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晓
作者: 苏热一
春天,阴黄欲坠。父亲离开山上的人群,回到家里,母亲才给碗筷盖上纱罩,回房继续休息。客厅墙上的挂表叮叮响动起来,父亲忍不住又在这时看向它。表盘上写有“2”的位置,在他日复一日的视线打磨中变得模糊。我躲在窗帘后,不顾母亲之前的劝阻,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右手抓着鸡毛掸子,用力去探那些突然出现在我家外面一直扭动的黢黑巨蛇。
听到父亲的动静,母亲从屋里探出头来,问起那些碗口粗细的须根由来。父亲没有弄清具体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地说现在黄镇爬满黑蛇。从高处看,它们并不满足占据地表和道路,还发着轰响,直往地底更深处钻寻。母亲没有应和父亲略带担忧的语气,反而责备他没有像前几次回家那样,带来能让人激动一整天的消息。
父亲皱着眉头,深知自己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给母亲带来外面有用的新口信。他站在客厅,对着卧室的方向站立一会儿,很快又瘫坐在沙发上,像一团被滞挂在沙发上的骆驼草。看他的神态,似乎在认真回忆之前在山上可能被遗漏的细节。在他看来,春天不应是这样的。
“苏日彦?苏日彦!苏日彦……”
父亲告诉我有人在外面叫他的名字,说不定这次出去就能打听到新的事情。说着话,父亲穿上鞋,就匆匆开门离去。天色昏暗如水,被黑蛇惊扰起的黄尘,在近空舞出群虻的姿态,随即凝聚为升腾的黑手。我依着从掌纹穿透进来的丝缕光线,看着自己的影子们由众合一,心里不由一惊,身体随即离开窗户。
父亲的关门声在屋里回荡殆尽后,母亲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拿开饭桌上的食物纱罩,把擦灰尘的抹布收好后,抵着入户门,叉着腰,向我数落起对父亲积累的不满。说着说着,母亲话锋一转,突然没有缘由地开始劝诫我,要我还像之前那样,对不熟悉的事物保持距离。说完,她转身走到餐桌前,从塑料布下抽出一张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往上面添上几个字。
我趴在窗户旁边的地板上,想辨别黑蛇是不是已经延伸到我家的地底。屋外没有传来羊蹄落地声,想必它俩正停卧在某处,屏息聆听这次的不同。我看过电视上的节目,听到过蛇信子的声音。不同于屏幕上的嘶嘶声,我听到的是从地底传来嘶叫的电流声。想到这一点不同,我立刻直起身来,“妈,这不是蛇!”我费尽力气才摆出想要的口型。“谁跟你说这是蛇?别和你爸一样,扯着嘴到处乱说。”几个人从我没有见过的车里下来,他们用自己的音调和语序交流着,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外地人。
父亲急匆匆的脚步不用贴地就能辨认出来,他跑到房门的时候,整个屋子的玻璃尽数发颤。“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干吗的!”母亲靠着门,一言不发。“你让开,我进去说。”母亲一动不动。父亲恍然大悟似的说:“金花,金花,我跟你说,你得信我,和金羊毛、石头热、稀土潮都不一样,这次啊,是从大城市来的公司!”“省城?”“你想小了,再大点。”母亲挪开身,父亲呼哧着粗气进到屋里,母亲进厨房给父亲倒了杯热水,端给他的时候,眼里闪着光。父亲一饮而尽,捋着肚子,平复一下呼吸道:“那些人说,咱们这里地底下有石油,还不少呢,是块好油田,这不,这些管道,就是用来勘测的,他们教咱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二
在我六岁的时候,祖父曾给我展示过一个自己悟出来的杀羊取皮方法:把羊倒放在桌子上,抓住羊的一条后腿,用刀在上面划开一个口子,用嘴往里吹气。气体顺着那个小口,源源不断地灌输到羊的身体里,身体肿胀的羊从体型上看,活像一头小牛。这时候再剥,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一张完整的羊皮。褪掉羊皮的羊肉显现着猩红的颜色,仔细看去,还能看出羊的身体和脖子在抽动。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的我一下就被吓哭,母亲从屋里跑过来拥住我,责备祖父我还年幼,看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她把我抱进屋里,劝说好久,我才止住啜泣。
