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五回
作者: 徐皓峰玩家柳湘莲——
风俗引入与行为波折四十七回上半,以鸳鸯复职,陪贾母打牌,作为“介绍下人群体结构”的完结。下半由柳湘莲开始,改写其他人群,进入全书发展部分的第二层。
奴才,在刑法上不平等,犯罪要罪加一等。无权从事经济活动,所以不用交税,不用服兵役——善用这条,等于享受优惠。汉朝至清朝,都有大量人口为逃税避役而入奴籍,屡禁不止,严重时,要跳过司法部门,由军方抓捕,勒令退出奴籍。当然,主子苛刻,不让你善用,那就还是苦。
奴才不能当官、不能购买土地、不能跟“士农工商”的良民通婚,从《红楼梦》上看,贾家将这些全违反了。赖嬷嬷、鸳鸯是奴才活成了主子,柳湘莲是主子入了贱业。
曹雪芹大致交代完奴才群体,另起新篇,选一个相反情况写起,为文法。跳跃性大,刺激读者。
伶人为贱业,他是世家子弟,跟着戏班混,不好说有违祖德,说在玩。玩家的本意,不是杂学家、江湖老油条,是贵族落败了,以贱业谋生。清朝解体,爵爷们入了梨园、书场,自称玩家,李翰祥导演一九八七年的《八旗子弟》便讲此状况。上世纪六十年代,跟部队大院子弟打群架的胡同孩子,也自称玩家,以找自尊,我家虽穷,血统不差。
柳湘莲跟宝玉、秦钟是朋友。拜祭秦钟,宝玉派下人代为,柳湘莲是本人去的,见坟地沤水,不忍心,掏钱修缮。他没钱,敢花钱,是他一时所有。
宝玉如说,你花的钱,我给你补上。那就玷污了柳湘莲。掏钱的时候,人家没想秦钟有多少朋友,大家怎么分担,只想着自己是秦钟朋友。
于是宝玉说豪门里人盯人,支取钱,反而不自由。自己未能及时掏出来钱,多亏了你。宝玉说谎,以称赞柳湘莲义举。
柳湘莲无家无业,只剩下性情,那就活出个真性情吧。宝玉还在家业中,人品复杂,碰上了你,一定讲义气,你不在眼前,他也想不起。
和秦钟莫逆之交,秦钟一死,也就不想了。二○一七年,陈凯歌导演《妖猫传》里晁衡有句台词“我本是无情之人”,京城孩子多有同感。
似乎打了抵制感情的疫苗,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遇事有戒心,反应慢半拍,很羡慕电影里那些有真情实感的人。这种无情不知怎么来的,活到十岁便来了,自己都觉得讨厌——无非是环境与遗传。京城是官场顶点,高度竞争的环境,失败者多。上一代人的情绪保留在孩子基因里,内心总是凉的。
《妖猫传》中,晁衡的无情被杨贵妃破解,变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遇上杨贵妃,得大福气,常人哪儿能有?曹雪芹介绍,不用等杨贵妃,写诗就行了。之后,将大篇幅详说。
赖嬷嬷在自己花园请主子们看戏,柳湘莲出演旦角。宝钗的哥哥薛蟠好男色,不知柳湘莲是玩家,户口未入贱籍,挣贱籍的钱。当是一般伶人,以为可欺,演出结束后,搜院子,要带走。
柳湘莲大怒,原文写的是“想一拳打死他”。但江湖经验使然,心里气疯,表面越甜。开门现身,说不如去我那儿。骗薛蟠不带随从,独自跟他走。
读者看出,柳湘莲要谋害薛蟠,作者便不能按谋害的路数写了。曹雪芹妙笔,写满心嗔恨的柳湘莲被薛蟠逗乐——导演技巧里,叫“行为波折”,该干什么不干什么,意外的变化,为波折。
两人马匹不在一处,分别出了赖家花园。薛蟠追赶急切,对路边的柳湘莲视而不见,狂奔而去,跑久了不见人,犯疑是诓骗我、还是被我超了?于是返程察看。
见他回转,柳湘莲给逗乐。一笑千金,导演工作台本与编剧定稿本的区别。
明明编剧写的已经达标,投资款没到位,导演配合制片人,挑毛病让编剧再写上十天半月,暂缓给他结账。一般会说:“波折不够,再做几个波折。”
百试百灵,编剧写的剧本,一定波折不够,没法拒绝。
因为那本是导演的活儿。一般编剧的剧本,负责情节、台词,人物行为上不会写那么细。在编剧写的定稿剧本之后,导演还要写个“导演工作台本”,不光是镜头设计,很大篇幅是附加人物行为。
能够完整写人物行为的编剧不太多,一般是一场戏写出一个行为重点就达标了,没有也可以,有台词就行。因为编剧没学过表演,而设计表演是导演的专业。导演的基本功就是做“一见钟情怎么见”“热情似火怎么火”“夫人回家,正偷情的老公如何下床”的练习。
行为生动,在于波折。比如,一见钟情,不能是傻看傻笑,你在游乐场看上一个女生,第二眼她就不见了,干着急。看不见,才会钟情。第三眼发现她在玩一个非常幼稚的游戏,颠覆了你对她第一面的所有好感,于是诞生了爱情。
玩家级别的编剧,见导演提出的修改意见,不是情节层次,是行为波折,会双眼一亮,关切地问:“是不是没钱了?”导演脸红:“兄弟,包涵。”编剧翻脸:“没钱了,直说。别遛狗一样遛我玩呀!遛编剧的导演,最恶心了。你也干这事?”
