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地铁的阿妹

作者: 胡诗杨

荡地铁的阿妹0

阿妹是跟地铁差不多辰光生出来的。一九九三年,姆妈刚生下阿妹,上海的地铁就建了起来。后来伊越长越大,地铁也越修越长,越布越密。伊十八岁了,地铁也成年了。

在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阿妹对姆妈讲,十八岁以前,我好像你的赝品,吃饭、穿衣、讲话、做事,都按你的模子来,你怎么做,我就跟着你做。可廿八岁以后,假如我廿八岁养小囡的话,我的日脚就被我小囡分走了,我好像寻不着自己了。所以女人拢共只活十年辰光,我现在就要开始为自己的生命算倒计时呢。

姆妈讲,还没到廿八岁,想太远,先过好十九、廿岁再讲。阿妹讲,好,好,只有十年辰光好给我挥霍,我得好好想想这几年该怎么过。不如跟谁都不要碰面,我只管爬起来,去一个没人认得我的、不停跑的、停不下来的地方,一旦停下来我就又要跟姆妈以前的日脚捆在一头了。讲到这里,阿妹想到了要逃到地铁上去,像小辰光一样。

姆妈小辰光没事做,偏偏欢喜荡马路,男小囡女小囡一道,要是欢喜谁,就跟在谁后头不掉队。阿妹学姆妈的样子,玩起了新游戏,伊叫作荡地铁。

第一趟发明这个游戏,是英文课要背书,阿妹从人民广场上完补习班回家,在地铁上捧着英文书背。伊听到座位边的人讲,这个年头居然还能看到有人在地铁上读书。伊被夸奖了,心里欢喜,特意挺直了背,背书背得更加起劲。

地铁快开到家了,中文英文广播双双播着。人家都挤着下车,匆匆忙忙赶辰光,唯有阿妹巴不得地铁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手头的书还没背完,要是背完再到站该正好。阿妹故意坐过了站,坐到龙阳路站,还是没背完,再坐到张江高科站,伊头朝玻璃后的广告牌多看了两眼,饼干、酱油、洗衣粉、电冰箱,好多广告闪着光,阿妹面孔的虚影和广告叠在一道。头一趟到了一个没来过的站点,逃离了姆妈给伊划定的范围,不再是家到学堂,学堂到家,阿妹觉得生活好像有了更大的光景。

坐到浦东要将近半个钟头,阿妹的书也快背完了,抬头发觉只有行李箱和皮鞋,冷冷清清的。阿妹害怕冷清,下车后再跑到对面站台,再反方向坐,坐回家去。到站刚刚好背完了全部的书,回到家已是七点钟。姆妈问伊,怎么回家这样晚?阿妹只好讲,迷路了,迷路了,给一个讨饭爷叔缠牢了,给讨走了十块铜钿脱不开身咯。

阿妹虽然肚皮饿了,但心里实在是欢喜,故意坐过几站,再反方向荡回来,上上下下,几个来回,不出站也不进站,荡遍半个上海,花的铜钿还是跟原来一样多。谁叫地铁闸机口戆戆的,只认得进站出站两个口,认不得人跑过多少地方呢。

阿妹决定管这游戏叫荡地铁,伊想跟表哥分享。电话里,表哥问伊,荡地铁是啥新奇玩意,不就是乘地铁吗?阿妹讲,不一样的,就像荡马路和从马路经过,这两件事是完全不一样的。表哥问,有啥不一样?阿妹拿着电话听筒讲,荡地铁是荡,像荡秋千一样荡,是兜兜绕绕的,越慢越好的,要是永远荡不到站头,那才叫顶顶好。表哥讲,要读书了,先挂电话了。

姆妈每个月给阿妹的交通卡上打三十二块,每个礼拜阿妹乘地铁到人民广场,上英文补习班,过去一趟四块,回来一趟四块,一个礼拜八块,一个月就是三十二块,一分不多。阿妹不敢多花铜钿,所以绝对不好中途出站。阿妹想着,不管中间兜兜绕绕到哪里去,只要起点和终点一样,最后的钞票都是一样的。只是荡地铁多花的辰光嘛,需要编个理由,哄过姆妈。伊也不好每趟都讲迷路,被讨饭的缠住了,也要编些新的理由,比方讲给老师留堂了,跟同学逛商场去了,在补习班多学习了一歇歇了。

阿妹每个礼拜补习班下课后,就从人民广场上车,每趟故意坐过几站,坐到龙阳路就下车,再从龙阳路荡回静安寺,来来回回几趟,荡到不让姆妈起疑心的时候就回来,刷卡出站。阿妹最欢喜龙阳路到静安寺这个小圆圈,常常荡,荡不厌。要是从龙阳路再往东,就快到郊区了,太偏僻。而从静安寺再往西,就到了市区正中心,老太们讲不完的闲话会吵得人心烦。

