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广昌隆
作者: 张梅林老板最近认识了一个从大马回来的外江佬,此人相貌英俊,身材匀称,和林老板一见如故。他问了几次外江佬是哪里人,开始是很有礼貌地询问,彬彬有礼,还用了很讲究的措词,好像是请教大人物一般。但这个外江佬一被问到这个问题,就仿佛大脑短路一样语无伦次,答非所问,某一回被林老板问急了,就直接躺倒在地上。有几次他说自己是广西梧州的,一会儿又说是广西北海的,还有说是来自广州番禺,某一回天降大雨,他居然说自己是翻生(粤语:再世)华光——华光是粤剧的祖师爷。平日里他喝多了以后就住在林老板的戏班里。某日白天,林老板经过他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唱粤剧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听到房间里的人用非常清晰的口齿唱道:“天色转暗日落西,行遍广州脚都瘸。今天生意做来诸多阻滞。”唱的是《大闹广昌隆》其中的一段。林老板不禁在窗外大声叫好,原来外江佬有这般美妙的嗓音。
就在这一刹那,“扎脚胜”林老板放弃了演红船的想法,转演《大闹广昌隆》。他甚至都想好了,让外江佬演那个丑角书生,让佩儿演躲进书生的黑伞中复仇的女鬼,让王妈妈演广昌隆客栈的老板娘,在客栈无边的黑暗中唱一遍《再折长亭柳》,然后自己在歌声中手里摇着一柄缕金的扇子,踮起脚跟翩翩起舞。
林老板一再想象着这个场面在广州城最红火的“乐善戏院”的舞台上出现的盛况,激动得在外江佬的窗外手舞足蹈、自言自语。他在盘算戴什么行头。他要把那双最漂亮的鞋子穿上,那是一双金色的鞋子,鞋头上镶着天蓝色的流苏。
外江佬随身带着一只十分残旧的藤箱,他和这只箱子形影不离。这种藤箱是每个走江湖的粤剧演员都有的,一般就是装着演出用的几身行头,女子则再加上几件自己的首饰。外江佬的藤箱特别破旧,好几处地方都掉皮了。林老板不知外江佬为什么不肯换了这只破箱子,按照他的身份,早就已经换一只锃锃发亮的皮箱了。这只藤箱跟着外江佬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
更奇怪的是外江佬对这只藤箱的态度,犹如随时供着一块祖宗牌位。即使喝醉了,他也要抱着藤箱进入梦乡。有一回大家看他睡着了,有人试着去拉他的藤箱,谁想到给睡梦中的他踢了一脚,把拽箱子的人蹬得老远。
外江佬酒醒后郑重地宣布,谁也别想打开他这只宝贝藤箱。
王妈妈也有一只藤箱,比外江佬的要小一点,跟了王妈妈好多年依然完好如新。隔得老远,也能闻到从箱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而且这香气经常变换,有的时候是墨兰的浓香,有的时候是茉莉的味道。有一回,碧玉来找佩儿,刚好王妈妈提着箱子外出,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碧玉居然闻到了那天她们在“同盟会”宣誓时闻到的特殊香气。于是,她对佩儿说:“王妈妈是自己人。”佩儿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想多了吧。”
王妈妈的箱子在七夕节打开,给佩儿和碧玉看。她把俩人叫到房间,关上门窗,俩人心情紧张地看着那只箱子,如同窥探杜十娘的百宝箱一样,结果打开后大失所望,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件比藤箱颜色深一点的竹水衣。竹水衣用细竹管串穿而成,披在布水衣(汗衫)之上,戏服之下,不仅凉快,而且能起到防止汗水浸湿戏服的功能。
两个女孩同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王妈妈喜上眉梢地问:“怎么样?漂亮吧?”
佩玉乖巧地答:“妈妈,那天唱曲你穿的那件衣服很好看呵。”
碧玉也说:“是啊,是啊。”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诧异地问:“我唱曲子?我唱了什么曲子?你们记错了吧。”
俩人互看了一眼,碧玉连忙说:“妈妈唱的是《再折长亭柳》啊。”
王妈妈面无表情地说:“我唱了吗?”
