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草

作者: 张秋寒

她得到一个当面为单珊服务的机会。之前她已按照相应的规格把单珊的房间布置妥当。她不觉得为这样的人物布置房间是什么莫大的荣幸。布置好了,环顾着那间和平日不大一样的套房,她却有着幸福感。它经由她的双手,是她的创造。

晚上七点,她正准备打开盒饭,对讲机里传来经理的声音。

“去四个八看一下什么情况,好像要换布草。”他们统称八八八八房为四个八。

“人到了?”

“刚入住。”

拖出推车,带上那三个笔记本,她一路想象着单珊接过笔记本的样子。应该没什么表情吧,不过是这些人司空见惯的事。

开门的女子梳着极高的马尾,高到头晃一下,辫子就有可能从后面晃到前面。她五官皱到了脸的中心,语速极快地在打电话。房间灯火如昼,凉气如秋。内间的妆台前坐着一名女子,身着珠片长裙,一件黑空调衫如斗篷般披在肩头,八成就是单珊。短头发看不出性别的化妆师像呼应着高马尾的语速般,飞快地在单珊脸上排兵布阵。

有的客人要亲眼见到布草的更换。一开始她还试图解释,后来发现解释的时间比换布草的时间还长。酒店举办过换布草比赛,她得了冠军。奖金一千元,她拿出来请布草间的同事们吃了顿饭。饭桌上,她端起酒杯,尽力学着那些看来听来的人情世故,说平时到与不到的,请大家多包涵。大家也嬉嬉笑笑地回敬她。工作中产生的芥蒂仿佛就此不存在了似的。

换布草前,她把三个笔记本摊开来摞好,郑重地捧到单珊面前,说能不能请你帮我签几个名。单珊在化妆,头不动手动地签完了。她看不懂那字,只是连声道谢,一一合拢,收好,接着就去工作。

她刚收拾好床上的部分,高马尾打完电话走过来,让她把她折的毛巾天鹅和盥洗室里所有的毛巾浴巾都拿走。她照做,并重新为毛巾架和马桶消毒。高马尾在旁看着,忽问她怎么签了三本。她如实说了,说五点多,她在酒店后门与布草洗涤厂家交接,有三个女学生找到了她,请她帮这个忙。

她们等了她一下午。那种望眼欲穿好像她就是单珊一样。其中戴眼镜的那个说:“求求你了,你就帮帮我们吧。”没有人这样对她撒过娇。工作中,别人找她干一件分外之事往往都像是她义不容辞。

“你都干的什么事情啊。”单珊声音很轻,却有很强的责备意味。她吓了一跳,正要说点什么。高马尾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直说晚上赶到上海住。可能是阿曼他们那边的口径有问题,我来问她。”

“不要问了。晚上看情况吧,不行还是去上海。”

她看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抱起一堆换下来的布草告退。

“东西掉了。”高马尾对着地面努努嘴,接着就低下头,用食指像鸡啄米那样地啄手机屏幕。

地上亮闪闪的是她的胸牌。上面写着“客房部张素英”及其英文。

胸牌是这几年才有的事。接手酒店的台州人要求从上到下都戴,认为这样能减少投诉。再往前的十几年里,两位老板都是本地人,人眼熟,公关到位,酒店在县城也算头一块牌子。后来他们犯了事,一下子成了反面典型,素英一度担心酒店要倒闭,她会面临失业。幸好有财主盘了过来。柳暗花明后,大家的干劲特别足。可惜没过多久,时疫又来了。大家又变得神经兮兮的,住的人多了怕染病,住的人少了怕上头动裁员的心思。

素英一直忘不了离开招待所的那天,她到各处和同事们打招呼。芬姐嗑着瓜子说走啦,以后没事来玩哦。素英心里很清楚,正是芬姐向主任建议的辞退人选,但她没把不悦摆在脸上,笑着点点头。她找了一圈,最后才在水房找到小玉。几十个水龙头开着,几十床被单被套泡在大池子里,小玉穿上胶靴正卖力地踩着。

“阴天洗它干吗。”

“洗了都不够用!说明天又有一场培训。培她奶奶个魂呢。”

“我走喽。那台好的电风扇被我换回来了,锁在西边的橱子里呢。你眼睛放尖一点,不要再被她们拿跑了。”

小玉跳了下来,素英顺手为她抹去一脑门的汗。她们之间是不会说什么假客气的话的,便有些沉默。久久,小玉说兔死狐悲,下一个大概就是她了。素英说:“你连婚都没结呢,对象都没有,不要说生细伢子了。”

