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

作者: 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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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们第一次去岛上那天下着雨。岛上的马路像城里公寓或私人社区里的小柏油马路那么窄。路两边,雨水“哗哗”流进敞开的排水沟。水那么清澈,沟底有碎石和断枝,看起来不像排水沟,倒像两条小溪。水沟后面是广袤的针叶林,氤氲的雨雾里,高大、笔直的松杉仿佛列队默然伫立,苍翠延绵无尽,林中不时闪过一条褐色的小径。在马萨诸塞州,人们喜欢散步,森林里总有专为散步者辟出的蜿蜒小径,其宽度容不下两个并肩的人,因此不能称之为路,只能说是trail,小径,上面往往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落叶或松针。他们在雨中走去那房子。格利克不打伞,这样的雨他说是shower,不屑于打伞。其实雨并不小,她撑着伞跟在后面,听到装在格利克夹克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指令——谷歌地图还在通报路线。

在他们身后,大西洋和天空已连成了一片浩渺烟雾。雾里有一团朦胧的灰色影子,像浮在海面的巨兽,那是他们来时乘坐的船。船应该很老了,噪音大,船身颠簸,但它的底舱里仍然能载小汽车。他们了解到,这艘老船是岛上居民出岛的唯一工具。居民坐它到对面的镇上去购买食物等日常用品(岛上除了一个小礼品店再也没有别的商店)、取信、看电影、把车从镇里开上通往各地的高速公路……在那里,他们才算是登陆了正常世界。

这岛上的许多房子是波士顿人为度假买下来的,夏天里的三个月或加上暮春和早秋的一点儿时间,他们不时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冬天里,房子多半空着。常住岛上的人则过着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的人开辟了一个菜园,自己从事一点儿简单的耕种,有的人则只是退休养老,和岛上的风景为伴。

他们要看的那房子是格利克在Redfin上查到的,它是一座深褐色的两层木屋,外加一个半层阁楼,叫价三十二万。她觉得在这么荒凉、连邮局都不会送信来的岛上,这个价钱一点儿也不便宜。格利克说,他查了近几年岛上房子的交易记录,这个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他们从船靠岸的地方走过去,大概走了十七八分钟。当她看到那房子的时候,她有些沮丧。它比照片上显得旧多了,外墙漆大块大块剥落,老式的木窗框因为脱漆也变得颜色驳杂。她看到这种窗户就想到冬天的寒风从窗户里钻进去,让房子变得冰冷。她当年刚到波士顿时,临时租住在一栋老房子的一个套间里。房子的窗户冬天透风,暖气又老旧,升温很慢,害得她在房间里也要穿着羽绒马甲。住满两个月后,她就赶紧搬走了。

木屋本身虽然看起来老旧失修,但也还有个亮点,就是院子很大。前院还开辟出一个小花园,收拾得很整齐,花园一角挖了个小小的鱼池,周围摆了一圈大圆石,竟然有点儿东方园林的意思了。他们走过去看,池子里没有鱼,只有一些睡莲叶子浮在水面。

他们在玄关那儿套上房主提供的鞋套,进屋参观。房子内部倒维护得不错,一点儿也没有外观那种破旧感。它的摆设,从钉在墙上的原木色画框,到铺在木地板上的红色团花波斯地毯,以及阳台上摆放的那些参差有序的盆栽,都让人感到主人是个整洁、有些品味的人。她对房子的印象好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当她提到房子脱落的外墙漆和老旧的窗框时,格利克提醒她说,不可能有完全理想的房子,如果在波士顿,他们花一百万也买不到这个面积的带花园的房子。她同意他说的。

后来,格利克试图挑些毛病把价钱压低一点儿,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试试。出乎意料地,房主接受了他的报价,在原来的价格上减掉了三千美金。中介告诉他们,房主住在波士顿,但平常一直请岛上的居民来定期打理房子和院子,所以内部才维护得这么好,如果不是房主要去外州工作急于卖掉这房子,他们绝不可能以这样的价钱买到这栋房子。

