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开头

作者: 牛健哲

开头

最好的开头莫过于一次惊遍身心的拍击。犹疑刹那飞散,肢体不觉间已经在另一种介质中挥摆起来,回心转意的机会刚刚还鲜活着,一下子已经恍如隔世。

盛夏以外的北方野浴完全是关于入水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要么一寸寸浸入,被腥冷的水凌迟啃噬,要么让它一口吞吃,再图重生。如果入水后还有心睁眼看看,见到的混沌洪荒会慢慢化作晃荡的日光、蠕动的怪草和惨遭污泥裹缚的石头。把头抬出水面之际一般也正是方向突然隐遁之时,面孔被水亵玩,一种咳嗽的迫切需要和一种憋回咳嗽的更迫切需要拧在一起,绞住呼吸,脑子里难免有一片片来不及成形的绝望在闪动……这么快,入水者便亟需另一个开头了。

开头

他看见在枝杈上摇摆的和正在翻转飘飞的树叶,还有长空和天边模糊的远丘。

他看见树干和树旁的女孩,路上还散落着几朵被采拔了的粉色野花。日光扑弥,风吹散野花,让它们点缀空阒。一切聚拢于一瞥之内,显得格外明艳,甚至有些晃眼。有什么酝酿着行将开始,然而无从发端。

他看着树和女孩。

开头

远景近物都停止了移动,车定住,像爬虫舒展腿脚一样陆续开了四个车门。这就是车里的四个人想来的地方。或者说是其中三个人想来这儿。至少有一两个吧。

野外的空气已经被吸入他们的嘴巴。稍后在坡下的水边,帐篷支了起来,东西安置好了,椅子和钓具也准备好了。一块卵石被扔进水面,虽然老板斜了身子出手低平,但卵石还是没能在水面弹跳,几乎是咚地一声深深地击入。老板的夫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个方向远望。女孩则紧挨着站在她身后,像在用心地排着一条属于两个人的短队。

一时没什么可安顿的了,家庭野外休闲开始了,司机便准备独自爬回坡上,钻进车里。

“不错啊。”老板刚才下车时这么说,仿佛在称赞司机选址得当。随后他又朝夫人说:“怎么样,我就说该来吧。”

夫人点点头。那时女孩站在她胳膊旁边,呈一个短横排。女孩已经将近夫人那么高了,身板比她宽且厚实很多。女孩嘴动了动,司机隐约听到一个“尿”字,但老板和夫人都张望着别处没做反应。

老板接着审鉴景致,一边低声说:“不出来怎么知道。”

就好像他一下子悉晓了这一切。

开头

事情最初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但日后多半要从今天讲起。

今天是司机第一次载着老板全家出游。上路时除了必要的几次问答,司机不多言语,看上去很懂老板的规矩。但离开市区后,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座位。老板身后的老板夫人,也就是他叫嫂子的女人,第一次稳定地映在他眼里。她一直扭头看着车窗外,露着扭转了七八十度的脖子,耳垂很圆润。司机身后是老板的女孩,在用吸管响亮地吸啜着什么盒装饮料。

后来后视镜或许被他看得发了烫。不知道是否有某一刹那他的眼神在镜子里被捕捉到。

他至今没有跟老板熟络起来,老板也不像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天夜里老板打来电话,让他选个地方,天亮带他全家去郊游。老板声音和口气很差,不像是在安排郊游,倒和去年扇他一耳光那次差不多。得到指令后司机便没能再入睡,凌晨他出去给车加了油,又做了些准备。

光芒一旦出现,天亮得其实很快。老板一家起得也很早,但在车上老板显出了困倦。进了郊野,路过了几处可作目的地的地方,司机问老板要不要下车,老板都没有睁眼,只不高兴地哼哼。嫂子也不吭声,车就没有停下,仍向远景奔去。

其实嫂子刚上车时说那一两句话的声音很好听。可路上车里相当安静,灰色车窗玻璃暗化了大部分色调,鲜活的只有女孩嫩黄色的衣裳和一直戴着的遮阳帽,她像野鸭群里的一只充气黄鸭。

车又飞驰了许久,已经很远了。

开头

有一朵黄色的花,在被发现的同时也被踩进泥土里。这是一次事故,它快要被从鞋印里提拉出来时,另外几朵花就在几步之外,正在一阵风里哆嗦。女孩走过去,这次小心地拔起一朵,被抽出的细茎是潮湿的。黄花在女孩浑圆手指的捻动中飞快地转动,颜色更显明艳。现在风停了,只有女孩粗重的呼吸可以撼动那旋转。