确认怀孕后,素英曾带上点东西去了趟主任家,想请他以后在工作安排上予以照顾。主任当时就露了口风,说你看看下岗下得这副样子,我们能有工作做就不错啦,不能嫌好识歹的。她最初以为主任的这番话不过是给她打预防针。等到快要临盆时,招待所整个被“连锅端”,她才觉得主任是焦心他自己。小玉来看她,说主任这种在编在册的,拿几万块钱买断工龄。她们这些人,发两床被套枕巾也就打发了。她婆婆在窗外听见了,插了句嘴:“一起下来就算了,早早被人撵走不是难看么。”素英身上懒怠,没劲和她理论。小玉脆生生笑道:“要怪就怪你的孙子去。”

小玉开了一家美发店,路上碰见了,总让素英去烫头。素英不喜欢卷发,一次也没烫过,但她会去店里和小玉说说话。两个人谈起招待所的日子,恍如隔世。小玉问她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在酒店里做下去。素英说她只会铺床叠被,能上哪儿去。她没有办法向小玉描述她对布草的依恋,和柔软的布带给她的安心。

从四个八回到布草间,素英在单子上又登记了一笔。

盒饭有些冷了,她囫囵地扒了几口。不远处的露天晚会正在进行中,她推开走廊的窗户,听到呜呜咽咽的乐声。所谓的地方文化节搞了二十几年了,周边的几个县也搞,以各种农副产品和美食的名义。开幕式晚会办得时好时坏。素英印象中,早年的几场晚会还可以。县台直播,市台和省台后来都转播了,阵仗不小。小玉有一年弄到了票,去现场看,结果半路就出来了,说给蚊子咬死了,从老远的位置望过去,明星真的就是一颗星,只有一点点发亮的感觉。不如在家看直播,镜头切得近,看得清清楚楚,一边看一边还能抱半个冰西瓜挖挖。

素英不爱凑热闹,但有些热闹是人避不了的。首届文化节前夕,县城张灯结彩,无处不飞花。花飞了一天,飞到乡下,就被烈日晒黑了,成了旋舞的纸灰。吊唁的人来来往往,擅长张罗事情的姑子将地名和称谓结合在一起,给她介绍一些头回见面的远亲。下塘口的四奶奶、晁桥的表姐夫、沣集的侄儿媳妇——“说起来是侄儿,比我还大两岁。”她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不是发生这样的事,大家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葬礼是彼此唯一的交集。他们来也不是因为多么悲伤——尤其男人们,一直在互相敬烟,高声说话——仅仅是她的丈夫建平或公公婆婆去参加过他们家的某次葬礼,他们要把人情还回来。如果没有被邀请,还会觉得丧主对他们缺乏基本的尊重。晚间,厢屋的电视被孩子们打开了,舞台上万紫千红。她想,大家在庆祝什么。一个诞生得无凭无据的节日,到底在庆祝什么。天本就很热,里里外外还在持续烧纸烧香。大锅和液化气灶头为棚子里十几桌客人的饭菜同时作业。经忏滔天,唢呐撼地,音量也是热量,全部涌过来化作火,恢弘地煎熬她。

素英一口一口咽下冷饭。她为自己经受住了打击而庆幸。当初的承受能力被她归功于年轻。体力、精神、思维,都不至于拖累她。

同事来了。一六○四的客人有些问题她答不上来,请素英去解围。

客人是一位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绍说是某某报社的记者,想了解二十多年间,地方性节日为当地食宿行业带来的变化。

“这个我不太懂。你要不去采访我们经理吧。”

“我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他们也未必知道。您同事说您是这里的资深员工,从您的角度看问题,肯定有不一样的观察。没关系,您谈谈您的感想就好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害怕,反正咱们都敞开着门。”

素英两只手的虎口像榫卯一样套嵌,你一下我一下地互相咬着。“你刚才说什么?变化?没什么变化,就是节日的时候人多一点。餐饮部可能比较明显,来吃龙虾的人多。客房这边还好。现在交通方便了,市区的,南京的,说不定吃完就走,当天来去。不一定要住宿。”

“上海呢?上海到这边要多久?”

“现在不太清楚。我十几年前坐大巴车去,七个小时。”那次她带母亲去上海看病,是建平想办法弄到的专家号。他们之间的裂痕被无济于事地修补了一下。

“这里的人喜欢去上海做生意?”

“一上来就做生意的能有几个?主要是打工。”

“去做生意的人,要是带客户或者朋友回来玩,一般安排住这里吧。”

“你的意思是说气派,有面子吗?”素英想了一下,“以前是。现在不一定了。滨河路开了几家新的酒店,档次都比我们家高。”回答完问题,素英才觉得他们的对话不对劲,太漫无目的,或者别有目的。她的警觉为人称道。酒店明确是被她的警觉化解的危机就有两次。一次是没出人命的斗殴,一次是没出人命的酗酒。其他细小的例子不胜枚举,有些她都没有跟经理汇报,说多了像邀功。有一晚她下早班,去小玉那里玩,一直玩到小玉打烊。关掉电闸后,店里的黑暗浓郁极了,浮动着烫头药水味。素英站在黑暗中,反省那凶险的一幕幕。她好像有了看见死亡的本事。那些眨眼间就不存在了的人赐予她神力,让她借此拯救濒危的家庭,避免更多遗恨的萌生。小玉跟隔壁邻居打完招呼,见她还愣在原地,说你在那儿磨磨唧唧干什么呢,快出来啊,我要锁门了。

“你们没考虑再重新装修?”