从前年开始,大概每隔四十九天,一些外界的音讯就顺着沥青血管和噼啪作响的电线蜂拥而来。嘈杂完全压制住黄镇漫天挥舞的粗黄、外地赶来的人和车辆,也搅乱了黄镇人亘古以来如石般坚硬的神情。祖父离开的时候,给父亲留下二百只羊。它们在黄镇的阴黄生长繁衍五年,却没有承受住远方铺天盖地而来的炽热音尘,纷纷将自己的身体变卖成父亲的一叠叠钞票。时至今日,我们只剩下两只羊,围困在小院里。它们整日睁大眼睛,从砖缝中窥探外面的世界。
只要没有听到什么新的事情,父亲的瞳孔就保持着如水的沉静。如果有外面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的事,父亲的眼睛就会流露出细沙遇风的亢奋。
现在窗户抖动的声音大了不少。刚过四点,不知道是不是灰尘的缘故,我发现几股沉重的黑从地面和墙壁上渗淌出来。母亲说,“去给你父亲打个电话,问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真是的,每次这些事来的时候,就顾不上回家。”拨通父亲的手机号,话筒里,一个女声提醒我不在服务区。
冷峭的风从沙漠吹来,穿越过春天,只留下孤零零的清冽。透过窗户,我隐约瞅见道路两旁的松柏,散发着迷离的光。我定定心,认出那是几个正在走路、舞动上身的人。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她忿忿地说:“又开始了。”沉默在母亲身上停留一会儿,很快她像是想到什么,叮嘱我在人群中见到父亲的话,一定要叫住他,把他拉回家里。
我搬来一个椅子坐在窗边,想用眼睛从三三两两路过窗户的腿中,认出父亲。机器声像是苍耳一样挂悬在我的耳边,让我失去在人群中辨别父亲脚步的能力。渐渐地,街上行人的数量增多,他们行走的速度也变快起来,他们的裤管在运动中铺展,发出鸟类扇动翅膀的哨鸣。这些人或回家或才从家中出来,以三五成群的架势加入街道上暂存的安宁之中。
我回头问母亲黄镇发现石油的后果,母亲沉思一会儿,说就是能让人变得有钱。
“那和前段时间的石头热有什么区别?”
母亲没有回答,神情宁肃,一如她最近一段时间,眼睛里愈含愈多的苍白。这些远处的消息从更远的地方,排好队似的一个个传来。母亲可能并没有想清楚这些事和事之间的区别。也许,她完全不关心这些讯息具体的不同,就像分清黄镇每一粒沙尘的样貌没有多少意义。
父亲总是在错过些什么。石头热兴起的那天,父亲的表现和今天一模一样,甚至我们入睡后,他趁着夜色,从家里不知什么地方翻找出一个机床,清扫干净,开始调试零件。机器的轰鸣击散如盐的月光,凌乱的光线扰乱我俩入眠的节奏。母亲拉着我,站在客厅里反对父亲的一时兴起,父亲的手一刻不停。
“你们要相信,石头蕴含的智慧和好运。”他语气坚定地说。
母亲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是怀疑石头,而是不放心父亲的判断。
第二天,父亲开始学习打磨的技术,他花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打磨出一条石鲤鱼,等拿出去卖的时候,黄镇已经没有人再提石头热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兴起养殖一种叫生苁蓉的草本植物,说吃掉它能延年益寿。
那是父亲距离外界最近的一天。
街上的脚步声没有征兆地消失。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我探出头,望望街道,黑压压的氛围让人喘不上气。有种东西在黄镇的某处孕育。绕着房子的管道嘶嘶声不减,我非常怀疑,它们在地下是不是在孕育新的管道。我再一次给父亲打去电话,想知道他晚上回不回来一起吃饭。几声沉闷的“嘟”声过后,父亲的应答在另一头响起。“喂?”那边人声嘈杂,导致父亲的言语通过电话传导过来时,还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
“你把手机给我。”母亲压低声音说道。
街上的事物沉浸在阴黄里,失去身形,只剩影子。父亲不愿意回家,母亲嚷着说他这次又要从头到尾耗在这件破事里,不想着干一点实事。她掰着指头,向我细数起父亲头脑发热的冲动事迹。母亲的声音消停后,她的指头无言地回归原位,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些被变卖的羊的身影。
