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明亮已经消失,但我还是想要喜欢人类
作者: 顾湘 btrbtr:顾湘好。你早在十三岁就在《中外少年》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二十岁不到就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所以,我想我们可以从更早的时候聊起,你小时候语文成绩好吗?还记得语文老师的名字吗?什么时候发现了写作的兴趣?
顾湘:成绩还可以。老师名字不记得啦。但是我记得我妈从小会给我讲聊斋故事和戏曲故事,后者像《拾玉镯》《十五贯》《游园惊梦》什么的。我认字很早,上幼儿园时就帮上小学的表姐写作业了。家里书很多,但不是认真做学问的那种家庭,是各式各样的杂书,文学、社科、自然科学、伪科学都有,还有各式各样的杂志,其中我最喜欢的、属于我童年时代的是《少年科学画报》和《飞碟探索》。我到现在也很喜欢“外星人怪谈”之类的事情,并不是说我相信它。怎么说呢,就像《南方公园》对一些事情的“起劲”,但其实我相信创作者并不是对它笃信不疑或推崇什么的,只是喜欢丰富多彩的世界,觉得有劲。
书看多了自然而然会想要模仿吧。上幼儿园的时候写过一个“小纸船的梦”,讲一个脸盆里的小纸船,梦见水龙头没关,水从脸盆漫出去,小纸船也顺着水逃出去到处看。我后来看到,觉得我当时对小纸船以及周围环境事物的大小的把握是很好的,也许说明我的空间想象力不错?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会一本正经在一叠信纸或一本本子的开头写上“剧本”两个字了,然后开始试图编故事,不过故事是编不下去的,因为我不知道人物要干什么,所以通常只有开头“剧本”两个字,场景描写,一个少女/女侠/少侠登场,描写其外貌/装备,然后就没有了。小时候看的书里那些人,如果有什么强烈的动机,一般是寻宝夺宝/跟坏人作斗争/复仇等等,但我希望我的女侠能干点儿别的。这个问题其实直到今天也会是一个问题,我始终觉得事件和行动很难寻找,我们忙忙碌碌转来转去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发生点什么事。而我自己不大喜欢看那些主人公没有行动或什么也没发生的小说,有一些小说会让我看了以后心想:这个作者也算蛮会写的,可是写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或者说,他只是想写,但是他没东西写。
btr:原来真的从小就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那么,一岁的时候有没有“抓周”抓了一支笔什么的迷信故事?
顾湘:没有,一岁时能有什么故事?只有额头很大的照片。现在额头也很大。
最早有署名的作品是三岁,上面会签名,并写“三岁”。感谢我爸妈保存了这些纸。
哦,但是有两个我妈跟我说的故事,我都不记得了,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一个是有一天,我妈的一个同事跟她说,我在外面碰到她问她能不能借我钱买书,说我妈妈会还给你的。我妈听了又有点高兴又有点发愁。因为我很要看书,但是已经会在外面借钱叫她还了,但借钱是要看书。
还有一个也是我妈的同事告诉她的,她说在外面碰到我,我一个人在那里咿咿呀呀,她问我:你在干什么呀?我说:我在唱悲剧。
这两个故事是不是也有点像抓周的性质?尤其从我现在四十几岁的生活看去。
btr:这两个童年故事太可爱了!请允许我快进几年,你去媒体那几年,正好是媒体的黄金时代,那段日子对你写小说有帮助吗?
