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火车
作者: 宥予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到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耐住性子,北风拍打后墙高窗的玻璃,偶尔有咔嚓声,谷仓猜想断掉的干枝得有拇指粗。天在窗外微微亮了,他再次从被窝出来,秋衣下的皮肤皱起疙瘩,足心踩过被子,来到床尾,身体斜架在床与墙的半米空隙上,送眼睛去见模糊的表盘。分针离十二大概两厘米,何必再等呢,他双手一推,临时的桥立在床上。
地面给他熟悉的寒,仍让他吸口冷气。他踮脚,准确地掀开褥子,叠好的白色T恤依旧整齐,光线不让他看见上面的米老鼠图案。刚收到他嫌幼稚,然后穿过整个夏天。然后是红毛衣,毛线全不起毛了,经纬间拉开缝隙,他有点担心这个冬天身体长太快。然后是蓝秋裤。然后,夏天冒挨打风险缠来的灰色西装裤,在这个月份太薄,但有什么关系呢,今天他只想穿上最喜欢的衣服。深紫红色的灯芯绒外套,冬天的丘陵间,时不时出现一片片浅颜色的盆地,他又检查一遍外套内兜,钱在,四十三块八毛钱。
卧室门打开挤过身的空隙,呼噜声更响亮了,给他安全感。门不再关上,到堂屋门后,指尖捏住门栓,认真听了会儿,开始轻拔门栓。很小心了,细小的摩擦声依旧响得咬人,他停了两次,确认呼噜还在。
风灌满裤腿,柿子树落叶。狗从狗窝钻出来,有良心,没叫。他抱膀走路,担心撞碎空气中的什么。狗盯住他走到院门,他一直回头看窗户。窗户很吓人,像睁开的眼睛,好在呼噜声仍在。他用钥匙开锁,力气谨慎到仿佛担心钥匙会断。门鼻子好像要开口说话,他一直乞求它闭嘴。等自行车终于出去,门合上,他松了口气,跳上自行车。
以前没这么早过,这次要做没做过的事。像远远望着一点微黄之光,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凉他的肚皮,吹不动他的心。村外田野泛白,他知道是霜,没有想象中冷。霜结了厚厚一层,空气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柏油路以密度更大的灰色延伸。路基里有他妈妈的汗水,每家都要提供两个劳动力为路基挖土,现在路边的杨树已经小腿粗。灰冥冥,路面上有脚尖打脚跟的声音,像他害怕得抓紧一只胳膊,亦步亦趋。脚步声总是响起,但是只有沉默不语的麦苗深不见底,或许是坟包里飘上来的夜哭的鬼声。
他想更快,几乎飞起来了,身体劈开冷冰冰的空气,溅起一束束浪花,还不等落在地上,就也冷冰冰。他盯着那一点光而去,他知道那里有人,有人在就好,有人在他就满意了,有人在,这是世界上最奢侈的要求。所有树数着最后几片叶子,留下张牙舞爪的黑影,似乎面目狰狞的神仙,持戟和叉,随时都可能朝他刺来。和鬼魂相比,他总是更害怕神仙。他未感到被阻止,反而兴奋,整个世界都是敌人,但阻止不了他,他要去见,用整个童年的光阴去见,用他对家乡的憎恶去见。这是他的命,这命让牙齿疼。这就是我的命呀,他兴奋地想。他想象自己是一支离弦之箭,要刺破这片平原,进入月亮和云朵,或者无力地躺于黄土和腐叶,锈蚀,疼痛。
像一支风要见春天的第一片叶子,像一棵草要见春天第一朵云,他从这初冬的拂晓出发,开始这件无与伦比的事,带着恐惧、渴盼与希望,望住远远的那一点灯火。路上,天愈净而星愈亮,亮得摇摇欲坠。
他开始唱歌,一开始声音小,广阔的视野带来安全感,声音越来越大。没有完整地唱某一首歌,断断续续的三首,《好大一棵树》和《一路平安》,还有《祝你一路顺风》。前两首是电视机强迫他学会的,最后一首是从同桌的磁带里听的。唱了一会儿就不唱了。天色发白了,又一片田野,又一片树林,叶子都是集中在几天内落光的。霜能看清了,谁家地里的红薯还没收,几座坟头,两片树林,废品厂……穿过平原,穿过世代耕种的土地,穿过所有看不到人影的脚步,过解木厂,镇子到了,能看出是个晴天,他从镇子最北边那条路一直骑到火车站。候车厅在高高的台阶上,颇大的建筑,不少玻璃碎了。这里很忙过,有一天一辆火车都不在这里停了,它就明目张胆地荒废起来。台阶底下的空地上,经营小卖铺和台球摊子的跛脚老太太已经坐在竹椅上。只需要两毛钱,老太太就能帮他看一天车。到处空,他想使用第一位客人的特权,随便停一个地方,但老太太指挥他停在另一个地方。老太太抬起身体,往前挪步,右手一大把细长的蓝色铁牌。蓝色铁牌中的一对,解开,一张到了他手中,另一张拴在车把上。
