见他了。
在梦里,我独自站在维加斯的大街上,那个被称为“黄金一英里”的闹市区,从米高梅赌场门口的广场上传出的音乐彻夜不绝。滚滚车流,各种牌子的豪车带着炫目的金属光泽,喷着呛人的尾气,流星一样从身边疾驰而过,掀起的热风即使在夜里也炽人。街道的两边是高楼大厦,巨大的霓虹灯伴着同样巨幅的液晶屏幕,闪现出赌场的名字,永利、米高梅、凯撒皇宫、贝拉吉奥、威尼斯人……大楼的下部是赌场大门,被霓虹灯照得雪亮如白昼,激光灯在天空打出一道道彩线。但我谁都不认识,除了老虎机不会玩别的赌博游戏。站了一会儿,陌生人的面孔像一朵朵波涛一样向我扑来,我决定回酒店躲一躲。
酒店的前台和大厅也是金碧辉煌,人声鼎沸,墙壁贴满半透明的高级液晶屏幕,闪出人造森林和海洋,鲜艳的鱼和鸟同时出没其中,美妙的音乐像轰炸一样。我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开了门,房间里坐着老年的父母。他们各踞一张沙发,在读华文报纸。父亲抬头从眼镜后冲我打了招呼。他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年轻,是我童年时记得我们住在鸡鹅巷时的样子,一头花白发剪得短短的,宽肩阔背,两腿健壮,身体里好像有一股电流。但他的眼睛是温和的,甚至是伤感的。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报纸,起身朝我走来,那个样子好像要来拥抱我,但真正走近了却和我擦身而过。他打开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进去,关上门,就消失了。
酒店房间有巨大的落地窗,从那里不仅可以看到楼下车水马龙的街景,还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我所到过的别处,内华达、纽约、新泽西、佛罗里达……甚至可以看到中国——最熟悉的两个城市,南京和北京都在其中。不仅可以看到远方,还可以看到过去,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父亲童年在浙东乡下,水田里蚂蝗叮在他腿上,夏天粘知了在火上烤了吃;我出生以后我们住的鸡鹅巷蜗居,巷口卖开水的老虎灶……这些记忆中的细节都一目了然,像电影一样呈现在这个神奇的窗户里。唯一看不到的是父亲,但我确定他就在这里,跟我在同一间房间里,甚至他身上带着狐臭的汗味,仿佛都可以闻到。
父亲爱动,坐不住,在家里时不是搞清洁,就是在洗菜准备做饭。身为工程师的他,特别喜欢修理东西,换电灯泡、修理不灵的电插座、把露在外面的电线用胶布贴到墙角这种简单的安全操作,是他最喜欢做的。他在美国的家里住的时候,即便只住上十天半月,都会留下他修理东西的痕迹——原来吱吱作响的通向阳台的纱门拉起来安静顺滑了,烤箱坏了的内灯又亮了,断了链条的自行车修好了……尽一个老工程师的职业本分,也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动手的瘾。
父亲来美国多次,但并没有来过赌城。办完丧事以后,我请老母来美国探亲。为了让她散心,我带她去了位于内华达沙漠里的维加斯赌城。这个地方,任何人第一次来都会眼花缭乱。妈妈不赌钱,不喜欢待在没有窗户只有空调的赌场里,觉得闷。她最喜欢做的是黄昏时去佛蒙大街上看灯光秀。维加斯有一种要饭的,妆扮成超人、蝙蝠侠、自由女神等形象,站在街上主动来撩行人,跟你合影,然后问你要钱。我妈喜欢这个。每次人家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用中文飙几句“你好”,她都要停下来,问我这是什么角色,然后欣欣然和他合影,然后让我付钱给人家。在蝙蝠侠、超人和米老鼠的左拥右抱下,她的脸上难得愁云散去,露出儿童一样开心的笑。拍完照片的当晚,她立刻叫我把手机里的照片送到店里打印出来,“一定要给你爸爸看看!”至于怎么给爸爸看,她没有说。我猜她会把照片叠放在父亲的遗照边,二维的花花世界的影像好像可以轻易进入另一个二维的人的眼睛里。这种奇想之术,英文里叫magic thinking, 不讲科学原理,但随时轻易地跨越生死,妈妈很快就掌握并熟练运用。她像一个老年的彼得·潘,独自在悲痛的海洋上飞翔,不肯落到水面,从来不流露伤心。
一九六二年母亲从南京汇文女中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混迹于当时南京市里众多的“社青”队伍。社青就是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据她说,一九六一年是考大学最容易的一年,一九六二年招生收紧,上大学的人数只有原来的几分之一。无事可做,无工可上,白天她和一群落榜的同学到南京图书馆闲逛。有一天坐到了一个正在读书的身材高大的男生旁。这个男生自我介绍是南工的学生,温州人。母亲是在抗战时期逃难的路上出生的,地点就在温州。虽然从来没有去过,她对温州这个地名一直有特殊的亲切感。于是她回家兴奋地对阿太说,认识了一个温州佬大学生。南工即南京工学院,一九五二年院校调整时,东南大学被拆解,文理科迁出并入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等院校,工科留下变成了南京工学院。一九八八年“南工”又改回东南大学,那时我已经在北京读大学。我从来不习惯说东南大学,提到父亲的母校,我一直称之为“南工”。
