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七回
作者: 徐皓峰中俄有圣愚、黛玉念弥陀——《阿甘正传》和《往日情怀》
《巴黎圣母院》对世界的影响,各国作家达成了共识,疯子、傻子是神的词汇,用来跟人类对话,可惜人类听不懂。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给指定单位内部放映的外国电影叫内参片,内参片中仅放一次的,叫过路片,一去不回头,除了这次,再也看不着。七十年代末,格鲁吉亚制片厂的《被遗忘祖先的魂灵》和《愿望树》,是有名的过路片,震惊影人。
日本佛像,是隋唐华人的脸,隋唐佛像是当年西域人的脸,因沙漠化,他们北迁至高加索,成了格鲁吉亚人——法国学者的考察,部分证据,是拿隋唐雕塑跟他们对脸。可想我们看格鲁吉亚电影的震撼,龙门、云冈的石雕活了。
有老师没赶上放映,要抱憾终生,没想到十三四年后,搞到了录像带,翻录过十几遍的效果,画面褪色为黑白、音乐走调,又过十年,买到DVD,声画清晰得令人想哭。
《愿望树》是满村的傻子疯子,与《巴黎圣母院》英雄所见略同,俄国本土的圣愚信仰,也是神以疯痴者传达旨意,本土名著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一九九四年的《阿甘正传》以一个傻子串通美国历史,导演的忧国忧民之情,感动世界。
我这代人的感动点不一样,首次观影反应,觉得导演是潜伏在美国的苏俄同志,骗过好莱坞老板和奥斯卡评委,所表达的不是美国人对美国无条件的爱,而是感慨“左翼”思潮在美国的失势。
阿甘是一个被“左翼”队伍落下的人,活在“右翼”人群里。片中阿甘横跨美国的长跑,感动我这代人。人到中年的他,想追上年轻时没追上的集体,但那个集体已不在。千里奔波,于事无补,还被商业化,成了金融公司的商标。
《阿甘正传》与一九七三年的《往日情怀》一样,在西方媒体大量报道苏俄干部腐化的时代,对事不对人,仍坚信苏俄思想可以救美国。七四年的评委看出来了,只给了最佳原创歌曲、配乐奖。那届的最佳影片是《骗中骗》,类型片杰作,毕竟意思不大。
八九十年代的大陆电影,疯傻众多,《原野》《芙蓉镇》《洗澡》《硬汉》等,银幕上一旦出现疯子傻子,观众会肃然起敬,自觉在看一部关乎民族命运的电影。其中《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一个傻子告诉我们:你们是傻。
大银幕的魅力,走出影院,没觉得挨骂别扭,觉得说得对。
与雨果思路不同,我们的传统是“半疯”,不会西方式的纯傻纯疯。竹林七贤半疯,另一半是高素质高智商;济公半疯,另一半是代百姓出头对抗贪官劣绅的侠客。他们不是神的旨意,是自己的水平。
宝玉的疯痴,之前是小失控,几分钟、一日半日,能自己调整过来,本回是第一次长达半月的彻底失控。到了发育关键阶段,生理变化剧烈,精神上搂不住,现在叫青春期易发抑郁症。我这代高中大学时,不认为是病,是艺术人格大爆发,家里出了一位,邻居们会说,这孩子该去学音乐美术。
艺术院校里也少,两三届会出一位,老师安慰家长,说您孩子日后是大艺术家,强过班里所有人。判断标准,依据当时出版的西方音乐美术家传记,往往是集录,一本讲几十人,多数癫狂。华人对此十分羡慕,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疯子是好词,冠以姓氏,说一系老师里有位“某疯子”,学生便知此人水平高,最好跟他学。
活久见,二十年来,完整翻译了许多西方艺术家传记,才知其癫狂,多是嫖妓染上损害大脑的梅毒,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出版编辑,为尊者讳而删除。
唉,学错了。
朱元育拿天文解释生理,以小学初中课本衡量,是天文也不对、生理也不对,原谅他是古人,权且一听。