顾湘:任何经验对写小说都会有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的帮助吧,跟媒体的黄金时代有没有关系倒说不好。靠它赚了工资,让我能活下来,确实是帮助。大部分想写小说的人总要找个工作,我看很多人是当记者或是在学校教书,但好像大多数其实都想有天能摆脱那份谋生的工作、专心写作。
我想象我可能比较喜欢靠自己去到现场、自己用眼睛去看、自己找人攀谈、接触与感受的那种记者工作。但我当时的工作最多的好像是写一个展览,或是与一个作家或艺术家坐下来做个比如说一个小时采访,其实我不太喜欢听一个艺术家谈论自己的艺术或作家谈论自己的书,我也不太喜欢这种一小时采访,我更不喜欢那些当代艺术展前面策展人写的文章。于是我当时其实没有很爱自己那份工作。不过那份工作里看博物馆古代馆藏的部分我就很喜欢,还有比如说考古学家说话,就感觉很言之有物。
我还记得刚毕业的时候,还没进报社,有时也会帮杂志写稿子。有一次让我去采访邱志杰,我一大早去了他家,他让我跟着他玩了一天,去工作室,下午喝咖啡,直到晚上去跟他朋友们吃饭,回去以后我把这一天写了出来,但编辑不喜欢我的稿子,于是我又改写了一篇比较虚假空洞的“邱志杰谈他的新创作”,然后就通过了。我觉得很无聊,谁要看邱志杰谈他的新创作,何况很多还是我编的,我还记得我为了凑字写了“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之类非常无趣的句子。邱志杰如果后来看这篇文章,可能会想:原来这个小姑娘这么无聊,可惜了他一天时间。当然也可能是我的第一稿写得不够好。
btr:要是那时候就认识你,我肯定愿意听你讲一小时采访的,还是得人有趣才行。回到早期互联网的那些年,你怀念那些BBS或者Blog时代吗?那时候你在网上话多吗?一般和谁玩或者吵架?会聊ICQ、QQ之类的吗?
顾湘:不怀念BBS什么的。话不算多,但我好像还蛮喜欢泡在聊天室里的,也不说什么,就说说废话。大概有点像海明威有个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面有个老头很喜欢在酒吧里待到打烊那种感觉。
但有件事是记得的,就是那时大家都对陌生人还有很多好奇心,包括ICQ上会认识到不少外国人,那时的互联网给人一种世界大同的感觉,“地球村”这个词好像是真的,迈克尔·杰克逊唱Heal the World的声音和图像还会在电视里经常出现,人们在网上相遇,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交流和分享,又能找到海量丰富的自己感兴趣的和原本不知道、偶尔看到以后才感兴趣的东西,互联网像是一个打开的明亮的大门。
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互联网了。好像那种明亮已经消失了。对网上的嘈杂和喧闹感到厌倦。社交媒体上热门的活动有时还会给我一种“人太无聊了”的感觉,然而我不想对人类有这种感觉,我还是想要喜欢人类的,于是我试着更多地去通过别的方式接触和认识人。
btr:你曾说一般不接受约稿,小说都是想写才开始自己写。哪一种情形会促使你动笔?能举一个例子吗?
顾湘:因为我不喜欢到时候要交稿了急急忙忙硬写、仓促交稿的感觉,就像我不喜欢迟到一样,我喜欢比较从容笃定的感觉。就自己平时写的,没有时间限制,我也常常会一点点反复确认什么的,比如“这段字是让我觉得最舒服的”之类的感觉,属于做事很慢很仔细(甚至过分仔细,都未必有那个必要)的人,要自己感觉到非常顺滑舒服了才安心。当然硬要写的话急就章也不是写不出来,但是就觉得没必要。之前在报社工作时也写够了稿子,不想再像干活一样来写字了,情愿干别的事情来挣钱,比如翻译和画插画什么的,很早以前还去七浦路进货开过淘宝店,现在还在“小鸟文学”干一份兼职,就有什么干什么。想写再写,会被很多职业作家批评,他们大都对自己有许多严格的写作要求。还有人说,等想写了再写会永远写不出来,谢天谢地我还没有,时不时还是会有产出的。
我虽然写的是蛮少的,但我是会一直想的,想着要写什么、怎么写,找找资料,用来想的时间还蛮多的。有天我想,就像有的人和人朝夕相处、柴米油盐,有的人虽然不在一起,但一直彼此想着。其实寤寐思服也蛮爱的,不一定比朝夕相处不爱,对吧?
有些事情碰到了肯定会留在心里,比如《和平公园》里那个在公园哭的、生病的女人,是我真的在公园里碰到的。这种事谁碰到都会留在心里吧,那么就会想办法写出来。这么说起来我又觉得这样有点赖皮,像正好有个兔子撞在我面前的树桩上才写出一个小说的感觉。
btr:说是“守株待兔”的话,你一定是过分谦虚了,对于写小说来说,你还是得拥有足够的敏感,至少得能够辨别出撞上来的是兔子吧。说起《和平公园》,虽然叙事者被你设定为男性,但与你的其他小说一样,里面有很多心理描写。这些描写常常关于日常生活并不那么重要的“抉择”,也很像你自己。要是你打算写一个和自己不同的人,那要怎么办呢?