实情是,男生那个时候已经从南工本科毕业,工作分配到徐州电业局。但他不想去徐州,迟迟不肯去报到,他要留在南京。因为户口限制(他是浙江苍南户口),且当时的政策是大学生必须统一服从国家分配,不去徐州工作是不行的。留在南京唯一的办法,是找一个本地姑娘结婚。这是他心之所想,可以说暗中的小计划——在图书馆偶遇南京的年轻女子,结识,交往,结婚,然后他就可以留在南京了。这个美好梦想是否能实现,他并不知道。遇到妈妈,却绝对是缘分。
那时母亲二十岁出头,外公打成“右派”以后被送到青龙山农场劳改。全家住的省卫生厅的公寓被单位收回,他们被扫地出门,外婆带着四个儿女再加上阿太(外婆的老母亲)租住在卫巷的两间小屋里。房间太小,母亲晚上睡觉不得不在厨房里搭床,白天起床后再把床拆了。那时,卫巷六号那个地址的户口本上一共登记了七个人。
为了开源节流,外婆在阳台上养鸡。从母鸡孵蛋开始,蛋生鸡,将小鸡仔儿养大,拿出去卖了换钱。外婆喜欢养鸡。她有一本关于养鸡的书,字里行间画了横线,作了眉批。没有防鸡瘟的防疫针,鸡有时没精打采,外婆把土霉素碾碎了冲水,掰开鸡喙灌下去。过一夜,鸡就精神抖擞了,早上起来喂食时已经可以跑得飞快。外婆的土霉素治好了病鸡,治好了偶尔生病的我,之后还治好了尧化门农场的农民的孩子。
卫巷属于进香河街道,离南工一箭之遥。几天以后母亲在卫巷六号再次遇到闲逛的“温州佬”,从此开始交往。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这么结识的。“在人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了你爸爸。”每次提到这段人生,她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充满骄傲和得意,“我是幸运儿。”
在维加斯的那些天,每天早上酒店免费供应自助餐。我们起得早,基本是最早进餐厅享受免费早饭的客人。我们坐在洞穴一样巨大的餐厅里,头顶上的电风扇缓缓转着。“夜生活的人还没起床。”母亲环顾四周,评论道。餐厅太大,刀叉碰到杯盘上都带出回声。服务员问要什么饮料,我给妈妈点一杯叫作“马太”的鸡尾酒,酒杯边缘插着一把洋红色的小纸伞,妈妈喜欢马太里掺的浓烈甜美的朗姆酒。离我们不远坐着一对老年人,跟我们一样也是来度假的。每次吃完,老爷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拉过老太太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两人缓缓地迈步离开。母亲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一对手拉手地走远,她低头喝一口马太,半天不语。
酒店的晚餐有乐队伴奏,早餐时会放这些乐队头天晚上演唱的歌,但声音没有那么吵。最轻柔的一首《我属于你》,有一种婚礼歌气氛,每餐必唱。听了几天,这首歌就记住了。有一天老母亲很好奇,让我把歌词翻译成中文说给她听——打开你的心房,你发现爱,爱,爱,重启计划,还等什么,爱,爱,爱……我一边译一边尴尬,维加斯为老母亲选了这么一首粗糙直白的情歌。她却很自在,情歌不就是粗糙直白的嘛。
等我们吃完,其他的客人陆续进来。餐厅的墙壁跟赌城其他地方一样,没有窗户,但挂着许多镶金框的镜子,映出大厅里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大理石桌面,以及饭后坐在那里发呆的老人们。年轻人飞快地吃完,迫不及待地奔出门去。留在大厅里的都是老人,镜子里映出的都是老人,我和母亲也在其中。留下来的都是幸运儿,她说。马太喝完了,老太太皱巴巴的小脸泛出红晕,她伸出细瘦的胳膊拉住我的手,朗姆酒让她的手热乎乎的。走,我们上街逛逛,找超人蝙蝠侠唐老鸭拍照去。这些要饭的扮的卡通人物,成了母亲的朋友。“在维加斯我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他们。”她笑嘻嘻地说。我同意,我也一样。
