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作者: 宋明炜

过完八十年代最后一个暑假,我升入高中二年级。这意味着自由的日子从此结束了,高考前的每一天都得数着过。但此前整整一个夏天里,我没看过一页课本。这是一段酷热、不安的时期,窗外的烈日令人望而生畏,街上的树木都被烤得卷起了叶子。我感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时机,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将来到底想干什么,我还能否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八月中旬下起令人惊恐的大雨,每到半夜我都被雷声惊醒,闪电映在窗帘布上,使室内瞬间变得异样,桌椅和木书架失去轮廓,成为一块块白色的影子。隐约之中,我听到爸爸在隔壁房间咳嗽,轻轻走动。但在这种时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远去了,我像是被独自留在一个时空无边的地方。我沉浸在各种奇异的臆想中,心里涌起一阵阵激动。我做梦也在想要拼命挣脱此刻的身躯。

开学后,我去向美术老师借素描室的钥匙,我告诉他我决心已定,预备两年后报考美术学院。美术老师虽说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头发却已日渐稀疏。他本人三年前毕业于浙江美院,我本以为我的决定会让他高兴,但他一言未发,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钥匙递给了我。

素描室在校园一幢上世纪四十年代欧式旧楼的底层,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石膏塑像和几何模型,光打上去,黑白色阴影分明。我会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来到这里,这时美术老师已经回家,偌大的画室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摆好模型,在纸上沉着下笔,听到笔尖磨擦纸面的沙沙声,这让我心安、感到满足。这是校园最僻静的一个角落,只偶尔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隔了那样远的距离,其实什么也听不清,那模糊的声音对于我,就像是意味着世界与我无关的另一端。

长久以来,我羡慕那些愤世嫉俗、我行我素的艺术家,我渴望成为他们,相信那样便也拯救了我自己。我想象的生活远离现实,那里一片清风明月,我用不着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必关心任何事,我只是一个盯着镜子孤芳自赏的偏狭鬼,时而傲慢自大,时而又心灰意冷。整个暑假,我大门不出一步,在酷热中读各种能找到的书籍,夏日的风令人晕眩,加上那种过度的狂想,使我一定看上去既苍白又抑郁。父母对我日益沉默的趋向感到忧虑,他们问我为什么不看电视,怎么不和同学出去玩,有一天傍晚,爸爸甚至破天荒提出想和我一起去游泳。开学以后,他们好几次主动要我带同学到家里来玩。我觉得他们的这种过分关心很不应该,我不是好好的吗?当我喜欢独处,我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对于这样的问题又有谁能帮得上忙呢。我关起门听音乐,声音开得很响。我在纸上胡乱涂抹,画人像和抽象图形。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想象的生活和现实交接的地方,有一位住在我家楼下的画家。他留长发,极瘦,每次我看到他的身影都紧张得快要闭过气去,他像行走在空中,高傲、镇静,旁若无人地迈着步子,目光收在很窄的范围内,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每天我放学一走进“文联”家属大院,总期待他出现在眼前。有时他在大院门口买报纸,有时匆匆向外走去,有时他就站在路边,吸着香烟,看上去像在等人,或者他和我一样,是在沉思默想。我从未见过他与人交谈,他该有多么孤独啊,他的孤独使他从人群里分离出来,使他的形象完全嵌入我的想象。有一次,好奇心驱使我向爸爸问起这个人,爸爸看了我一眼,便警告我不许和他来往,然后继续读他的报纸,好像这就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我还是从别人那里零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叫王方,是从南方来的一位画家,在欧洲和日本都举办过画展。我也逐渐明白爸爸警告的内容,他的污点是他曾在拘留所蹲过半个月,原因出在风化问题上。其实我的明白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传话人每当讲到这里,语气便愈加神秘起来,语焉不详却充满暗示,而这给以我想象的空间却十分有限。

虽然如此,我认为他是无辜的,或者他是被有意陷害,或者这干脆就是污蔑和谣言。即便他果真有罪,我看过好多艺术家的传记,有些人因罪恶的生活成就为大师,艺术家总要打破世俗常规,他们依天才行事,他们本人才是世界的审判者。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反倒因此变得更加令人敬畏。我所烦恼的只是无从和他接近,特别是爸爸警告过我之后,我不敢再在家里提到他的名字,而在楼道里每次与他擦肩而过时,我没有勇气主动和他讲话。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我装出对他视而不见的冷漠表情,当然我知道他对我才是真正视而不见。

