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作者: 吕新一
名义上已是春天,但风依然很硬,刮到人的脸上,还会有很明显的刺痛感。枯草、黑树、冻土,有不少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灰白的积雪。那些积雪,实际已经不像雪了,变成了一些硬壳,踩上去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个年轻的民兵出来放哨,远处、近处,好半天没看见一个人。他在周围转悠,看见一块土坷垃,上去踢一脚,看见一片黑青一样的雪,也上去踩两下,一不留神,差点儿滑倒了。
这时节,年纪大的都还穿着棉袄甚至皮袄,实际就连年轻一点的,棉衣也还不能下身,比如在村外放哨的这个年轻民兵,也还是一身的棉袄棉裤,头上虽然没戴皮帽子,却也还是一顶毡帽。他身上的棉袄又短又小,两个袖子尤其短,露出一截黑红的手腕。
两辆马车就是这时候从山外驶来的,它们出现在远处的时候,这个民兵并没有发现,直到越来越近了,他听见风中的铃铛声,一扭头才看见。驾车的每一匹马的脖子下面好像都挂着铃铛,所以铃铛声是一串一串地响着,哗啦啦,哗啦啦地,并不是单独的一声两声。这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载着柜子箱子、桌椅板凳,用十几道麻绳紧紧地捆绑着;另一辆车上则全是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剩下的就全是孩子,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一眼望上去,女孩明显多于男孩,因为她们的头上不是花花的蝴蝶结,就是彩色的头绳,马车跑起来的时候,风一吹,再加上铃铛声哗啦哗啦地响着,陪衬着,就显得格外鲜艳醒目。马车越来越近,他愣愣地看着。这个民兵不知道的是,两三天前,马车刚出发的时候,它们的雇主,也就是车上的那个男人,曾经建议赶车的把马脖子下面的铃铛取下来,不料两个赶车的不同意,他们说一路上也没个听的,让它们响着,既解乏又解闷哩。
马车在旷野上拐了几个弯以后,就算正式进了山里了,负责放哨的年轻民兵就是在山口上把他们拦住了。他盘问赶车的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其中一个赶车的就回头去看坐在车上的男人。男人是一张瘦方脸,显得很虚浮,很乏力,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瘆人的死相。他从车上跳下来,由于长时间坐车造成的腿麻,又突然跳下来,猛一下险些朝前扑倒。勉强站稳以后,他告诉眼前的这个民兵,他就是这个村里的人呢,只不过多年在外,现在是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民兵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的心里,无论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一个好人,尤其是和村里人完全不一样,而他竟然说他也是这个村的。年轻的民兵认为他基本是在瞎说,就说,从来也没见过呢,也没听说过呢。
男人看眼前这个民兵,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虽然头上戴着一顶老年人才会戴的毡帽,还是掩盖不了实际年龄,小孩子脸上的稚气是很难藏住的。于是,男人就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他爹是谁。年轻民兵一听,就觉得扯得有点儿远了,当然不愿意告诉他。另外,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有什么资格打听别人家的情况。不料这个人竟然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男人对民兵说,你说,你爹到底是谁,你说出来,我肯定认得他。我要是不认得他,咱们今天就由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
民兵身上背着一支枪,是那种名叫“七斤半”的枪,七斤半,说的是枪的重量。在男人的一再追问下,民兵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说出一个名字。男人一听就笑了,对他说,原来是六十五的孩子,我告诉你,那你得管我叫大爷呢。民兵问为啥要叫大爷,男人说,这话问的,还能为啥,因为我比六十五还大两个月呢。叫叔叔肯定不对,我的这些孩子们见了你爹,那才应该叫叔叔。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一下另一辆车上的孩子们。
民兵摸着自己的头说,从来也没见过哩,从来也没听说过呢。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好像他就会说这一句话似的,抓住这句话不松手。
男人对民兵说,你咋能见过我,你就不可能见过我。民兵皱着眉,听男人解释。他说,我离开村里的时候才十四五岁,你爹比我还小两个月呢,他也还是个嘴上没毛啥都不懂的孩子。
民兵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他开始觉得这个人说的好像是真的。他爹就叫六十五,连他爹的小名都知道,那应该错不了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呢。