月亮是雄性的象征,外表没热量,内核是热的——欧美的硬汉都标榜冷峻,阴气十足,热情友好,会被说成“娘”。太阳是女性象征,外表热力,内核是冷的——欧美女星热情洋溢,亚洲女星温情脉脉,但逢当大乱,女性比男性冷静,欧洲出女王,亚洲出母后。
月亮内核的热和太阳内核的冷,地球以遥感的方式,将其勾兑,产生新能源,补充三者,共同受益——古人看太阳和月亮一样大,在地平线、海平线上升降,容易想成地球在调它俩。
对比在人身上,月亮相当于血肉,为硬件,太阳相当于让血肉由小变大、长大成人的机能,为软件。地球,相当于人的思想。
对身体和内在机能,思想干涉会乱,比如长时间注意自己的鼻梁,将头晕恶心,更多情况是想了没用,比如免疫、消化系统是自主运行。
月亮外冷内热、太阳外热内冷,照此理,肉体、机能各有一个核心点,可以被思想调和。地球表面的陆地海洋,就像我们的胡思乱想,调和日月内核的得是地球内核,所以要求静,在思想的深处,才能对应上肉体和机能的内核。
《参同契》中“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上半句就是口语里的“沉下心来”,思维改变后,是不是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了?胡思乱想是跟生活状态匹配的呀。朱元育解释没问题,潜艇发射导弹,打水面目标,一打一个准。
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此意。规、距,都是建筑测量工具,比喻人间规律。七十岁了,我改变了人间,人们还以为人间一直如此。
儒家的教化,是潜移默化。明治维新露了相,将军体系改为天皇体系,社会阵痛三十年,亲历的几代人过世,终于达到“不逾矩”效果。新生代认为没变过,天皇中心是千年传统,忘了是刚开始。
宝玉的思想能严重干扰肉体机能,不想活了,一念之间,全面衰竭,真能把自己想死。今日看是严重抑郁症,明清人看是有仙缘,宝玉一念能穿越生理的自主机制,造成伤害,说明也能一念造福肉身,资质太好了。
黛玉的口头语是阿弥陀佛,本回开头,宝玉得知黛玉夜里咳嗽少了,高兴得念弥陀。紫鹃说他:“你怎么也念上佛了,真是新闻!”是宝玉到了黛玉处,顺了黛玉的口。
住久了,宝钗和母亲薛姨妈染上京城习气,学会拿男女关系开玩笑。母女俩看望黛玉,宝钗说把黛玉嫁给哥哥薛蟠,黛玉回应是“你越发疯了”;薛姨妈说把黛玉配给宝玉,黛玉怪宝钗“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双方绝不可能,才可以开这种玩笑,真匹配,便不能说了。
《七武士》决战前夕,武士首领不是鼓舞士气,而是开男女玩笑,让大家放松一下,否则太紧张,没法打仗。剧组拍夜戏赶工,导演得开玩笑,哈哈大笑,消除疲劳。开别的玩笑,不容易有效,一说男女关系,所有人都能嗨到。说场务小伙子喜欢服装组大姐,灯光师爱上了女武师,根本不可能,说起来才好笑。
紫鹃听到薛姨妈的话,立刻追究落实,让薛姨妈向宝玉母亲王夫人说和。除了黛玉,其他人都以为紫鹃是给玩笑加码,抬气氛。
薛姨妈顺杆爬,调戏她,说你着急让姑娘出阁,是不是想早点给自己找个小女婿。逗乐了屋里边角候着的婆子们,说明众人普遍认为宝玉和薛蟠一样,没法配黛玉。
紫鹃不明事理,或许她家里响应朝廷号召,有堂兄妹成婚的事,便一心要撮合宝黛,不知黛玉全无此心。朝廷让底层民众破礼生育,增加人口,为补充劳动力,轮不到贵族小姐们也这么干。
欧洲贵族因堂亲结婚,后代遭殃,得怪病。华人历史长,试错早,千万避免。薛姨妈让黛玉嫁宝玉这段戏,还是“水穷云起”法,把宝黛爱情写死后,又挑逗一下读者。嗨,曹雪芹确实比希区柯克坏。
遭薛姨妈揶揄,紫鹃退走,黛玉念了句弥陀。这口头语,该是黛玉母亲贾敏的习惯,嫁到南方后还这样,黛玉自小感染。
北京人说话啰嗦,越啰嗦的人越爱总结。比如,谈事谈了四五个小时,最后说:“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什么不早说,之前四五个小时算干吗?