在赌城,母亲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的草帽,帽身上滚了一道浅蓝缎带的边,穿着我替她在梅西百货公司买的枣红色带领的polo衫,下着一条米色的九分裤。草帽是捡她外孙女的,裤子是捡我的。赌城位于内华达沙漠,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太阳下气温高达四十度,晚上会冷到需要穿夹克。乍看之下母亲跟赌城里蜂拥而至的万千老年游客没有什么两样——银发,晒成小麦色的脸,穿着鲜艳,看什么都精神头十足,中餐馆自助餐的条桌前,他们站在姜葱炒螃蟹前挑来挑去,半天都不挪步。
白天在“黄金一英里”的大街上做快乐的游客,晚上回到酒店,母亲变成另外一个人。夜越深,想起来的事越多,她也越不安。开始都很平静,她坐在电视机前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手指按键找华语中文台。酒店的有线电视据说有三百个台可以看,总归可以找到一个华语节目,或者亚洲节目。十分钟,十五分钟,果然找到了!她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不超过半小时,“啪”地把电视关了——美国的电视实在无聊透顶!这也是她看当地华文报纸以后最常见的评价。美国这些事,都是小题大做,茶杯里的风波——什么州长贪污,赞助商给他白修一个游泳池就是贪污,判州长刑!她唯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浪漫剧,对话听不懂、中文字幕看不清都没关系,只要五十英寸彩色大电视上出现年轻美貌的恋人、轻柔伤感的画外音乐,她就不再换台了。画面上的人亲吻或者床戏,妈妈会有点不好意思,扭头对我说,我跟你爸爸,有时也会这样。说完立刻转回头继续看,生怕错过了屏幕上的妖精打架。
每次话匣子都是用这句打开,“我跟你爸爸就是这样”,或者“我跟你爸爸不是这样”。说着说着她从沙发里站起来,在客房里走来走去,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着,转成言语,说给我听。说到往事的高光点——你爸爸终于从宿迁调回了南京,在我们分居九年以后!或者,你考上北大了,我们扬眉吐气!她提高嗓门,声音颤动,重温那激动人心的时刻。说到人生的低谷,高中毕业,大学没有考上,一天上午去粮店买米,米太重,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米袋扛在肩上,一只手托着,“就这样很侉的样子”。就在她很侉地扛着一袋米在路上走的时候,遇到了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那一瞬间的丢脸她永远不能忘记。所有的无助无望都储存在她身体里,她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眼睛很亮,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看着我,但目光的焦点不在我身上。悲伤的受辱的事说得更频繁,情感更强烈,细节更清晰——跟谁,当时的天气,菜的价钱,衣服的式样,她都会津津乐道。而幸福的事往往只有一两句话,一笔带过。
每次说到父亲最后一次中风,谈话戛然而止。妈妈两眼望着前方某一个点,面色惨白,双手颤抖,整个人缩成更小的一团,好像把身体缩小就可以躲开迎面劈来的雷击。我知道她心里的话——中风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每天靠鼻饲管靠吸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所以她不想救,断然作了决定,不救了,赖活不如痛痛快快地撒手人寰。这个决定,多年以后一直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们母女。
离开赌城的花花世界,我们开车去内华达州的印第安人纳瓦霍保留地,纳瓦霍语称作“普埃布洛”的村庄。出了城,车在高原行驶,风景变得开阔而荒凉。褐红色的沙漠上只长一丛一丛低矮的鼠尾草,黄沙地上是一成不变的蓝天。路上车辆稀少,很久才会见到对面的车道开来一辆车。沙漠一马平川,偶尔有四方山。“普埃布洛”指印第安原住民盖的粘土屋,就建在四方山上,房顶是平的,四四方方,二层的房子直接盖在第一层的平屋顶上,远看这些房子像蜂巢一样呈几何图案,堆叠着。
妈妈很好奇,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她的面容舒展开来,高原沙漠的大太阳照在她脸上,皱纹深深浅浅。她眯着眼睛,眼角有一抹疲惫和安详,好像内心什么神秘的机器被车外荒凉永恒的景色启动。一种深厚的看不见的力量让她变得肃穆。她戴上墨镜,沉默良久,忽然说,也许死在这里并不是太坏的事,死在哪里都不是太坏。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是时间还没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