接着,男人又说了几个地名,都是外面遥远世界的名字,说他在那些地方生活过。不过,那些名字在民兵听来,都一样,不管是哪儿,都是一回事,有的模模糊糊,有的纯粹听也没听过。这个年轻的民兵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到过公社,连七十里以外的县城都没去过,男人说到的北京天津青岛包头,他只听说过包头。
在那个过程中,两个赶车的从身上摸出旱烟锅,蹲在一旁。另外一辆车上的两个女人和那些孩子们纷纷从车上下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很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土崖、沟壑、山地、梁峁。不过不管是沟梁还是山岭,在她们看来,也全都一样,都是一回事,就像那个年轻民兵对于外面遥远世界的感觉一样。在民兵仓促而又凌乱的印象中,她们的脸都很白,尤其是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脚上都穿着皮鞋,甚至就连一个小姑娘也穿着一双小皮鞋。啊,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有皮鞋,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就有那么小的皮鞋,这是年轻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他觉得十分稀罕,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那么小的一双鞋,就像假的一样呢,更像是专门做出来耍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啊,回到这种地方,我们完了。
她是面朝着沟梁山岭以及离她们最近的重重叠叠的城墙一样的土崖说的。民兵听见这话,心里说,这是啥话,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一样哩。
这时候,那个男人一脸轻松地对民兵说,你在这里做啥,是放哨么?都已经是新社会了,还用放哨?
他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年轻的民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双脚并拢,让自己恢复成站岗时的姿势。头上的棕褐色毡帽不知什么时候压住了眉毛,他伸手扶了扶。他说,您咋知道不用,不知道就少说两句,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应该回家睡大觉去,是不是?那坏人来了,敌人来了咋办,我们全都得叫包了饺子。
男人说,说得对呢,应该放,应该放。又对民兵说,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回来了,叫他有空来串门。
民兵心想,你连名字也不说,谁知道你是谁。但是他的嘴张了两下,却又没说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有点儿老油条的劲儿,不仅时刻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还很能说会道,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是那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主儿。本来他还想对这人继续盘查,让他一搅和,竟稀里糊涂地忘了。
后来,还是男人自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民兵说,回去跟你爹说,我叫徐继业。说完以后,往马车前走了两步,很快又回头说,徐继业这个名字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跟他说铁锤,就说铁锤回来了。
二
车上的那些桌椅板凳卸下来以后,徐继业付了钱,马车就走了。
车上的那些孩子,一共七个。七个孩子,两个妈。
两个妈,就是那两个女人,她们都是徐继业的女人,一老一小。老的,四十多岁的是吴月梅;稍年轻一点的,二十七八岁的叫张彩。前面的六个孩子都是吴月梅生的,只有最小的小七是张彩生的。张彩是徐继业有了绸缎店几年以后来的,前面那六个孩子都管张彩叫二妈。毫无疑问,曾经的那个绸缎店像是一个早已远去的梦,不仅完全模糊,更碎得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徐继业站在儿时出生并成长过的老屋前,呆呆地望着不久前他们回来时的那个方向,事情明明才过去不久,可是却有一种漫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感觉。徐继业觉得,张彩很像是一颗灾星,自从娶了她,也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他其实很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往往又总是一不小心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上,不过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种事,这种感觉,哪能随便说出来呢,脑子里能奇怪地蹦出这种有失厚道的想法,就已经很对不起人家张彩了,也幸亏她不知道。是张彩做了什么吗?当然不是,她啥也没有做过,变化不是她带来的,却与她是前后脚来的,这一点没说的。大概除了小七,全家都能作证,自从这个二妈来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没有断过。
