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鸟
作者: 高嫣沁陆瑶瑶念小学的时候,东方明珠尚未竣工。耸入云天的水泥钢架俯瞰着脚下一大片绵延至黄浦江边的工地。
她每天都能听到许多次的咚、咣啷、轰隆隆……从隧道口传到自家弄堂里。工地被长长的尼龙布罩围着,她不知道这声音究竟由什么样的机器发出来的,只能去猜想,是某些很远、很大、很骇人的东西,震得家里养的小金鱼都死了。
奶奶把死鱼从缸里捞起来,凑近看。鱼眼浑浊,松软的肚皮上泛着青灰。她闻了闻说,是不是这水里有毒啊,以后自来水要放几天才能用,还是井水好。
陆瑶瑶爬上了阁楼。散发霉味的木头扶梯被奶奶用消毒水日日擦洗,摸起来有些黏腻。阁楼里悬着一只黄灯泡,照得空气也潮乎乎的,像封存着整个梅雨季。
翻找一通后,她听见爸爸在楼下喊,好走了!今天不是要去学校录节目吗?快点!
陆瑶瑶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下扶梯,把一个旧陶盆塞给了奶奶说,你帮我把金鱼埋了吧,我来不及了。
她把书包扔进自行车筐,钻进爸爸的手臂,迅速坐上了前杠。陆爸爸几乎从不走路,即使去外面拷酱油,也要骑车去,这样就看不出他的一条腿是有点瘸的。久而久之,他的自行车形成了一种由绞链、轱辘、刹车片和车铃组成的特定韵律。清晨的弄堂里挤满刷牙、淘米、晾衣服的邻居,但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便会自动为他让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陆瑶瑶顶着一头乱发到了学校,直奔二楼音乐教室。刚一进门就杀出一个女人,把她按在椅子里。后脑勺被三两下地糊了一些硬硬的发胶,接着脸上又被粉扑、眉笔、腮红依次横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后,她看见那女人用三根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住一根小小的金属管朝自己的嘴揩过来。来不及看清是什么颜色的膏体,只觉得有点干涩。女人做了个抿嘴唇的动作,假睫毛上下扇动,示意她效仿。
陆瑶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浅浅的五官像经过了显影,被刻意画得清晰。她站起来,发现旁边已经架好了摄影机,一个浑身烟味的男人在同几个老师说话,老师们喊他导演。她有些拘谨地避开大人们的视线,绕到摄影机后面,发现盛老师已经面对镜头端坐着了。她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领口和袖口都露出油白的肉,梨形的小腿裹在丝袜里耷拉下来,皮鞋尖刚刚触及地面。明明是阴天,她的脸上却亮堂堂的。
盛老师身边有一把普通的黑色折叠椅,正敞开地等待着什么。陆瑶瑶浑身皮肤绷紧着朝它走去。此时化妆的女人又半路截胡,给她领口上别了一只“小蜜蜂”,让她试试声音。她以前只在歌星采访节目里见过这个东西。她低头对着那个黑色小圆点,发颤地说,喂。这时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动着空荡荡的身躯,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导演拎进来一台磁带录音机,放在摄影机旁边,和盛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盛老师眼睛发亮,身体前倾着,对陆瑶瑶说,不要紧张,晓得吧。她点头。盛老师又说,唱《燕燕说媒》那段,有数吧。她又点头。熟悉的《紫竹调》响起,陆瑶瑶默数着拍子,等两句过去后,她的声音才像缠绕的丝线般生长出来。
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对侬婶婶讲。我来做个媒,包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
盛老师唱:
燕燕侬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
唱到这儿要对视时,盛老师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亮得有些不真实,让陆瑶瑶感到一丝惊恐。由于她几次都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盛老师也只好略微侧一侧身子,挡在镜头前面,俗称借位,这样观众就看不出来两人视线没对上。这是后来盛老师跟她解释的,口气有点像在批评。
陆瑶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敢看她,只好委屈地说,从来没录过像,我觉得不好意思。
盛老师说,你笑一笑,以后拍之前要先笑,就放松了。你平时笑得太少。
陆瑶瑶回家对着镜子练习过,还是笑不自然。爸爸说过她是早产儿,有点营养不良。薄薄的脸皮一笑就凄凉地皱起来,堆在骨头上。她翻了翻自己小时候的相片,也总是病恹恹的,细颈子吊着一颗脑袋,像根绿豆芽。
盛老师是陆家嘴太阳花小学财务处的主管。平时静悄悄的办公室,每到中午十二点,会准时响起几下敲门声,是陆瑶瑶吃过中饭来报到了。她小心地沿着堆满票据和报表的桌子夹缝,一直往里走,走到尽头一个昏暗的玻璃隔间里,就是盛老师的小世界。她的办公桌比别人的要大和长,但上面堆满了沪剧明星的磁带,王盘声呀,杨飞飞呀,茅善玉呀。唱词印在磁带的封面内侧,许多折痕,几乎都被翻烂了,摇摇欲坠。