几个星期后,他们一起去签合同。格利克付了房款,户主写他的名字。按照他们俩以前的协议,格利克出房子的钱,她负责翻新和装修费用。

2

她和格利克之间有很多协议,主要关于钱。在很多中国人看来,他们未免把一切分得太清楚了,但她对于这种美式做法很认同,觉得反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从她二十多岁来美国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按照美国人的方式来生活。她在美国结交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美国人,此后她就习惯了只结交美国男友。格利克是她的第六个男友,这是指长期交往过的男友。不知怎么回事,她和交往过的男友都没能结婚。她和格利克在一起也已经七年了,如今两个人都已经五十多岁,到了想有个伴儿一起老去的年龄。但格利克认为婚姻协议是毫无必要的,她表示赞同。

她知道那些同胞们说起她,都会讥讽地说她是个只找美国男人的中国女人,这其中甚至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于淼。她能想象她对别人说起这些事情时那副嘲弄、惋惜的样子。她们俩在一起时,她也不掩饰这种嘲弄。但她太了解于淼是怎么样的人了,她虽然爱嘲弄、议论别人,但对人从无坏心眼儿。于淼看不上她这些男朋友,说她不能接受和天天一起睡的男人到餐馆吃顿饭还要AA。

她说:“那有什么?我觉得没什么。凭什么男人就得请女人?”

“你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可以请男人,男人也可以请我,但不能刚睡了觉接下来就开始算账单。我说的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那种斤斤计较。”于淼说。

“你还是没有接受他们的文化,你这种不愿男人和你算账的想法还是很中国。”

“我承认。所以你能和他们处得来啊,我不行。不过,我没必要全盘接受他们的做法。他们也没有接受我的啊。”

有一次,她无意间对于淼说起格利克喜欢吃中餐,她经常去华人超市买食材,这个钱她一般就不和他算了。而如果换了格利克,他会把所有超市的账单在月底归总,然后算出来每人需要分摊的。

于淼立即说:“我就知道,他和你算得那么清,你却不会和他算那么清。你忘了本杰明的事?”

“我可不想提那个人。”她开始后悔对于淼讲那些闲话了。

“我只是有时候懒得去算这些小钱。每个人习惯不一样。有时候我把收据都弄丢了。”她又说。

“那你还是不够美国啊。”于淼讽刺她说。

她知道朋友其实是替她不平。于淼尤其不接受格利克始终不愿结婚这一点,说他只是要找个免费保姆。她当然不同意于淼的说法,但她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买下岛上的房子后,他们就一直忙着翻新和装修。她以为重新刷外墙漆就行了,结果来检查的专业人士说屋顶也不行了,建议换个全新的屋顶。屋内虽然保持得不错,但门窗都相当陈旧,尤其窗子,冬天肯定会钻冷风,需要换成密封效果好的双层合金窗。原本厨房是个单独的小间,和起居室、餐厅各自隔开。而这导致屋里的墙太多,把空间分成了一个个间隔的小块儿。格利克想让室内的布局现代感一些,成为一个开放的整体空间。于是,他们又得找工程队拆掉这些墙,把起居室、厨房、客厅完全打通。洗澡间肯定要重新装修,因为浴缸、马桶都小而旧了,瓷砖颜色他俩都不喜欢。他们也得重新装中央空调,靠房子里老旧的取暖器,冬天人会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以前的房主一家只是夏天来度假的,而他们是要常年住在这里,需要它非常舒适,尤其能抗御新英格兰地区长冬的严寒。

忙碌了两三个月以后,他们的房子从外面看已经焕然一新,里面则现代感十足,舒适宜居。那些日子里,他俩经常在屋里屋外逛游,谈论着自己的想法、对每一片小空间的规划,兴奋而满足。格利克称它是他俩的nest,说这个就是最坚固、持久的窝了,是他们的养老窝,他哪儿也不会再去了。她说她也一样。她打算在后院开辟一块地做菜园,这样他们经常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她还想养两三只母鸡,可以给他俩提供新鲜的鸡蛋。格利克非常支持她种菜的想法,他一向喜欢她烧中国菜,承认那是他被她深深吸引的原因之一。但对于养鸡的想法,他有所保留,担心会招来浣熊、臭鼬等野生动物。

当然,打造这个窝的花费也不小。按照以往的协议,里外装修的这些费用,包括添置新家具的钱,应由她出。她为此花了差不多十五万美金。不过,她觉得这些钱花得值得,因为这会是她终老的家。