顾湘:其实我写过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的,比如我写过一个叫《下沉》的小说,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人肯定不可能只盯着自己不观察别人的啊。观察人的能力我还是有的,我觉得。
btr:对于写作者,你认为什么语言是你觉得“好的语言”?或者你认为“坏的语言”有什么特点?
顾湘:我觉得沈大成的语言就很好。这么凭空讲讲不出来的啦。凭空总结这件事本身就给人不太妙的感觉……我讲不清楚这件事,要看到具体的例子才知道。
btr:好的,我们不如就来看这一小段话。你或许可以从语言或风格的角度评论一番这个具体的例子——“我也知道有另一个我模糊地预感到最坏的结果:这些强烈的爱恋被欲望点燃接着很快又被抛弃,在身体狂欢的翌日我们向自己隐藏幻灭的失望。但真实场景会是另一回事儿,我永远不能面面俱到地观察它,我或许永远不能彻底地明白它,即便我能将它的最细微处描写出来。细节是可怕的,因为当我们抓不到事物的中心时,它们就列队而过,遮挡着我们不想看到的东西。”
顾湘:啊……这段话乍一看不是最吸引我的那种,因为我最喜欢看的是“朴实的叙事”,但是仔细看看又觉得写得蛮好的。我觉得这个也不能完全单独拎出来看,也要看占全文的比例,也要看它到底说的是什么。比如我喜欢的沈大成和高特罗在一大堆叙事之外也会有类似这样的话,如果前面的叙事推到这儿,这段就会比现在单独看更打动我。我特别喜欢最后那句“细节列队而过,遮挡我们不想看到的东西”。
btr:说得有道理。评断文字好坏也不能脱离整个故事的语境,还要考虑整体的结构。“朴实的叙事”挺像你自己喜欢的文风吧。至于风格,你追求哪一种写作风格吗?会有什么标准或者要避开的特质?
顾湘:我没有想过追求什么风格呢……有人会想要追求什么风格吗?不想写什么,就想着风格?就肯定要言之有物啊。有了“物”就有“言”。
btr:那你平时会看同辈写作者的创作吗?最喜欢看谁?为什么?最讨厌哪一类写法?
顾湘:看的,主要看每期的《小说界》。最喜欢看沈大成的书,特别好,写出那样的小说我是羡慕的。我觉得她的小说就像一颗空中的液态金属珠之类的东西,质量很大,但看上去悬停在空中,然后又有我喜欢的那种光滑、坚实、朴素和简洁的美,非常浑然天成的一个东西,又理智冷静又温柔。一本比一本好。前面说她语言好,因为我觉得她的语言准确、干净、老实,甚至存在感不强,我喜欢这样的语言。每个人对什么叫“语言好”的认识太不一样了,谷崎润一郎有一本《文章读本》,里面很详细分析了好的语言和平庸的语言,跟我的口味差不多,书里有很多地方让我觉得“没错,就是这样”。还有很多作者我都蛮喜欢的,名字列出来反而可能会漏啦。
我还记得有一次为了宣传《赵桥村》去电台做一个节目,主持人说“我觉得你都没有什么文笔”,或是“我觉得你文笔很一般”之类的,原话是什么我不记得啦。我当时心想:“我还没有文笔啊?我文笔可好啦!”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把它说出来,说不定是自我感觉好也不一定。我想关于什么叫“文笔”,各人有各自的看法,又有点像对工艺美术的欣赏,各人也不同一样。
要说讨厌的,怎么说呢,如果看了一点儿开头,又翻了翻,觉得不喜欢,就懒得看下去了,那么也没看多少,也不太记得看了些啥,这样的情况下贸然评价,好像也不公道。不会讨厌但仍然坚持看完了,详细说说它讨厌在哪儿,不会去干那种事啊,毕竟不是专门做批评的。
btr:爸爸妈妈看过《赵桥村》吗?有啥评价?
顾湘:不知道我爸有没有看过。我妈倒是对我的什么都会有评价的,但是她的评价就是那种套话似的话:“引导和阐述真善美,能积极正面地看待生活,童趣童真童心很好!(大拇指、大拇指)”诸如此类的,我当然不记得她原话是什么了,总之大抵就是这些。她看我写的什么都会说这些,即使我写的挺忧郁的内容,她仍然会作那样的评价,不免让我觉得“你这看了跟没看差不多啊”。就是这样让人疑惑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