碧玉满脸崇拜地说:“是啊,妈妈一出声全体人都收声了。”她边说边站起来,拉一拉衣服,唱起来:
未见,未见。
未见伊人未见。
衷情待诉,
哎呀呀我心似梅酸。
况有一树吟蝉
今复长亭折柳别婵娟。
听罢,王妈妈笑了起来。
佩儿和碧玉也跟着笑起来,但俩人都有些茫然。
碧玉突然说:“我记得,那天妈妈您穿了一件排金绒线绣青色地团龙纹老旦蟒,上面使用传统广绣技艺,绣有团龙、花卉、仙鹤和祥云。”
王妈妈和佩儿愣愣地看着她。
就这样,林老板决定带着戏班去广州长寿路的乐善戏院上演《大闹广昌隆》。“同盟会”这边也选择派佩儿和碧玉随同戏班来到广州城,这次行动的暗号就叫“大闹广昌隆”。
外江佬继续唱:“由朝到晚,东面转到西,今天生意亦吴滞,只因遇着一班留阴(前额有刘海)大姐仔,走来帮衬我买东西,拣来拣去都话唔係。”
《大闹广昌隆》这出戏,林老板并没有完全看过。有一次在省城,他听行家讲过这出戏,人鬼未了情,复仇花仙子。行家话这出戏是广西的外江佬带下来的,但几经修改,像戏里面提到的聚龙坊和琼芳客栈,这些场景都在广州。曾几何时,在海珠大戏院演过折子戏,后来给清廷禁了,因为演这出戏的李文茂后来加入了太平天国,所以全本戏从来都没演过。
林老板太迷恋这出戏了,他甚至想自己去演男主角,那个被女鬼附身,手上黑伞变成了女鬼复仇工具的小商贩。某天,他看着外江佬拿着寸步不离的藤箱走出了院子,于是就壮起胆子唱起来:“以为佢买朵红花伴髻围,朵朵大过拳头都嫌细,原来买来遮住个大萌鸡。”
林老板唱到“大萌鸡”三个字时,突然笑了起来。“大萌鸡”是粤语,意指人的眼皮上有疤痕,又说“萌鸡豆皮”,“豆皮”是麻脸的意思。林老板一直在笑,他幻想自己站在舞台上,骄傲地旋转着脚尖,脚下是一双镶着蓝色流苏的舞鞋,身边围着三个穿着红衣服,头上插着比拳头还大的红花的“萌鸡女郎”,这个场面太滑稽了。
为了自己能体面地到广州上演心爱的《大闹广昌隆》,林老板决定倾其所有,租一艘粤剧的海上宫殿——“红船”,这种船是专门给四处流转的戏班使用的,有时去的地方远,戏班要在水上漂浮几个月,全部人马就住在船上。这艘船通体红漆,三层高,顶层还是露天的,可以在那里排戏,就像一个小小的露天剧场。林老板要带着“福隆戏班”乘坐这艘海上宫殿,堂而皇之地在广州天字码头登陆,让省城人民惊喜,更要让整个粤剧行业震惊。
当天晚上,林老板梦到祖师爷华光站在床头,全身闪着金色的光芒。
“扎脚胜”要带领福隆戏班到广州,排演全本《大闹广昌隆》的消息一经传开,当天晚上,戏班门口就有几百号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准备好的小板凳上,手上还摇着画着琼芳客栈的扇子。
革命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决定除了让佩儿和碧玉跟着戏班去广州,也让赵连如和冯雪秋一同上船。为此,冯雪秋甚至男扮女装唱了一段戏给林老板听,唱的是《大闹广昌隆》的一段:“肚中饥饿,对脚发软蹄,就地开餐,不用买柴米。”
佩儿、碧玉、外江佬一起倚在门口合唱:
帮衬明珍饭店,
叫碟白斩鸡,
生鱼片连汤食落真开胃,
连饭带酒碗碟摆满一围
食饭就精神行至聚龙坊里底
昵间琼芳客栈,
今晚我又再到来。
林老板听得眉开眼笑,又踮起脚尖绕场一周。
赵连如站在省港轮渡的码头上,等着冯雪秋,因为种种原因,林老板拒绝了让不是戏班的人坐上红船一起前往广州。
大奶奶因为新得男孙,心情大好,说要亲自去珠海置宅子赠田给亲家。连如的父亲在珠海那边听到消息也高兴得不得了,托人带信给冯家,说十分感谢,待自己两个女儿那么好,可谓视如己出。
今天早上连如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高先生也拎着简单的包袱出门,她问高先生要去哪里,高先生就说要到香港去。俩人于是一起坐着人力车到省港轮渡码头。走到半路,高先生下了车,说是要买些陈皮饼之类的点心给香港那边的朋友。连如说码头上也有卖的,但高先生说还是这条街的正宗。他晃晃悠悠地下了车,一会儿就在骑楼中消失了。连如回想着早上的情形,芭蕉树上滴着露水,高先生收拾行李,送她几张自己的画,好像都是山水,半晌又送了两幅字,说是瘦金体。其中有一张特别的画,说是从日本带回来的。
赵连如坐在人力车上,她想起当年和姐姐第一次来澳门的情形。冬天的清晨,父亲用人力车拉着少不更事的姐妹俩,去投奔未知的未来。她想起父亲当时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也是这条路。她想起少爷惊愕地说:“来了个硬骨头?”又想到冯少奶奶白净的脸。一时间她陷入迷离之中。车夫以为她要等下了车的那个男子回来,就悠闲地坐在路边抽烟。
突然她就看见地主陈四眼从街对面走过来。自从她全家到了澳门后,就没有回去过家乡斗门。有时家里会煮莲藕汤,四姐都会有意无意地说是斗门过来的。但她忘不了地主陈四眼的好,忘不了是他让自己上免费学堂,从而认识了一个新世界。陈四眼也看见了她,扬起手跟她打招呼,表情还有些谦卑,好像想求她做一件什么事情,或者跟她说一句什么话。
