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本无心
作者: 默音
方友珊,二○二二
半个世界在线上的时代,你总是从朋友圈知道一些新闻,例如,某个熟人的死讯。
临近年末的冬夜,金婷去世的消息伴随着一堆蜡烛表情在朋友圈刷屏。这一年听了许多坏消息,再说我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像跟班一样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因此我并未立即感到哀痛,心头莫名地有种空虚。我很想发微信问朱凡,你原谅她了吗?又一想,时至如今,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人都走了,真正四大皆空。
我想起来,早年拍过她的一整卷胶卷底片在她那里,想必早就没了。冲洗好的相片塞了半本影集,被孟玲玲拿走了,不知还能不能要回来。因为聚焦和光线的关系,有几张糊得厉害。除了金婷,当然也拍到了那间客厅、那些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的上海文艺青年们。除了梁松,没人超过三十岁。照片也不全是我拍的,其中有一张是戴着纸帽的我,正在吹蛋糕上的蜡烛。我在那间客厅过了二十岁生日,金婷用歌词稿费买了当时流行的水果鲜奶油蛋糕。她写一首歌能拿几百块,曾经我们都觉得是一大笔钱,现在想想,真不划算。前几天听一档播客,几个单口喜剧演员聊天,其中一个说要在片尾放一首自己喜欢的歌给听众,《踩住你的心》。另外几个就笑他,说歌名听着简直像SM嘛。他们都是“九○后”,会有人听那首歌首先就让我惊讶,我想他们一定没看过早年的MV。其实MV拍得也有种异样的氛围。一个女的在全是镜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红唇高跟鞋,身影破碎又迷幻。我们都说,还不如请金婷演。
金婷那时真是美。丰盛的美。她爱穿紧身牛仔裤,显得腰细臀宽。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灼灼的光。谁不爱美人呢?围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孩比男孩多,不光因为她有种大姐的气质。她很喜欢和小姑娘们搂搂抱抱,总是坐没坐相,一会儿就把半个身体靠过来,像猫。她尽情地挥洒才华、温度和气味,我们醉心其中。那时的年轻人多少都有点皮肤饥渴,并不是真的喜欢同性。
叶巍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幅画,让人想起桔梗和芍药。萨其马、小山和梁松都画过她们,分别是粉彩、油画和版画。梁松先是琢磨版画,后来搞雕塑,越来越费钱。金婷养了他好几年,我们都觉得不值。他那时该是四十出头?在我们看来老得不得了。现在我自己四十七岁,才知道,不结婚的人,不管到多少岁,依然是幼稚的,上有老,下无小,就还有继续做年轻人的底气。
被我们喊作“萨其马”的萨维雍成了著名画家萨老师,偶尔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这里那里办展。小山选择了死,在年轻和不为人知的时节。他留下唯一算得上痕迹的,是金婷那本书的封面,看似潦草的钢笔画。梁松在市区做地产中介。不是那种连锁机构。一间几个平米的小屋,玻璃门上贴着晒得褪色的户型图,门口挨着墙摆了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最新的招租和二手房信息。大概三四年前,我路过的时候和他聊了几句。他看到我的相机,像是很惊讶,说,摄影师不都带大家伙吗?我说,现在的微单很方便的,不工作的时候我可不高兴带一堆死沉的设备走来走去。他说起他女儿,小姑娘刚上大一,动画专业,一个月的零用钱就要两三千。我随和地说,那也算是女承父业了。要是让孟玲玲看到我们聊天的一幕,一定会觉得我太社会了,和那个男的有什么好聊的?梁松曾经非礼叶巍,不知道是摸胸还是摸臀。他挑的时机不好,叶巍正在他和金婷那套租屋的厨房切西瓜。墨绿色的薄皮大瓜,瓜长刀短,刀卡在瓤里,叶巍拔了一下刀,没拔出来,放声尖叫。在客厅看书的孟玲玲闻声冲进去。她在叶巍开始频繁去看病之后对我说,我那时就觉得她不对劲,被摸了当然糟心,可她叫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一样。
金婷他们的客厅曾经聚满了文艺青年。后来有的死了,有的病了,活下来的各谋生路。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我从事的工作多少和文艺沾边,只有我自己知道,摄影就是个手艺活儿。我们这一行也有大师,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凭经验和人脉混口饭吃。
如今金婷也走了,对我来说就像是通往过去的时间隧道被彻底封上了。我搬过很多次家,至今书架上还有《七个半故事》。这是她唯一的一本书,署的是笔名“竹心”。
出书的版本和早年的杂志稿有很大的差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僵,最后这本书没能在大范围引起瞩目。到如今,说起金婷,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倒是有人记得博客时代的“竹心在昆卡”,那是她第二次凭借文字绽放光芒的时期,前前后后大概一年多。博客早就随着服务商的倒台而消失。她不在微博等社交网络发言,没有其他的赛博痕迹。
我想了几分钟,要不要在朋友圈发悼念消息,最终作罢。我宁愿默默为她哀悼,连同我们一伙人早已不再的青春。
仿佛是特意打破我难得的感伤,孟玲玲发来微信:你听说了吗,金婷的事。
我回复:嗯。
孟:是新冠吗?