不过这一切都早已经过去,或者说已经是事实了,接受不接受,也都得接受,徐继业觉得再翻腾这些也没意思。眼下,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还是张彩的身份问题。以前在城里那些年,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事,现在突然回到村里,这个问题一下跳出来了,成为他最头疼最害怕的一件事。徐继业觉得,要是一个怕见人的伤疤,或许还能捂住,也能想办法遮掩过去,问题它不是一个伤疤,伤疤不会爆炸,但是这个事是会爆炸的,所以徐继业觉得它是一个炸弹,一个实实在在的炸弹。至于何时爆炸,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肯定不会太久远。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听见它已经被引燃,正在哧哧地冒着火星,而炸响的地点当然只能在他们这个家里。
有些事情还能做,有些话也还能说,但是有些则不能再说了,比如孩子们嘴里叫惯了的“二妈”,毫无疑问,应该尽早作废。
徐继业觉得,当前,眼前,首先就得解决这个问题。
晚上,趁一家人归置东西打扫屋子乱哄哄的时候,徐继业逮住一个机会,把张彩拉到大门道那里。从街门外一进来,先得穿过这个门道,因为上面有顶子,所以这里光线一直都是暗暗的,大白天都是暗的。徐继业小的时候,母亲常在这个昏昏暗暗的大门道里做营生,夏天烈日炎炎,大门道还能遮阳。
徐继业紧紧地拽住张彩的一条胳膊,把张彩都捏疼了。她抽回胳膊,问徐继业啥事。
徐继业先是压低声音,似乎正准备大说特说,可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没法说。
张彩问,啥没法说?
徐继业说,咱们……唉,真是没法说呢。
张彩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徐继业,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只是一个黑影。
黑影在更为漆黑的大门道里转来转去,是个焦躁万分的黑影。黑影有话要说,可是每当面对面前这个女人时,又只剩下一声声的哀叹。女人不知道他“唉”啥。黑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谁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只有我,有两个女人。
张彩说,怎么想起说这事,这谁不知道。
听她这么说,黑影一时惊得想去捂她的嘴,吓得张彩往旁边闪了一下。
黑影说,唉,你真是啥也不懂,在这个村里,当然没人知道,这事只有咱们自己知道。
黑影说,像我这种情况,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黑影说,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总有露馅的那一天,你能包裹一辈子?
黑影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真是没法说呢……我这两天麻烦死了,回来的路上就开始麻烦了。你没觉得咱们哪儿有点儿不对么,你一点儿也没觉得?难怪你悠闲得没事人一样呢。你又不是没见过,还有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呢,这不公平,这还牵扯到一个公平问题呢。
你要对所有没女人的人负责?
我哪能负那个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过错的,这是能肯定的吧。
黑影在更深黑的背景里站着,没有秩序地走着。
张彩听见外面的柴门在摇晃,发出凌乱的响声,她的脸忽然绷紧。
后来她听出来了,响声是因为风,并不是有人在外面。
黑影对她说,你说说,我能没错么,我有过错呢。
好半天以后,张彩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她对黑影说,我怎么听得我好像成了你的累赘?
黑影心里说,就是呢,原来不是,现在是了。可是嘴上却说,不能那么说,当然不是,你怎么能是累赘呢。我是说,咱们想办法度过这个难关。
张彩说,想啥办法?
黑影说这不是正在想么。和你说,也是想和你商量,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
张彩说,你的脑子不够用?算盘打得啪啪的,你的脑子要是不够用,我的就更不够用了。
黑影说,两个人的脑子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好。
又说,唉,还提那些做啥,就别笑话我了,不过是个从前的小业主,有啥够用不够用的。真的要是够用了,还能这么狼狈么。
仅仅过了一天以后的晚上,徐继业把街门关好,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出谋划策,商量怎样解决那个火烧眉毛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