“一直在陆陆续续地翻新。沙发是三月份刚换的。”

“门窗看起来都挺老的。”

“门集中换过一次。其余哪个坏了换哪个,一般只换门锁。”她侧过身,弓起食指敲了敲窗框,“你不要看这个窗子旧了,材料都很好。请广东厂家定制的。他们是机场的供应商。”

“从酒店落成一直用到现在?”

“不是,也是后来换的。最早是铝合金的推拉窗。”

“哪一年换的?”

“二○○四年。”她脱口而出。

他们的目光剐蹭了一下。她的两个虎口紧紧地咬在一起。这些回答对他调研的问题无有裨益,于是她起身,说还有事,得去忙了。还没走到玄关,她就听见他冲着她的后背说:“那年有人在酒店跳楼,对吧。”

二○○四年的文化节是县里办得最出色的一届。一方面总结了前几届的经验,懂得如何扬长避短。一方面老百姓的新鲜劲还没过去,对文娱尚有渴望——二○○四年后,缥缈的网络世界更丰富更快捷地满足了这种渴望。

二○○四年,县里请了不少大腕来撑门面。港台、央视、文工团……应有尽有。

这年的晚会上有一个素英喜欢的歌手。那时他已经不怎么红了,他事业的巅峰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节目单上,他的出场顺序是倒数第四个。晚上九点钟,素英找了一个无人入住的房间,打开电视等着。她算得不错,杂技节目后,他上场了。奔放型的艺人到哪个县城都夸人杰地灵,都喊父老乡亲。和他们娴熟的话术比起来,他轻轻的一声“大家晚上好”有些单薄,甚至傲慢。素英看过他的访谈,他的确不善言辞。他自己也说他不适合从艺。他一共唱了三首歌。第一首是新歌,另外两首是代表作。

缺乏互动,加之音响的效果也差了些,前两首的气氛很一般。第三首是令他红极一时的成名作,听众即便唱不全整首,进入高潮段落也不禁自发地跟唱。场子有了起色,他的表情也更舒展。素英正欣慰着,一个红衣女子趁间奏上台为他献花,与他拥抱,而且抱了很长时间,抱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第二段即将开始,女子才转过身对着镜头比了个手势,匆匆下台。

女子是阿兰。素英很惊讶。惊讶之余,又感到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他正是因为阿兰才出现在这个舞台上。她上去献花也好,抱他也好,又算什么呢。

每年的这个时候,阿兰都会从上海过来。她怕热,说上海人太多了,夏天看到那么多人眼睛都发烫。素英说这里也热啊,怎么不去凉快的地方避暑。阿兰说哪里呢,大连么,庐山么,也就那样吧。素英说你都去过啊。阿兰说不要讲这些地方了,就是日本、俄罗斯,又怎么样,去了也就是这个教的这个庙,那个教的那个庙,不是山就是海的,看过了就行了。

阿兰多少有点通过不在意来显摆的意思。素英笑了笑,说她到现在连上海都没去过。阿兰使劲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那你不赶紧去!去了找我。”素英说没有时间,一个星期休息一天。阿兰说:“这算什么事。我马上跟老肖说,让他放你一个星期的假。”

老肖是酒店的老板之一,产业遍布华东。他嘴上说“这些油头粉面的男人整天唱情情爱爱,有什么好”,却还是赞助主办方六十万,为阿兰请来了她仰慕的歌手。阿兰说:“得了吧,邓丽君这是死了,不然别说六十万,就是六百万六千万你也要请。”阿兰晓得素英也喜欢他的歌,邀她同去。素英婉拒了。阿兰没有强求。按古历算,那日子总在每年开幕式这一天的前后。

她们二人头回见面就交心。当时阿兰从外面游玩回来,在过道里突然倒下,素英瞧出是中暑,马上把人带到房间里施救。幸而是在酒店不是户外,冰袋毛巾一应俱全,扇风擦身忙活了半晌,阿兰意识渐明。她一看到床前的老肖就柔弱地发牢骚:“我说我怕热不去,你不听。哪里没有荷花,要顶着个毒太阳看。”老肖是老板,素英做员工的,听见这些话不合适。她正要主动离开,老肖却说事务缠身,得去安排晚宴接待领导,叫她留下来,再观察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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