到了处野池塘,柳湘莲骗薛蟠下马,对水起誓,确立两人交情。薛蟠毕竟体壮,从小营养好,来了京城后,跟着贵族子弟跑马耍鹰、舞枪射箭。柳湘莲揣摩,别反而被他打了,由此见了玩家的手段——此处玩家一词,是江湖老油条之意。
先偷袭,趁薛蟠跪地发誓,打了他后脑。半晕着,多棒的武艺也打折了,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过他。接着捶几下,试出他平日打架少,反应笨,体质是外强中干,不禁打。掐准了分寸,柳湘莲打了三四十下。
打得疼,看着惨,又不留后遗症,躺半月能恢复。要打成残疾或内伤,从此体能大差,生活质量拉低,便成仇人了。留气不留仇,是玩家的心眼。
京城打架的规矩是“打人不打脸”,脸上的伤藏不住,身上的伤,衣服可遮。柳湘莲违反原则,先打薛蟠个满脸花——鼻血横流,眼角开裂。五官脆弱,一二月才能完全消肿。就是要恶心你,让人都知道你挨了打。
之后的操作,太熟悉了,我这一代人中学时还这么打架,说的词都一样。“你可认得我了?”——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其实说了这话,反而不厉害了,开始玩虚的,进入羞辱程序。
柳湘莲拖薛蟠的腿,滚了他满身泥,让他叫“哥”,表示臣服。我们这代是喊了哥,挨打就结束了。严重情况,喊了哥,还要扮狗,狗是随便吃地上的东西。眼前有什么就吃什么,一般是吃口土。
柳湘莲叫薛蟠喝泥里脏水,薛蟠讨饶说不卫生,喝了得重病。并不想整出后遗症,柳湘莲罢休,甩下他走了。
看到这儿,会起疑,曹雪芹该是比我们再大七八岁,路学长、娄烨一拨里的谁,赶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被枪毙,刑场上一响惊魂,穿越到明清之际,痛定思痛,写了《红楼梦》。否则二三百年前的言行,怎么会翻模般一点不变?
二○○二年出版的《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尚秉和先生介绍,别说二三百年了,三千年前的也翻模下来。一个华人身上,同时落着商周唐宋明清的细节。
对于此书,三十二三时曾下过功夫,因写一个古装剧本。写好后,被通知将风俗从剧本正文里清除,挪到页面底部的注释栏里。按风俗组织的人物行为,怕删去后,正文逻辑不通,演员上下找,阅读不便。想申辩,被一位大哥劝住,说人家还嫌你不专业呢,不懂好莱坞的剧本格式。
回到家,看大学时代买的前苏联电影剧作选,有一把火烧了的冲动。但因喜欢《两人车站》,打着火后,改抽烟了,又看了一遍。
一九八三年译制片名叫《两个人的车站》,上一拨学电影的喜欢它,不忍它这么拗口,称为《两人车站》,我们一拨也随这口。引用风俗的好处,是跟日常行为差距大,容易造出波折。《两人车站》是以国营单位体制为风俗,波折四起,用金圣叹的话讲,“煞是好看”。
贾赦买扇子——
电影大师的诞生四十八回,薛蟠给打伤了脸,不愿留在京城里丢人,随薛家一位店面掌柜去外地做生意。香菱得独守空房了,宝钗叫她搬入大观园陪自己。
毕竟是甄士隐的女儿,香菱有读书人遗传,求宝钗教她作诗。诗是儒家教化的起点,谈诗前,横插一杠,讲了件有辱斯文的事。
贾赦看上了一个落魄文人家藏的二十把折扇,愿高价购买,不料文人越穷越要活出性情,不在乎钱,在乎的是喜好,留着自己玩,决不卖。
作为贾家的白手套,贾雨村官运亨通,还像刘姥姥一样,跟贾家认了亲,成了失散后再继上的远房亲戚。他利用职权,诬陷文人欠税,将其房产家物收缴出卖,以补税。二十把折扇按官方估值,低价给了贾赦。
贾赦原本批给五百两银子,让贾琏办。贾琏对文人苦劝不得,贾雨村得了消息,抢先给办了。贾赦说:“人家怎么弄了来?”