八卦掌在咸丰年间的京城发明,先有八掌,每一掌能变出八掌,衍出六十四手,每一手又能衍出八掌,几何式增长,以至无穷……最后师傅告诉学生,说到底,八卦掌练的就是一个圈,转圈就行了。
学生会疯的。
京城里,“只要……就行了”的话特别多,浩如烟海的《大藏经》,也被总结成——说到底,就是一句阿弥陀佛。
一九一六年出版的《八卦拳学》,详解各种招式,一九二三年同一作者出版的《拳意述真》,则说八卦掌无招无式,除了转圈,真没别的了,如嫌不够,可在转圈时加上念弥陀。太京城作派了,武学和佛学都给总结得不剩什么,可以打包一块练。
黛玉青春而逝,书里看不到她的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和平门某胡同口的槐树下,住了位老太太,是五十年代胡同居委会主任。那时居委会主任多由大户人家的媳妇担任,有见识有口才,还能拿出钱做公益。她六十年代离京,三十年后归来,无子无钱无房。
槐树下的木板房,是临近人家搭的杂物间,现届居委会协调,批给了老主任。居住条件差,她却永远衣着干净,夏日不落汗渍。一个高中生受金庸武侠小说影响,想象她是隐遁的高手,趁胡同里没人,搞恶作剧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有武功。
没料到,她眼光亮起,真的习武人神色。高中生强做镇定,学着金庸小说,说教给我。老主任几秒踌躇,让跟着她念弥陀。胡同里进来人了,她收敛眼神,高中生趁机骑车遁走。
胡同里是高中生的姥爷家,一个多月没再去,终于又去了,发现木屋换了锁,屋外杂物已清干净。难道过世了?
问人,说老主任有两个侄子,她忘了他俩,他俩没忘她,寻了来。俩侄子西装革履,乘轿车,半个胡同的人出来看,老主任走得有面子。
弥陀发了四十八个愿望,造出极乐世界——京城民间的理解,是心想事成的典范。碎嘴念弥陀,不断提醒自己把一切往好处想,自己等同弥陀,家庭等同极乐。
看不懂《画禅室随笔》和《苦瓜和尚画语录》,几十年国画实践不顶事,还是没入门。好比弹了几十年钢琴,都是港台歌曲和样板戏片段,没弹过李斯特编撰的谱,等于不会钢琴。两书以禅理为画理,不开悟,学不了国画。
油画低档颜料和高档颜料画出的效果,如连环画和电影的差距。梵高被描述成穷小子代言人,穷小子画不出他的画,他的颜料超级贵。日后揭秘,他的家族是欧洲顶级画商。没钱,就别学油画了。
资质的智愚、外在条件的优劣,都限制人学习。念弥陀是愿望,不受限,人人可以,没有上智下愚、贫富差距——曹雪芹写刘姥姥和黛玉同一个口头语的缘故。
以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思路,写老主任,会是位看破红尘之人,回到槐树下,为了结旧日心结。或许当年她嫌弃一个槐树下歇息的流浪汉,没施舍,快步走过,老了后,想起来懊悔,以穷困相归来,自己当一把流浪者。或许槐树下,埋着她一只逝去的猫。她想猫了。
高中生的恶作剧,令她觉得自己被识破,老天在提示她,旧日缘分已了,该变相了,于是连日念弥陀,果然招来好事,体面收场——《天龙八部》为证,金庸会这么写,我不会。他的童年环境,自带封建糟粕。而我的高中老师们,没地方得梅毒。
借着金庸,畅想一下,黛玉若活过十六岁,成熟、衰老,应是槐树下的老主任吧?
伶人生事——动中现人法
五十八回开始,曹雪芹写起伶人,不以本行写,改了身份写。一位老太妃过世,贵族随皇室,禁止娱乐,大观园里养的戏班,遣散少数,大半转入丫鬟编制。
传统小说叫“动中现人”法。古代写成“见人”,为通假字。
观众对某一类人有特定印象,导演尴尬,突破了,观众觉得失真,不突破又无趣,便要换身份写。《罗马假日》中的公主成了流浪女,《史密斯夫妇》中顶级杀手成了中产阶级上班族,盘活了人物。
伶人藕官在大观园烧纸钱,犯了忌讳,遭婆子问罪。宝玉遇上,说是自己让烧的。支走婆子后,宝玉好奇祭奠谁,藕官感恩相助,个人隐私可以向宝玉公开,但自己不好意思说,让他向另一个伶人芳官问。
伶人职业,玩的是大众缘,凭眼力活着,看准人,一步登天,看错了,半生倒霉。藕官一眼识别宝玉,敢于坦诚,日后会得助。
芳官被安排用他人洗过的剩水洗头,因而大闹。展示的伶人特点,是决不受欺,因为本就低人一等,他人觉得你该受欺负,忍让一次,会欺负起来没完。所以一点小事都要反抗,守住第一道关。
宝钗的丫鬟莺儿以手巧著称,摘树枝编篮子,得黛玉欣赏后,一时兴起,就多编几个。大观园草木承包出去后,涉及利益,婆子守得紧,不敢得罪宝钗的丫鬟,见围观编篮子的丫鬟里有自己女儿,便打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