她喜欢的黄花远处还有更多,她忘了自己刚才喜欢粉花。今天她第一次踏上泥土和野草,但她无疑有这样行走的天赋,几番过坡涉水,身后的帐篷早已经变得渺小不堪。后来她爬上坡找到那辆车,把一把粉花郑重地交给它顶戴,便扭头开始寻求另外的欢快。

肚囊里倏地轻松起来后,今天果然变得更加愉悦,看来昨天夜里他们在客厅里的喊叫,还有刚才他朝她发力挥臂,都是这愉悦的预告。

开头

真正可以开始的,似乎只是这次游水。老板在水下转向时才适应了这摊水,少年时他是游泳队的,可现在他居然容忍了自己刚才喝进一口水的表现。他没戴泳帽,前额的头发难免向脸上流水,这不意外,他同样没穿泳裤。这次下水像是意气用事,也有点像蓄谋已久,好比岸上的场面,让他面色阴郁,但又仿佛早已见惯。

帐篷里躺着他老婆,坡上歇着他的司机,野草间游荡着他女儿。除了女儿起初需要他给个脸色挥摆胳膊才独自离开,应该没什么不合他的意。游回来时,他在水下看了看他的鱼钩,诱饵还乖乖地留在上面。当然钩上没有扭摆着一条鱼,这让今天显得真实。之前他架好鱼竿抛下鱼钩在岸边枯坐时,也并没有指望会钓起什么。老婆始终在他余光中,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一会儿坐到石头上,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足足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朝帐篷的方向走。从老板背后经过,她进了帐篷,抱膝坐在垫子上。

老板离开鱼竿,跟进了帐篷。他脱光了自己,帐篷反而显得更逼仄了。他凑到她身上,以为今天可以正式开始了,甚至提前叫唤了两声,拱动了帐篷。但阵阵紊乱的气喘过后,他只得停下来,骂了一句,然后恼火地出了帐篷。爽快的只是入水的噗通一声,可以开始的,似乎只是这次游水。

开头

开始时明明就很平常。从平常到异常,有时有一个锐利的转折点,残忍却也让人沉迷;有时则像生长一样不疾不徐,让人假想中的次次疑惧层层叠合,渐渐形成高灰阶对比的影像,雕凿一般深刻,放射科胶片一样沉重。说不准这两种情形哪种更友好些,好在它们也都不是静候取舍的,不必由人从中做出选择。无论如何,开始时,很平常。

开头

浑浑噩噩从这一天的初始便涣漫而来,浸泡了凌晨和清早,好像也没打算放过余下的光景。就这样,司机还是规规矩矩地把车开到了远郊。

车停妥当,老板和他的妻女下了车,都笨笨地走下土坡,司机稍事服侍,就知趣地回到车里。野草和野水还好,没什么令人不满的,虽然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真的满意。

至少女孩像是开心的,在视野里时隐时现。

司机打了个哈欠,可以睡一会儿时,他的记性却开始灵光了,想起大概两年前他见过女孩。那时他刚刚为老板工作,便被告知得带老板的亲戚去一趟医院,到了老板家,上车的亲戚就领着这女孩。司机瞥了她一眼,心想,够胖的。他当时太尖酸了,假如拿今天的女孩作比,他不会那么说当时的她。在去医院途中,那亲戚打电话问了要去的科室在医院哪个方位,还翻来覆去也记不住“脑部核磁共振”几个字。他只会不断给女孩吃的,也不断用外地口音说着什么安抚的话,俨然把女孩当做一头大号的幼兽,担心她撞笼子。

其实女孩的模样还不错,难怪今天看到她妈妈,也就是老板夫人,司机觉得似曾相识。他记得那时自己相当厌烦女孩身边的亲戚。到了那家有点偏远的医院,司机没听他碰运气般的指路,自己问了路,把车停到做核磁共振的楼门口。那亲戚拉着女孩进了门,让司机不用等了。

现在老板的家庭郊游已经开始了许久,比两年前高大得多的女孩只是在摘野花,偶尔会蛙跳一下,如果换做一个小几岁的孩子,她的动作姿态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司机这么想着,然后看到女孩张口把手里的一簇粉花吃掉了几朵。