铁牌上数字白色,三十七,他喜欢这个数字。东边的水煎包铺子,守住炉子的中年女人掀开盖子,往包子上洒水。白雾蒸腾去青天,香味更伤他了。他赶快往西走,不到一里地就是货场,货车还会在这里停靠,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路上他又检查一遍钱,然后取下套在手腕上的蓝色铁牌,里里外外找遍,拴在了毛衣腋下的毛线上。
货场的门还没开,他拐到旁边的树林,踩上叶子像踩进海里。窃窃私语与脚步声,冷风扫过臭水坑,没有臭气,树林周围的砖房像土。有人在里面睡觉,他想到这个,或许是梦溢出来的声音。他在叶子上起伏,靠近没有尽头的围墙,直到一处摞了砖头的地方。翻进去,宽阔的水泥高台,一条条,许多包了厚帆布的大丘。上个月还没有,或许是玉米,他猜。像一片叶子飘过水泥高台,飘过铁轨边的长仓库,尽头一个大煤丘,三个男人正用铁锹啃这座小山。卡车躺在那儿像火柴盒,一个男人倚车门抽烟,对他吆喝一声,他早不会为此心虚。
熟练地爬上道石,横穿两条轨道,停在大坑旁。在这里,他暂时听不见许多声音,这里看不到房子,远处的田野中是陌生的坟丘,死人在里面睡觉,或许不睡,他每一次经过坟墓时,觉得死人永远醒着。杨树围住大坑,以叶为弹,朝坑底扫射,所以水已死透,干涸,一层厚厚的弹壳。阳光还去那里,在升起之后。荒草,荒草,与麦子。他喜欢这份荒凉。
他对荒凉撒尿,火车汽笛声突然掩盖尿声。无视他的祈祷,出来一列客车。拖着剩下的半截尿,往坑中走几步,他始终做不到像那些男孩,专门对着车窗里的人撒尿,他们乐意看女人别过脸去。尿还剩几滴,火车头撞过来,他顾不上甩,揪起裤子。男人对玻璃发呆,短暂对视两秒。另一扇车窗里,幼儿对窗玻璃哈气。多了不起啊,他想,这么小就坐进了火车。他想象坐在车厢里向外望是何种感觉。
火车尾巴神气地小下去,他抻了抻秋衣下摆,掖进秋裤里,然后坐下,然后等。等待时会张望和回忆,他想起夏天景色。草的花开在人的腰上,白的黄的,蓝的少。有蝴蝶,不怕人,白蝴蝶和黑纹蝴蝶,偶尔花蝴蝶。
夏天不安静,夏天水里有影子,林中有虫鸣。夏天像走进另一个国度,丰美的秘境,生命仅仅活着就欢欣有声音。他所坐之处会长满金针菜,黄一大片。夏天耳边会有人讲梦或记忆深处的絮语,冬天只怀疑林中的鬼声。一眼就认出,铁轨带来火车讯息,他站起身,顺着铁轨看天消失的地方,汽笛响过几十秒后,出现的是货车。车厢太高,圆弧顶。他不再坐下,一直等火车走完,两个方向的风让他感觉自己跳一下就能低空飞行。火车远去让他丢失那份自由,身体缓慢地接受重量,突然察觉一双眼睛。眼睛可以涉猎的土地上,只有植物的干影子。他细心体会目光来自何处,一个灰色塑料袋飞过树林。
在冬天,人更无处可藏。风也不一样,夏天风一团一团,现在风一条一条。几米外的道砟上有烟盒,他走过去,用来消灭心中的惊慌,差点踩到一坨干大便。是黄鹤楼,既不常见也不少见,经过雨又被晒透,他捡起来,撕里面的锡纸。火车带来遥远的烟盒,他收集烟盒的同桌,每次捡到555或520,总会骄傲地告诉他价格。
铁轨又有动静,他贴一只耳朵上去听,方向不对,在另一条道上。火车喇叭响了,方向果然不对。耳朵贴在铁轨上的感觉很好,他的堂叔有一截十几厘米长的铁轨,叮嘱他不要说出去,因为会坐牢。他不会把耳朵贴在那截十几厘米长的铁轨上,那不一样。火车爬上来,从东边,露天车厢,看不到里面装的什么,但不会是煤。
下一个就对了,运气不错,帆布平平地遮住车顶。他丢下已经压平的烟盒,一直等到最后一节,一把拉住梯子横杆,脚也踩上去了。
爬上车顶,他顺势趴一会儿,等到火车穿过货场和火车站,他站起来往前走,寻找一个更好待的缝隙。没什么害怕的,不过村子里那个叫臭屁虫的男孩不敢这样站着走,所以那回独自在一个车顶待了三个多小时。风有点大,钻进衣服里,冷,但是舒服。在车厢连接处,他轻轻一跳,就前进了一个车厢。第一次跳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轻松,那时候他担心火车往前开,人跳起来正好落进空档里。