但没过多久,这个画家从我们大院里消失了。爸爸有一次像是偶然提及,又或者是故意对我提到似的,说这个人被“文联”开除公职了。我问原因,爸爸却不肯再讲,只含糊地说那都是大人的事情。王方连一本画册也没出过,我只是在几本旧杂志上看到他的作品,他的画风朦胧、阴郁,我完全看不懂,却依然非常喜欢。

秋天到了,树叶变成金黄色,天空一片蔚蓝。清晨,我们像一群群绵羊,被老师们的吆喝声鞭打着,在学校附近的大街上跑步。然后我们一路高唱革命歌曲,回到教室等待上课。我因为打定主意要考美院,不再像其他同学那样,对各类文化课程全力以赴。我在课桌下放一本翻译小说,上课的时间便很好打发。

教室窗外有一棵梧桐树,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照进来,形成一些细细小小的光斑。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些光斑在临窗的同学身上轻轻跃动。九月底的一天,有个女生从高三转到我们班里,她的位子便被安排在窗口。她叫许安,没有同学知道她为什么降班。她个头不高,手脚纤细,爱穿深色衣服和黑皮鞋,留着短短的蘑菇头,她的肤色白皙,阳光照上去,犹如透明一般。她极少讲话,看上去像心不在焉,也或者因为留级,不乐意和人交谈。她的座位和我在一排,每当我偏头向窗外望去的时候,目光会不自觉中途落到她的身上。从侧面看去,她的脖颈是一段柔美的曲线,妩媚的起伏令我的目光像触电一般短路。我纠结于是向窗外看去,还是不看,这无意义的纠结从深秋到初冬延续了不短的时间。许安似乎是一个不怕冷的女孩,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早早地就在脖子上系围脖、扎丝巾,无论刮风下雨,她的脖颈始终裸露着。这给了我无限的机会,使我在课本每一页的边角上画满那段曲线。

在将近十七岁的时候,漂亮女生对于我来说,与宁静的音乐、洁白的雕塑、光明的图画一样,那是一种引领人生向上的美好,在现实中却又是不能正视的禁忌。许安的名字,在男生中间被无数次亵渎,加以令人面红耳赤的评语,但她无言地走进教室,静静坐下,她的美没有一点儿阴影,让我心底里泛起温暖。我在日记中开始写下一些词不达意的诗句形容我的感觉:我在冬天遇到的初雪,在我阴郁的天空中,雪是如此神秘,照亮人生应有的良辰美景。

生命的走向是无法预测的,透过一个阶段的心情和思想,另一个阶段的生活往往已经初露端倪,只是我们还无法察觉。它悄悄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深处,在时间和事件的滋养下缓缓抽芽、成长。在我正讲述的这一段生活中,透过我对孤独艺术家的想象,一种新的情感像海底的暗潮,正在形成人生中新的方面。许安出现在我眼前,如同一种宿命,那暗潮涌上水面,激起波浪,我的整个世界开始有了色彩。那些凉爽的秋夜里,我无心看书,思绪不由自主胡乱飘荡。我甚至在一些最无关的场合会突然想到许安,比如在晚饭桌上,我的脸孔会涨得通红,父母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得匆忙想出几句笑话来说。夜深的时候,我经常醒来,坐在床上,盯着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懊恼。

十月的一天,我们班出外郊游,我随身带自己的画夹,准备伺机偷偷跑到一边去画写生。但在这种场合根本没有秘密可以保守,先是两个男生抢去翻看,后来又传到女生那里。许安也在那群女生中间,我听着那一阵阵爆发出的笑声,试图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向落叶堆积的树林里走去。我不时向她们望去,发现许安并未加入其他女生的议论。她在安静地看我的画。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这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天上刚刚下过小雨,地面潮湿,柏油颗粒垒起。空气的清新不仅使身体感觉舒适,而且眼睛也受到愉悦。我跳上一辆开向市里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人很多,我挤向售票员,这时突然看到许安正挤在我身体的一侧,她显然也看到了我。感谢上帝保佑我在这一刻表现从容,我继续挤过去买了票,然后再挤回来,费力地与她保持一种面对面、却又不会紧贴到一起的姿势。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穿了一件淡黄色毛线衫,可能搽过什么润肤品,周身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她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映出车窗边框、手臂和我自己被缩小了不同倍数的影子。