阿妹盯着地铁地图,想着哪个站台名字好听,就荡去哪里——汶水路、呼兰路、友谊西路,都是好听的,阿妹就跑去一号线荡。但伊不敢出站,出了站,卡上就有了记录,再进站回来就要花两份铜钿,姆妈就会发觉零用钿对不上。所以阿妹只好在站台望一望,想象地面上头的风景,然后荡着荡着,消磨伊的青春辰光。

二○○九年,阿妹念中学的时候,地铁修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住着表哥,阿妹只跟表哥熟。表哥念高中,阿妹带着表哥坐地铁。表哥讲,上海才有地铁,我们跑到上海去。阿妹问,外婆家不就是上海吗?表哥摇头,讲市区才叫上海,外婆家是乡下,才不是上海。

阿妹一个人荡地铁总是想起表哥,想起表哥讲,每趟乘地铁来寻阿妹都搭四号线,在曹杨路换车,不搭两号线。实际上,搭两号线的话,在江苏路站换乘,还近得多。表哥讲,虽然四号线兜远路,还常常坐不到空座位,但是我欢喜四号线,因为四号线的图标是紫颜色的,好看,像茄子上结着葡萄一样,比两号线的绿色好看多了。

每趟阿妹都拉着姆妈乘四号线回外婆家。姆妈讲,四号线绕路。阿妹讲,表哥讲过,紫颜色好看,要坐紫颜色的车。每趟坐四号线,伊都会想到茄子和葡萄,都会想到表哥。姆妈讲,戆头戆脑的。

阿妹躺在床上,一个人困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想起表哥。小辰光去外婆家寻表哥,跟表哥看《鲁滨逊漂流记》。表哥夺过书,想提前晓得结局。阿妹要哭了,害怕听。表哥指着最后一页的插图,大笑,哈哈礼拜五最后死掉了,鲁滨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阿妹赶紧捂住耳朵,讲不要听不要听。表哥讲,阿妹看书看得太慢了,一本书几天了还没看完。阿妹讲,越是快到结尾越不敢看了。表哥讲,书早就写好了,看和不看结局都是一样的。阿妹喊,我就是不想这么早晓得结局,要是一本书没有结局该多好!表哥讲,那是《红楼梦》,没有结局也会有人给狗尾续貂。阿妹讲,那我就永远不要晓得结局了!阿妹用力撕下了书的最后几页。伊力道小,书的边缘被撕得不均匀。阿妹讲,这几页不要了,送给表哥,表哥替我保管,待我哪一日想晓得结尾了再看。

姆妈回家,问阿妹,书怎么撕坏了?阿妹盯着电视机,不回答。姆妈讲,阿妹不要老看电视,天天看天天看,不如跟电视机过一辈子好了。阿妹讲,就看一歇歇,一歇歇就关上。姆妈讲,要看电视,就要做点家务,这盆毛豆你来剪。阿妹边看电视边剪。看到电视里的男人要亲吻女人了,眼珠子滴滴转。毛豆剪了一半跌在盆里。

阿妹抱着一盆酒糟毛豆可以吃一下午。伊欢喜拉着表哥,在外婆家一道吃糟卤,要吮吸着汁水,把盘子端起来对着嘴巴灌下去。喝不掉的糟卤就可以做成糟溜鱼片、糟卤鸡爪、糟卤鸭舌。一趟做好一大盆,塞到冰箱里,等想吃的时候就取出来一小碟。阿妹最欢喜吃糟卤鸭舌,不欢喜吃米饭。鸭舌没有多少肉,都是骨头,一点点嗦,可以嗦好半天,可以消磨掉好多辰光。

夏天放假的时候,阿妹跟表哥一道去看电影。小区里给老头老太们上老年大学的地方,每天上午都放电影,不重样。阿妹看到表上写着《幸福终点站》,就讲想看想看,表哥被伊拽去看。进去后才发觉是个外国电影,男主人公的国家政变了,他的护照和签证都不好用,只好住在机场航站楼。还手推车的时候,常常会有人家忘记退出一块钱硬币,他就在旁边等着,悄悄捡起这些硬币。他每日蹲,每日蹲,就这样攒着钞票。他一个人,活了九个月,终于活到他的祖国重新建国,最后拿了护照回了国。放电影的时候,老太们磕着瓜子,没注意到阿妹坐在第一排,看得起劲。

阿妹问表哥,这电影真的假的?表哥讲,当然是假的。阿妹讲,一个人可以在航站楼住九个月,那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在地铁里住九个月?表哥讲,不可能,那这个人吃啥喝啥呢?阿妹讲,假如,我讲的是假如,就真的有这么个人,一出生就在地铁上,一辈子没有出过站,那伊会不会以为静安寺就是一个站台,而不晓得寺庙里面到底长啥样子;伊会不会以为是先有“静安寺地铁站”这个站台名字,再在地面上造出静安寺?表哥讲,阿妹电影看多了。阿妹讲,好多人好多地方都是这样子,没有去过美国,却一直在电视上看美国人;没有到过北京,只在地图上认故宫和天安门;也很少有人真的到过两号线的终点站,但所有人都在报站名的时候听到过,不是吗?表哥讲,好好,阿妹讲得有道理。