车顶看出去的风景,景色改变得不明显,但回过神来仍然觉得很快。人被大地丢出来了,正在悬浮,他这么认为。田野中出现人的影子和羊,这像是别人生活的地方,和自己无关。前面四五节车厢处,坐着铅灰色的两人,看起来比掠过的杨树更实。树木总是轻盈,好似不受重力,直到砍成木头。他们盯他,像木头盯住木头。更前面还有,都在盯他。他又跳了两节车厢,遇到凹下去的帆布,于是停下。有风啊,风里闻不见潮湿的气息。他享受了一会儿干冷的风,躺进洼里,凝视天空,一云坠于大蓝,他分不清是云动,还是己动。手下意识放在肋部,马上坐起来,那件T恤湿湿贴住后背。掏干净内兜,钱不在。他不死心地翻过来看,没有。等他在左边裤兜找到卷成一条棍的钞票,彻底躺下,在绿帆布上,像荷叶聚拢起一颗水珠。力气还没回来,但他不再等,小心叠好钞票,存进内兜。
好几周了,他踩住凳子,探身入水泥大缸,用漏掉的搪瓷碗偷麦子,驮去镇上卖掉。他确实担心父亲发现粮食少了,但管它呢。冬天让汗湿过的T恤冷得比肉体更快,像皮肤粘在铁上。冷的布料让他心思微寒。这件T恤差点闯过大祸,还没上课父亲就来了,翻了他的书桌,也翻了他的床,好在他提前把东西藏在了车棚东南角,一个檐和墙的缝隙。父亲审他一阵子,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甘心地走了。
铁路边出现涵洞和楼房,这是另一个省份了,他知道这是砀山,然后再往前,又是另一个省份。他躺更深,把皮肤融进绿帆布更辽阔的寒里,避免经过火车站时被看到。
总之是异乡了,他相信连故乡的鬼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平原上的鬼总是无法走得太远,平原上的鬼总是在一个地方打转,平原上的鬼呀,没有牙齿,平原上的鬼离不开村子周围的黄昏,多走几步就变薄,虚弱。他躺着,听见声音,他细心从铁轨缝隙里分离出脚步声。他翻转身体观察,那两个人,哦,现在是三个了。但除了这个变化,没什么特别。他们聊天,他们抱住膝盖,互不相望,他们在绿帆布上,双膝如木,看上去如此无辜,如此遥远,像北冰洋漂来的三根浮木。再远处,一根。更远处,三根,或者四根。偌大的平原,平原这一汪浑浊的大水,随时有可能漂上来新的木头。
他更警惕反向来车。昨天村子里那几个男孩又去了,他有信心避开。事实上并非那么保险,两个月前那一回,就差点被他们看到。他们在相反方向的火车上,发现时已经很近,他尽可能抱头趴下。他搞不懂为何他们会在那个点回来,以前没有过。他担心了好几天,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他才放心。
扒火车到徐州这件事,那几个男孩开始得早,而他去年才参与。在徐州,他们到处走,云龙湖、黄河故道都去,彭城广场和百货大楼也去,在街道上随意游荡。哪儿都能睡,有些楼道里就能待一夜。有一回快饿死了,他们找到其中一位初中毕业的哥哥,那人从打工的饭店里装了一锅卤好的牛肉出来,不再回去上班了。一锅牛肉,老板要被气死了,想到这点,他们咬得更来劲。
暮春时节妈妈第一次找他那回,他再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妈妈离开后的家,始终就是那样,没有新事。他不想让沉默占据在那儿,于是告诉了妈妈扒火车的事。凑在一起就干不了好事,妈妈说。然后叮嘱他不能偷东西,不要瞎混,好好学习。
植物和远处的村落随着火车两边广袤的土壤向后流淌,像大水漫过平原时的样子。胃朝他的食道灌一口酸水,里面还能分辨出火腿肠的味道。他不想吃那根火腿肠。妈妈带来鸡蛋糕、火腿肠、鸡蛋卷,都是些平时走亲戚会带的礼物。他终于接过去一根,拿在手中,不知如何对待它。那是多么美好的食物,他一年就吃三回肉。握在手中,一根火腿肠,像试卷上无人为他高兴的一百分,成为一小块尴尬。妈妈说,吃嘛,撕开吃,能撕开吗?用牙咬。
于是他用牙咬,那一小块金属咸涩,整个咬掉了,仿佛带去了一颗牙齿。后来妈妈看起来快哭了,但头发梳得整齐,以前没有这样整齐过。脖子上的勒痕没有了,脸白了,甚至能看到眼睑下面飞着的一小群淡雀斑。记忆中没这样白过。他仰着脸跟妈妈告别时,真不适应,只需要仰那样小的角度。
太阳出来,火车要开进太阳里,他从风声中听见远处树林里阳光的声音。无数的鬼声像匆忙的脚步,他舔着那颗牙齿上缺失牙齿的感觉,开始为另一件事忧心。前些日子听那几个男孩讨论,火车好像又要提速。提多少呢?他问。没人说得清楚。有个镇上男孩信誓旦旦说,会很快很快。那会多快呢?他担心到时候自己没办法爬上火车。上次提速不多,自己爬起来还算轻松,他想这次加个五公里的话,应该还是能爬上来吧。更何况靠近货场和车站时,还要减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