女孩的状况司机当然听说过。他有点羡慕女孩,永远不用花心思做选择,而自己在该如何摆布自己这个问题上考虑过太多次,尤其是去年挨了老板一耳光之后。当时他打算过自己把这车远远地开去北边,让他兄弟找门路卖掉它,然后留在那边干点什么。今天在坡上的车里,这个旧主意又游荡在他脑子里。其实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做什么离谱的事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在老板手下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开头

寻找是在正午时开始的。阳光莽撞地铺张下来,野外的气温由风凉略过暖和,直接变得炙热。这不是隐匿的好时分,但那些颓丧摇摆的高草和树木枝条、水面隐约可见的阴鸷水草又都俨如热衷包藏。远天也积聚着几坨云,沉稳得不合时宜。叫喊声反复地响起,多好听的声音都难免刺耳。

车呆呆地留在坡上,帐篷更是蠢货一样留在水边。其实上午时,一切也只是过得去的样子。

开头

司机回到坡上抬眼张望了一番,觉得看得越远越会失去方向感。钻进车里前,他朝坡下望了望,老板已经架好了鱼竿,老板的夫人,也就是那个他该叫嫂子的女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个方向远望。到了郊野许多人都会这样发一阵呆。女孩自然不同,她紧挨着站在她妈妈身后,像在用心地排着一条属于两个人的短队。她的郊游还没有开始。老板看了他的妻女好一会儿,在女孩脸朝着他时大幅度地向外甩了甩胳膊,老板夫人再挪动步子时女孩竟然没有继续跟着,站姿像呆愣也像畏怯。

一切这么安静而又让人难以忍受。司机坐到方向盘前,想做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许他会在老板叫他时装睡不起,像死掉了一样,让他再光火一次,可这就算真的有意思,貌似也要等很久。他拧动钥匙把车向坡沿提了提,老板和嫂子浮入视野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显然冒犯已经开始了。老板仍只枯坐在鱼竿旁,嫂子在别处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一会儿坐到石头上,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司机没有见过这么蹩脚的郊游。

只有女孩嫩黄色的衣帽点缀着郊野。女孩忽近忽远地在野草间闪动,挺立起身板时,就算在远处也会呈现一个饱满的圆点。司机出神地望了她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要不是后来嫂子朝帐篷走,司机就真的睡着了。嫂子走进帐篷,身姿倒还松弛,但老板扭头盯着她,随即也跟了进去。司机坐直身体,发觉帐篷很快就像一颗老迈的心脏一样在卖力地搏动,节奏紊乱可还算求生心切。

似乎有一两声叫唤传出。司机的头已经顶到了侧面的玻璃上,手也去抓握裆里,里面很快顶起了硬物。一副不容逆转的架势。

开头

这里也算有人来郊游了。相比距离城区近一些的几个地方,这里的草高而驳杂,水边的泥黏滑,水里又没几条鱼。上午不早了的时候,一辆车开来,停在了坡上,出来两男两女。他们下坡支了帐篷,在水滩旁架了鱼竿,可似乎悉数心不在焉。一个男的又上了坡,四下张望了一番回到车里。一个胖女孩起初紧紧跟着另一个成年女人,后来自己停停走走,采花去了。可能他们的郊游还没正式开始吧。

后来那个成年女人和钓鱼的男人先后进了帐篷,不久,男人独个光着身体出来跳进了水里。这时的水应该是很凉的,他游得有点仓皇。与此同时,那个胖女孩却已经走出了一程,从一处陡立的坡壁向上爬,手里坚持攥着一簇粉色野花。上坡之后她附近却是光秃的,恰好一棵树或一片茂密些的草都没有。她向两个方向来回看,然后朝他们的车的方向走去。不过在相对平整的路面,胖女孩的步态却显得有点怪,两条腿好像都不太敢朝正前方迈进。

胖女孩把手里的粉花放在车顶,还重重地压了压,实际上还没等她转身那些花就被吹飞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这其实应该不需要动用感官去察觉吧。然后她走开了,在车路另一边几十步远的地方,她得到了一棵树。在使用着大树同时也照料着它之际,她试图蹲着搂抱它并轻声交谈,仿佛在哄劝一个更胖壮的妹妹。随着身下潺潺排解,她的神色轻盈了很多,脖子也灵活了几分。一抬眼,她发现身前几步是另一个坡,下面有更多的花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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