贾琏看不上贾雨村破坏了读书人间的道义,说:“不能算什么作为。”——贾雨村是个没本事的人。藏扇文人是穷光蛋,你是官老爷,但你们都是读书人,坑害农工商的手段,不能对读书人使。不玩衙门诡计,以读书人对读书人的标准,你能把扇子拿来,我才佩服你。
小儿不知柴米贵。贾家在走下坡路,一流人才不来,贾雨村这种,已是能落手里的难得之货,你还看不上?贾赦大怒,手边有什么抄什么,失手打伤了贾琏脸。
贾琏为他人仗义出言,仅一句,便给打破了相。也就理解了宝玉的一贯缄默,是明白自家是虎豹,皮毛再漂亮,也不是花鸟,要吃人的。
贵族是暴力单位,暴力发展到顶级,便不露相了,借用平民阶层“公平讲理”的文明方式来运作。购扇子,贾赦出高价、派长子面谈,给足钱数和礼数,但当贾雨村以脏事方式办成,也欣然接受了。
之前的礼贤下士,是真诚的,之后的仗势欺人,一样心安理得。平民才能将道德贯彻始终,贵族是分裂的,接触第一面极其文明,但他们的底牌是霸权。
活在京城里的百姓,生下来便接触他们,城都是人家建的,这辈子躲不开。积累的经验是善用接触的第一面,让他们的文明状态维持得久一些,压住他们不打底牌。
——这是平儿的生存技巧,令王熙凤的刁蛮、贾琏的放浪,对她做不出来,还能虎口谋食,姐妹相称,分享权力。平儿有正义感,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杂种”,灵巧的人看到笨人会着急,骂藏扇文人“不知死”。
他抛狠话,“我冻死饿死,一千两一把,我也不卖。”——不想卖,就别喊价了,没必要羞辱买方;之后更喊出“要扇子,先要我死。”——贾赦购扇,是跟风文人流行爱好,自诩文雅。给说成要逼出人命,会怒:我跟你玩文明,你跟我犯浑,撕破脸皮,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便是平儿所言的“不知死”。
平儿如是他,会拿出两把扇子白送贾赦,说这批扇子是父亲遗物,家族纪念,不能出售。您能出如此高价,说明是高人雅士,懂行、有品,家父要在世,会高兴认识您。这两把扇子,我就代家父赠与您吧。
贾赦不好意思,整批扇子便保住了。送出的两把,贾赦不会白拿,将找理由补钱,比如让贾琏再去他家时,以五十两买一把不值钱的椅子,硬说是珍稀木料,你不识货,我看了出来。
贾赦是见了朋友收藏,受刺激,并非真的嗜好,头脑热度一退,事情便过去了。即便贾赦是发烧友,得了两把后,给惹得欲罢不能,要尽数占有,平儿也有对策,总之是绝不甩狠话,抬到文人雅事的高度,令贾赦不好意思,自动收敛。
办法多了,京城孩子自小熟悉此道。小学时代,校方组织去徐悲鸿纪念馆参观,讲解员介绍《双鹫图》曾遭人仗势强买,徐悲鸿补上赠与妻子的题字,他人就没法要了,保下画。
除了徐悲鸿,京城里巧拒权贵的传说多了,小孩在哪儿都能听到。因为老北京是官宦集中地,势利的极致,永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座城的本质是“以大欺小”,在这儿存活,要迅速学会“以小博大”。城中惬意的平等风气,不是源水,是河流改道,博弈的结果。
罗马是意大利的京城,有着同类人情。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起步艰难,拍了多部短片,总拉不到长片投资,迟迟拍不成处女作,山穷水尽,找到一位贾赦般的投资人。当面口述故事、作导演阐述,安东尼奥尼紧张,没发现投资人睡着。
投资人一觉醒来,见安东尼奥尼还在说。身为贵族,对自己的失态,倍感羞耻,愤而投资。一代大师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