我:据说是心脏病。
孟:她今年五十多对吧?大概还是在那边生活太苦了。
这话提醒了我。我辗转问了几个人,要到李咏心的微信。她可能在忙,过了一个多小时才通过添加请求。我说我是金婷的朋友,之前见过一次。她像是没反应过来,我重新打了两个字,竹心。那边说,竹心老师真的很可惜。我问,你知道她支教的学校具体在哪里吗?我想开春后去看看。十几分钟后,她回复道,没有走我这边的项目,我帮你问问。
我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六年前和金婷的最后一次见面可说是不欢而散。她每到过年发个动图拜年,我一向不回。现在人都死了,跑去她待过的地方看,有什么意义?
李咏心看来过着规律的生活。第二天,我在十点多睁开眼,手机上是她一大早发来的微信,几张图片、一条语音。我点开图,都是画。树和人,人有着团团脸。两只鸟在抢虫子。蘑菇,蘑菇,蘑菇。每幅画都有种恨不得用上全副色彩的劲头,笔法稚拙。这种风格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毕竟我妈是农民画院的正式工。金婷应该也很熟。当年她在画院当过几个月的出纳,在她卷画潜逃之前。所以她跑到云南乡下教小朋友画金山农民画?我感到好笑,又莫名地有些哀伤。点了语音,李咏心听不出乡音的普通话传来:“不好意思啊,我在跑步所以发语音。这些画是金婷学生的作业。我原来也以为她是教语文什么的,没想到是教画画。她好像不是正式的支教老师,就是在那边租了房子,办了个兴趣班。据说不收钱。”
我打字问:那么她靠什么生活呢?
那边迅速回复:现在应该可以讲吧,她都走了。好像萨老师一直在接济她。
我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一秒钟,忍不住笑了。金婷啊,你即便离开人世,仍然有这么多的意外。
一九九四,金山
镇上公共浴室的水蒸汽让方友珊想起酒厂蒸槽冒出的热气,不同的是气味。兜头盖脸的热气混合了檀香肥皂和蜂花洗发膏的人工香气,比湿漉漉的酒糟味儿好闻得多。在酒厂或浴室,扑入眼帘的总是人体。男人们只穿条短裤,用如同猪八戒兵器的长柄耙翻动蒸槽里的酒糟,肩背上覆了一层汗水的油光。女人们细长或滚圆的身体半隐在水雾中,急流从高悬的热水龙头直坠而下,遭遇肩膀或头顶,化作千万个热水珠散出去。人弯腰抹肥皂,水声随着动作变化,一阵响,一阵弱。
在这片藏着十来具人体的白雾中,有一抹红色格外显眼。方友珊刚冲掉扎得眼睛痛的泡沫,红色又出现了,离她仅半臂远。那是用几股丝线编成的红绳,挂的位置不在脖颈而在腰间,衬出腰肢纤细。底下一枚金坠子,悬在肚脐上方半寸。红绳的主人说:“不好意思,能让我冲一下吗?”方友珊往旁边让了让。像她一样,有不少人从村里骑车来镇上唯一的浴室。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人多龙头少,要冲水的人总是直接挤过来,她第一次遇见有人说“不好意思”。
那边在冲肥皂泡,方友珊的视线无处落脚,飘到红绳上。红绳的主人是画院新来的职工金婷。妈妈在饭桌上议论过,说是金婷和赵老师有一腿。画院里有老中青四个“老师”。老师们多少受过一些美术教育,他们不画画,负责指导,让画院的农民画家们有进步的空间。进步,空间,这样的大词当然不是妈妈能说出来的,一定是照搬了会上的发言。
当初把农民画搞起来的雷老师,如今人称雷院长,是专门学画的。另外三个老师,两个是他从前的学生,一个是托门路走关系进来的。赵老师是后者。他甚至不是金山本地人。他和他老婆都是青浦的,有了这个铁饭碗,在镇上租了房子,每天骑车下到村里的画院。
金婷也是老师吗?方友珊问妈妈。爸爸“哼”了一声说,是出纳!雷院长的熟人弄进来的。你妈,头发长,见识短,听风就是个雨。金婷家在上海,而且人家是大学生,她能看上赵德新?才怪!