阿妹放假再想寻表哥,就寻不到了,表哥跑去长宁上了班。表哥讲,在加班。阿妹讲,那跟表哥讲电话。表哥讲,要开会了,下班再跟阿妹讲。阿妹讲,那我去接表哥下班。阿妹坐着地铁,一路坐到长宁。表哥十点半下班,赶着末班地铁。表哥讲,累坏了,回家要坐一个半钟头地铁,困得一塌糊涂,下了地铁后还要再打个车,还得坐半个钟头,到家要十二点多了,第二天还要早早爬起来上班。阿妹讲,表哥忙得一塌糊涂,都没有辰光谈朋友了。表哥讲,等我赚到五百万的时候,再考虑这个问题,好吧?

荡地铁的阿妹0

阿妹点头,想起小辰光,伊对姆妈讲,阿妹长大以后要嫁给表哥。姆妈吓得捂牢伊的嘴,讲阿妹不好乱讲,不好乱讲,是乱伦的。阿妹问,为啥为啥?姆妈讲,两个人基因太相近,会生出戆小囡来,国家法律不允许的。阿妹讲,可惜可惜,原本觉得表哥很好。阿妹一个人跑去阳台上坐了好久,回来后又问姆妈,那基因差得越远,养出来的小囡是不是会越灵光?姆妈讲,是呀,你看我和你爸爸两个人老家隔这么远,养出来阿妹多灵光。阿妹讲,那我要是跟美国人结婚的话,养出来的混血小囡岂不是会更漂亮、更灵光?姆妈讲,呀,阿妹要嫁到美国去,那我以后想见阿妹都见不着了,姆妈现在要先开始学好英文了。

二○一一年,阿妹在念高中,浦东的地铁修得更长了,伊可荡的地方也变多了。在两号线地铁上,阿妹从静安寺荡到广兰路,再从广兰路荡回静安寺,荡两到三个来回,等辰光差不多就回家。要是在荡的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学堂里认得的同学,阿妹就赶紧转过身跑去对面的那班地铁上,假装看不见他们。

阿妹不欢喜见熟人,却偏偏欢喜看地铁车厢上的陌生面孔,不只是看,还要猜他们的工作、家庭,还有谈朋友的关系。伊最欢喜帮每个乘客取名字。光头男人应该姓何,就叫他何光头。穿皮夹克的人可能是老板,感觉像徐家汇的人,就姓徐好了,徐老板。梳长头发的姐姐在蹙眉头,像林黛玉,就叫伊小林姐姐。都是一辈子只见一面的陌生面孔,出了地铁站就再也不会碰面的,所以才好随便猜,这样才好玩,阿妹想。

有一趟阿妹在龙阳路站看到一个外国男人,不晓得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倒是和伊的外教老师长得有点像,都留着络腮胡和黄鬓角。阿妹决定把外教老师的名字送给他,便在心里喊他奥斯卡。

夏天地铁里空调开得足,奥斯卡穿着短袖短裤,一撮一撮棕黄颜色的体毛从他手脚上溢出来。奥斯卡身边还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耳朵上穿着银色大耳环,两个人面对面笑得欢喜,看起来应该是谈朋友的关系。那一班地铁开过的时候,是下半天三点多钟,人正好少,车厢空空荡荡的。

这样的事给阿妹不小心看到了。外国男人抱着那个中国女人,站到扶手边,开始亲,亲面孔,亲额头,亲眼睛,亲到嘴巴,左手揽着女人的腰,右手伸进伊的衣服里,开始东摸西摸,好像摸得很随便,又好像摸得很适意。女人穿的是白T恤,颜色透,里面的肩带子露出来,是黑色的,蕾丝边的。女人嘴里讲着英文,在地铁上呢,在地铁上呢。男人也讲英文,等不及回家了,等不及了。然后将伊顶到车厢门口。

从龙阳路开到张江高科站的路,有一段在地面上头,窗外一片麦子颜色的荒弃土地,地铁轮子和轨道摩擦的声音轰隆隆作响,外国男人和中国女人喊叫的声音完全被盖过了,听不着了,只看到他们两个嘴巴张得好大,比地铁广告里张口吃饼干的女人嘴巴还大。

阿妹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不晓得眼睛应该看向啥地方,只好掏出包里的英文书来,背书。可是背不进去。这班地铁人好少好少,基本所有人都在龙阳路站下车了。奥斯卡跟那个中国女人正忙着欢喜,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阿妹。阿妹只好把课本压在鼻头上,两只眼睛从缝隙里偷偷看他们。伊忍不住乱想,要是自己就是那个中国女人,要是自己正被压在地铁车厢上,到底是会笑得欢喜,还是会吓得眼泪水嗒嗒滴?伊想来想去,越想越乱,感觉自己应该是会吓的,但是看到面前的女人笑得很欢喜,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错了。阿妹不敢拿这件事告诉姆妈,只想烂在肚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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