“你到市里是去买东西吗?”过了半天我才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接着便涨红了脸,觉得这问题蠢到极点。她大方地说,不是,她是在回家。她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脸红,因为她不出声地笑了起来,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她面对我,用一种非常友好如同大姐姐的语气问我:“你准备考美院吗?”我说是的,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努力把话说得镇静自若,以一种平常的方式使对话进行下去。但她却又转开脸去,说:“因为我看到你的画了。你画得很好啊。”之后她便不再说话,像在看窗外,车子此时正经过那个年代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雨后的商店铺面都闪着俗气的色彩。

她不再把脸转向我,问候和谈话显然已经结束,我愣在那里,任由心情被无名的激动颠簸着,却也开始满意于这种无言的相处。这一时刻显得漫长,带有一种迷离的超现实感觉,这似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但又好像正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感到一种不知所以的幸福。我心里颤抖,几乎要祈祷这辆汽车永远不要停下来。公共汽车慢悠悠地开过一站又一站,很多人下了车,也有很多人上车,车上依然很挤。然后她也要下车了。

她低头向我说声再见,往车门挤去,车停以后,我看到她向一条胡同里走去。车突然又开动,我被晃得一个趔趄。有个男人补到她刚才的位置,一股久未洗过的头发脏味钻进我的鼻孔,我急忙转过身去看向车窗的另外一侧。

对往事的回忆,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经常有一些完全无关的印象,会在我头脑中牢牢驻下。比如韦一琳,长久以来这个瘦弱的女生在我记忆里总是倚墙而立。她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正当中午时分,树影婆娑,她的身上落满耀眼的光斑。她有一半浙江血统,皮肤洁白如雪,但身体却削瘦,十六岁时胸脯平坦得没有一点起伏。记忆中,她从来不笑,在一些欢乐的场合,她只是努力抿着两片天生鲜红的嘴唇,神情恬静,略带一丝忧伤。现在,多年以后,当有人提起她时,总爱称赞她的笑容灿烂夺目,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不笑。或许那些人记住了她鲜红的嘴唇,它们性感迷人,令人惊艳,这与她孩童般的神情形成难忘的对照。或许还有人记得她打网球的情景,她软软的长发束在脑后,系一条蓝色的发带,她跳起来接球,挥动球拍,但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苍白的脸庞渐渐变成粉红。韦一琳,这个瘦弱单薄如一张纸似的女孩,在她长出胸部,身材变得丰盈之前,便从我的生活消失了。有人说她生了肺病,转去南方爷爷家养病,但她一去便无任何音讯,不知她是否会考上大学,是否会恋爱,甚至不知她的生死。透过漫长浓稠的时间,我看见韦一琳倚墙而立若有所思的形象,阳光照耀之下,她的肌肤变得苍白,若有若无。在我的记忆之中,她的形象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而这一刻牢牢地印下,便不再褪色,也不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了。

再如在教室中坐在我前面的张健,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唉声叹气。有一天上晚自习,大家正在安静地写作业,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叹着气跑了出去。他让人感到我们的负担太多,我们的生活出了毛病。他难得一笑,独自在那里闷闷不乐。中午上课前,他狂奔进来,神情紧张,好像刚跑完一千米似的。但也有时,他非常愿意与人交往,同时他总想走向常规的反面,例如他会突然和老师顶嘴,语气中却有幽默,容易得到老师的宽宥。在元旦晚会上,他很想学跳舞,有会跳的男生教他走步,他认真地在一旁练习,虽然最后他仍鼓不起勇气去请女生。但总有许多时候,张健的烦躁难以克制,他大声地叹出来:真烦人啊!烦死了!他的烦躁让人不知所措,心里感到不安。我们最初互不理会,但最终我主动与他攀谈,他的态度很友好。不久以后,他告诉我他要力争考上某某大学,那是非常难以企及的目标,而他的口气却极认真。我不知道他最后的去向,也许他还是落了榜,而他叹气、不安、闷闷不乐的神情,却像是一道异样的光芒,撕裂开我的记忆,穿过十几年的光阴,一直照到我的眼前。

高三上学期,我突然停止画画。我把素描室的钥匙还给美术老师时,他毫不感到惊讶,只若无其事地把它收到办公桌里,甚至都没问我放弃的原因。我开始一天当作两天用,发狂一般度过了一段非人的日子。我拼命往脑子里塞进代数公式、古文和历史年表,有时候我感到自己丧失了记忆和感觉,因为整个内心都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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