方友珊在街上遇见过金婷。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在镇上就那么些去处:录像厅、唯一一家卖双卡录音机和磁带的音像店、台球室、游戏机房。金婷看录像时坐在最后一排,边看边嗑瓜子。她烫着波浪发,常穿件大红色的确良衬衫,肩膀打褶的款式,领口两根带子系成蝴蝶结,比屏幕上的香港电影女主角更显得新潮。开音像店的曹衡是方友珊的中学同学,他抱怨过,那个上海女人从来不买卡带,还嘲笑他的货老土,没有外国歌。说起来他们出生长大的村子也是上海的一部分,但市区太遥远,以至于在他们心里,上海连同上海出来的人,都远远高出一截。
上海人,大学生,不一样的打扮。剥去这一切光溜溜站在浴室里的金婷仍旧是不同的。是因为那根红绳上的金坠,还是因为那声“不好意思”?没等方友珊琢磨出个一二,另一个身体冲向她旁边的水龙头,伴随着尖叫:“是他给你的吗?我说我姆妈给我的金戒指怎么不见了,是他偷去给你的吗?”金婷也叫起来:“你神经病啊!”两个身体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晃动、推搡、拉扯。肉体和肉体相碰撞的声响。啪。有人摔倒了。挂着红绳的身体冲了出去。方友珊茫然地伫立片刻,跟着往外走。她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哭喊,不确定那是不是刚才打了金婷然后摔在地上的女人,赵老师的老婆郭小芬。等她在更衣间擦干身体穿好衣服,金婷早已不见了。她摸了摸头发,触感黏滑,没冲干净。
郭小芬和金婷在浴室打架的事很快传开了,从镇上到近处的村子,再到更远的角角落落。不知是谁在传播的过程中加上了对双方的身体描述,那一幕变得既色情又滑稽。据说郭小芬的金戒指后来找到了,是她念小学的女儿拿去玩。方友珊心想,就是想找个理由打人出气吧。她听妈妈讲过,画院除了雷院长,三个老师都像蜜蜂绕花一样,围着金婷打转。
隔了两天是个星期天。妈妈一早去菜地浇菜,爸爸也不在家,多半是去了厂里。方友珊用热水泡了饭,就着酱瓜吃了。她从家里把自行车推出来,走过长长的沿河石板路,一路和这家那家的阿姨妈妈打招呼。据说石板路的历史可追溯到清朝,坏掉的石板未经替换,裂纹像长在地上的蜘蛛网。出了村口,路面变成泥土地,方友珊飞身上车骑了起来。离河远了,空气中的水气减少,施过肥的菜地的臭气钻进鼻孔。油菜花刚开,一层绒黄。蜜蜂嗡嗡地飞,不知道名字的鸟散漫地叫了几声。她的目的地是上海的外滩和南京路。要先到镇上,坐火车或者大巴,花一个多小时到上海的西区,再换乘公交车,全程差不多两个小时。她没有特别的事要做,就是进城逛逛,呼吸一下市区的空气。上次去的时候,她买了用纸杯装的可乐,吃了油炸里脊,还有机器挤出来的冰激凌。冰的加上油的,回程肚子疼,只能忍着。她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娇养的姑娘,不做田里的事,也不做家里的。大学没考上,还不是进了爸爸承包的酒厂做文员拿工资?从前年起,就连妈妈也有画院的工资拿。村里人说起方家,必然是那几句。老方是军队回来的嘛,脑子活络,当初雷老师喊大家去画画,我们觉得耽误农活,没几个人去,老方怂恿他们家罗秀珍去,你看现在!
方友珊觉得他们的讨论是可笑的。经常泡在画院的十几个阿姨妈妈,只有五个人成了职工。不说别人,就说她自己,跟着画了那么些个寒暑假,雷老师看完还是摇头。她搞不懂自己比妈妈差在哪里,雷老师说她不够“拙”,又说,农民画还是需要生活的。说得好像她是活在真空里一样!
爸爸有酒厂的一堆事要忙,妈妈不画画的时候要么在菜地,要么在洗衣做饭。老同学有一两个在市区念书,大半出去打工,曹衡倒是在镇上,他的音像店她也去腻了。方友珊无聊极了,有时想对着天空大喊。当然只是想想。既然不能像个疯子一样乱喊,那就去上海吧!
她从泥土路拐到公路,初春的风还有些凉,太阳的力道毕竟比冬天足,照得她出了一层薄汗。有辆车从背后开过来,她往路边让了让。车在她前面十几米停下,桑塔纳的副驾驶伸出脑袋和胳膊,冲她挥手。长卷发的女人。是金婷。她骑过去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