街道两旁的灌木丛中总是挂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羊毛,它们总在这时趁着起风,摇摆成令人心忧的形状。我坐在沙发上,想象着父亲的那一缕羊毛,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中,随风而动,彻夜不停。“现在还没有天黑,要不我去找他?”我回头问母亲。母亲笑道,“省省吧,别到时候我得多骂一个人。”母亲又对我说,今晚不做饭了,她有点累,先去休息一会儿。临进卧室前,她还嘱咐我要像之前那样,把里外的门锁好,关上灯,远离窗户。
院里的羊一言不发,不停挪动着蹄子,踩踏出缓慢的嗒哒声。
三
八点,外面的轰响准时而动。
浩荡的人群在街道上猛然涌现,由脚组成的海浪向黄镇的所有方向横扫,落向地面,引起周遭建筑玻璃的持续共鸣。几万声呼喊在街头巷尾应和,几万声脚步在含混的节拍中自我调整、变得相同——那些人靠在一起,不安地放纵着,像是从高处落下来的山水,一点一点暴力地浸透黄镇的每一根血管。有一种亢奋由内而外地不断流淌,他们身上蒸腾出群鼠浩荡抢食的狂热,眼神警惕、仓促,嘴里不时发出和“石油”音节相同的尖叫。他们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耳朵也就缩成一个洞的形状,拒绝别的言词进入。看他们的面相,像一个个熟透的果实,等待某时崩烂落地。四处流窜的人群让整个黄镇的气温上去几度,即使躲在家里,我还是能感觉到黄镇在这时有些燥热。
拉开房间窗帘的一角,我想在那些人中找到父亲的身影。没有路灯和星月的映射,黑暗里涌动的人们就像积灰多年的烟囱一样,让人分辨不清。我急忙拉好窗帘,躲进被窝。
咚……咚……咚,铁门颤抖起来。一个人声从外面的寂静中冒出来。“出来吧,咱们要发财了。”我捂着嘴,进到客厅,攒动的人头透过窗帘清晰可见。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行为的严重性,轻手轻脚靠近母亲的卧室。把手一动不动,我没有想到母亲这时竟然会锁门。“待在家里干什么?”“你们出来,要把好事情分享给别人啊。”窗户的玻璃也开始摇晃,它们想稳住姿态,尽量只发出咯吱声,咬着牙关不被推倒。
我趴在地上,退到客厅防盗门处,双手抵住门,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减少防盗门晃动的幅度。难以想象,这些人已经习惯并开始幻想起关于管道的种种一切。在这方面,黄镇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出人意料。
门外的寂静来得没有一点征兆,我踮起脚尖,朝着猫眼看去,影子在阴沉的空间里林立着。个子高的影子学着骆驼,拉长自己的脖子,往院里屋里窥视;低一些的人互相依靠,露出狼的狡黠,他们围绕房子缓步打量,没有想法地快走几步;个子最小的小孩们含混不清地嘟囔,以雨后飞虻的速度在人群中绕行。
一个女声在门外温柔地浮起,“快出来吧,挖出石油,咱们什么都不用发愁。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咱们就都有保障啦,没有必要待在家里。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喜讯传给黄镇其他的人。”
女人说得没错。我从报纸上看到过,我们隔壁镇发现石油,每个月石油公司都给镇上的人分发两千块钱当作扰民费。看报道,他们的生活真的是衣食无忧,公司还给他们发放我没有听过的蔬菜和肉。据估算,照目前的开采进度,他们还能开发一百多年。黄镇也是这样吗?黄镇也能这样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拥有这份好运……
我的大腿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从门上放下来,正在拧腿上的肉。的确,即使是真的,也要冷静一下。我定力不够,刚刚差点儿开门出去。
几辆挂着外地车牌的车停靠在不远处,暗淡的车灯像是睁大的眼睛,注视着只在此刻的黄镇发生的事。不属于人的碎语在院子里响起,我知道,那是两只羊趁我们注意力分散时特有的小声交流。我没有理由地相信在它们的言词空隙,会掺杂着像人一样的嬉笑。
我赶着外面声音消停的间隙,意识到刚刚院里的动静是羊的咀嚼,牙齿相撞,舌头翻滚,吞咽时还有压缩食道内空气的钝响。玉米料子都在晾房的柜子里,它们是在迎合人群中的诱惑吗?
外面再度传来阵阵喧哗。我顾不上思索那两只羊现在的处境。我从中分辨出我初中同学的音色,还有我幼时玩伴的笑声,我甚至觉察到祖父的咳嗽。那些人有我说不出来的熟悉,都是我认识的人和我将要认识的人。我伏倒在地,不断告诉自己要坚强,但又感觉到自己尚且年幼的身体在他们充满诱惑的声浪中次次动摇,我只能在一遍遍自我言说的话语中,安抚逐渐躁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