澳门的街道都很窄,但陈四眼却怎么也走不过来。空气凝固成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死死地挡在了街的对面。刹那间,陈四眼的眼泪滚落下来,神情很悲伤。他的悲伤也传染给了赵连如,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她想下车去和陈四眼说话,却动弹不得。车夫还坐在路边抽烟,就这么一会儿,她眼睁睁地看着陈四眼消失了。车夫继续把赵连如拉到省港码头。她下车付了费,坐在附近的石板凳上等雪秋。
今天的海面有些波浪起伏,但视野很好。她从随身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书来看,这本书是碧玉走的时候留给她的。碧玉对书一向都爱护得很,经常问王妈妈拿一些包糖果的蜡纸包书皮,这本也不例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些宣传革命的书也被这些花花绿绿的蜡纸包着,不容易被人发现。连如左右看看,没什么可疑的人,就拿出书专注地看起来。她读的可不是一般的言情小说,她看的是陈子褒先生编写的“三字经”。陈子褒是康有为“万木草堂”的入室弟子,在澳门办的“子褒学塾”非常有名,成了当地的名校,学生达数百余人。包书的蜡纸在手中滋滋作响,连如甚至还闻到糖果的香味。她感觉到身后好像有目光注视,她回过头看了一下候船室,好像看见高先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突然,她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气味,一股若隐若现的奶香由远到近游走到她的背后。她贪婪地用力闻着,一边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着这股气味的来源。她刚刚因为见到陈四眼而闭塞的头脑因为这股香气而迅速清醒过来。此时,连如还穿着培基学校的校服,瞬间她觉得腰下面的黑裙子像扇子一样鼓动起来。她使劲按着裙摆,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天在密室宣誓的四个女孩的面孔,四张如鲜花般娇嫩的面孔。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上心头——这三个人,好像都是逃婚的。她清晰地感觉到记忆的开关又被打开了,陈四眼又走了出来,他从家里走出来,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到装饰着满洲花窗的餐厅,手里还端着一只红烧乳鸽。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都是他的食客,其中就有高先生,还有那个名闻四海的革命家,矮个子,中山人,陈四眼的乳鸽就是为他做的。这个场景忽然就展现在她面前的海面上,陈四眼和两位宾客在饭厅里高谈阔论,频频举杯,她突然看见自己也站在一边,垂手而立。革命家亲热地招呼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与她分享革命轶事。他对她说道:“自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突然,革命家站起来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连如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感到由衷的亲切,猛然间,她发现父亲赵慕莲从走廊那边急促地走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很明显他还在为陈四眼的被绑而发愁。奶香又蔓延过来,远处好像有人在喊她。浮现的记忆骤然消散,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什么也没有。连如这才惊觉,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
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连如回头一看,正是雪秋。雪秋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问她:“你在看什么呢?好聚精会神。我站在你身后好一会儿了,你都不知道。”
连如指向大海,说:“看那里。”雪秋一脸茫然:“有什么好看的吗?”连如看着他说:“你没看见吗?”雪秋更加不解:“看见什么?”连如指着大海:“那里呀,陈四眼的家呀,他那个漂亮的餐厅看见没有?孙先生在里面,高先生也在里面。我站在旁边,孙先生在跟我讲革命道理呢。”雪秋噗哧笑出了声音:“快醒醒,你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