房子整修好了,大件的家具、电器也都买齐了,他们开始添置一些装饰品和小件日用品,譬如格利克需要的酒架、各式酒杯,她喜爱的餐具,还有屋子里的摆件、室内室外需要的新植物。他们之前没有谈及这些东西应该由谁来买,所以格利克说谁买了就保留收据,最后再分摊。但他主张为了避免乱买东西,需要双方都同意购买才能分担费用,因此在购买任何家里共用的物件之前,要征得对方同意。她当时正处在装扮新窝的狂热中,觉得他定下的这个规则有些繁琐,也让人扫兴,毕竟买这些小物件并不需要大笔费用。但她还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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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戴未央

格利克是个较真得有点儿古板的男人,但也有他有趣的地方。他喜爱观察鸟,会画些素描和水彩画。当然,他称不上画家,只是个人的小兴趣。他画的素描通常是鸟和昆虫,水彩画则是风景,譬如树林、湖泊和港口。有时候,他一大早就带着望远镜出门去看鸟了,偶尔也带着他的画架、折叠椅去野外写生。他教会她认识很多鸟:红翅黑鸟、冠蓝鸦、新世界莺、黑冠小山雀、美国金翅雀……她很难记住这些鸟的名字,但他从来不失耐心地教她。他告诉她无论是对鸟还是其他野生动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它们的习性,不要去打扰它们。他非常讨厌别人拿面包或随便什么自己吃的东西喂食野鸟,他看到总会生气,说这些人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既无知又不负责任,根本不去想这些东西是否适合鸟来吃,它们吃了会不会生病。他也会开房车带她去林中野营。作为在港口小镇长大的麻省人,他会玩帆船、汽艇,精通各种水上运动,车子出了简单问题,他也能自己修理。他几乎就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美国男人,除了在金钱上过分认真、和她泾渭分明。但她安慰自己说,她的不舒服只是中国式思维作怪,而这正是她应该摆脱的东西。

3

他们在岛上的生活虽简单,也算得上快乐充实。只要天气晴朗,他们就出去散步。有时一起,有时分头行动。他喜欢钻到林中探索,她喜欢沿着岛上的小马路去看看别的居民区、别人家的院子和房子。很快,她和岛上的常住居民都熟悉了。他们喜欢她、重视她,因为她是小岛上唯一的中国人,也是唯一的亚洲人。她花很多时间管理她后院的菜圃,在那里种了丝瓜、长豆角、香菜、葱、生菜、辣椒、番茄……格利克则负责照顾花木、草坪,清理那个小小的池塘。

她最终说服格利克允许她养三只小母鸡,又从网上订做了一个坚固的鸡寮。有天早晨,格利克从窗户那儿看到一只狐狸从后院跑走。他们赶紧去查看鸡寮,发现三只鸡并没有“遇难”。她每天弄弄菜地,打扫一下屋里卫生,负责做三餐,空闲时间里再翻阅她订的那些烹饪、园艺杂志,一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格利克则会在户外消耗更多的时间。他也阅读他的杂志:《国家地理》《鸟与花》《国家野生动物》。因为生活极其规律,岛上又太寂静,他们通常夜里十点多就上床了。那个屏幕巨大的电视机难得打开一次,格利克说生活安静得让他对体育频道都失去了兴趣。每隔两三周,他们会开车回波士顿一趟,去看场电影或音乐会,或者仅仅是去市区走走,以便和城市生活不完全隔绝。

转眼就是秋天了,院子里堆满厚厚的落叶。好几天里,格利克都在耙树叶,把树叶装进他购买的巨大塑料袋里,足足装了十六袋。进入冬天,她的花园和菜圃荒芜了,她把鸡寮挪进了车库。因为门窗的密封性很好,格利克又早早在屋子里生起壁炉,室内干燥、温暧。感恩节过后,他们去纽约住了四天,算是度假,然后就到了圣诞节。第一场雪还未降下,但天气已经冷得无法在外面长久逗留了。格利克比她耐寒,他会穿着厚厚的户外装、戴上毛线帽去看鸟。她则整日待在屋里,望着外面荒寂的院子。北方的冬天很漫长,岛上的冬天更长。她有点儿想念朋友、想念过去的生活了。闲得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回想过去的几段恋爱,回想她和那些男友如何相遇,如何同居,又如何争吵、分手的那些细节。她想得有些恍惚、感伤,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蹉跎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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