这些磁带,是盛老师和以前的爱人一起经年累月攒下来的,有许多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离婚以后,她爱人把一房间磁带留给了盛老师,带走了儿子。从此盛老师变得非常节约用电,即使在学校里,能不开灯的时候就不开,已形成一种习惯。老员工都知道,中午外面阳光再好,财务处玻璃间里也只有一团灰蒙蒙的影子,盛老师在那里听戏文。直到陆瑶瑶让那间玻璃房子里开始有了光。
陆瑶瑶起初并不知道什么是沪剧。奶奶平时一打开戏曲台,她都是捂住耳朵跑掉的。上个学期,陆家嘴太阳花小学为了响应“素质教育”,曾把周四下午作为学生社团活动时间,以便教育局的领导来考察。许多教室被征用为十字绣、画画、航模、知识竞赛的活动场所,孩子们打破班级和年级,厮混在一起,校园里一时人声鼎沸。但陆瑶瑶对哪个都没兴趣,偷偷找了个人少的教室,趴在靠窗的桌子上睡觉,打算像有些人一样蒙混过关。结果一个从没见过的女老师拎着一台录音机走了进来,用很明亮的嗓音说,同学们,你们听过沪剧吗?陆瑶瑶好奇地抬起了头。只见这老师比讲台只高出一个脑袋,录音机放上去后,人就完全被遮掉了,只有喇叭在那里响。
,蟋蟀叫,敞敞敞,纺织娘。
孩子们听得偷偷在下面笑,什么歌啊这么滑稽。女老师让大家跟着学,一些人敷衍了事地哼哼唧唧,更多的人则在打瞌睡、说笑话、闹成一片。女老师又一字一句地在黑板上写下唱词,开始用力打节奏,试图控制教室里已经溃散的秩序。白色粉笔灰弹落在她圆鼓鼓的手上,黑板砰砰响。
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天是屋顶地是床,青枝绿叶做围墙。
陆瑶瑶从来不晓得上海话可以写出这样押韵的句子,还可以唱。唱到“光”字时,一句怯生生的童音从芜杂的声浪里钻了出来,独自完成了这个有点难度的花腔。女老师如获至宝,四下望去,发现是坐在第二排的陆瑶瑶,连忙搬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聚精会神地开始教她。周围的嘈杂,被专注的两人置若罔闻。一直到下课铃响,女老师才说,下次我再教你后面一半。然而到了下周四,陆瑶瑶满怀期待地再去那间教室时,却空空如也。横等竖等不见人来,她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一副吃惊的样子说,沪剧?没人学啊,取消了,你挑一个别的小组去吧。陆瑶瑶急忙问,那个老师是教什么的,我能不能去找她?班主任顾着改卷子,头也没抬说,她又不是教课的,找她干什么?陆瑶瑶只好百无聊赖地走进旁边的教室,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绣起了龙。一边绣,一边朝走廊上张望,盼望着那位嗓音很亮的老师会突然拎着录音机走过来。但绣了两次,刚刚绣好龙的尾巴,教育局考察期结束,社团活动就全面停止了,改为了学生运动会的训练时间,原来是体委的领导又要来视察了。为了操场上那壮观的效果,学校规定要另外再买统一定制的运动服。陆瑶瑶没有赶上集体缴费,只好自己去财务处补交。那天财务室的门没有关,她直接走进去,就看到玻璃隔间里面有一个眼熟的轮廓。她有些惊喜地辨认了一下,又敲了敲玻璃板。轮廓抬起头,陆瑶瑶激动地喊了出来,老师,老师,我还想学剩下的那一半啊。
女老师捻开角落里的台灯,看到了陆瑶瑶的脸。后来那台灯每天中午都会亮着,大家渐渐耳闻,财务处盛老师在办公室里教一个四年级小姑娘唱沪剧。
正式开始学习后,陆瑶瑶才知道自己的音色有点脆弱,更适合唱一些伤心的戏,虽然她当时还不太懂戏文的意思。但为了得到盛老师的表扬,她尽量模仿那些如泣如诉的小腔,跟着磁带听一句,学一句,倒退键磨得比其他键都光亮。有一次,盛老师拿出一份打印的简谱,问她认不认得。陆瑶瑶点头。她就着台灯的一点萤火,笔笔直站好,照着谱子直接唱了起来:
金丝鸟,在哪里,鸣叫歌唱,一声声似对我,诉说哀伤。
盛老师眼睛都亮了,吸一口气开始抠细节:哀伤的哀,是哀哎哎哎哎哎哎哎,八个音,要唱清楚,最后两个音之间还有一个甩腔,是味道,谱子上写不出来的,要仔细体会。盛老师拿一支红笔标出这个地方。陆瑶瑶立刻明白了,唱:哀哎哎哎哎哎哎哎伤……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年轻老师,都不耐烦听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但也不敢说什么。一到午休时间,他们只好去外面操场上散步,操场走厌了,又到外面荡马路,竟然慢慢地荡成了男女朋友。有一天男老师送给女老师一只手表,女老师戴上一看,估计陆瑶瑶学唱的时间要结束了,就和男老师一起回到办公室,再在各自的桌子边埋头坐下,对账的对账,填表的填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盛老师隔着玻璃板,看着两人时不时朝对方抬一下眼皮,心里早已明白,但也就笑一笑,谁让他们是“春二三月草青青”,而她已是“披霜戴露餐雪风”呢。
没多久,盛老师觉得到了该让徒弟见世面的时候了。一个晴朗的下午,她带着陆瑶瑶,穿过学校后面的绿化带,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单元楼。敲开门,几个陌生的爷叔围坐在沙发上,茶几收作得清清爽爽,杯子、零食、报纸,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合适的地方。开水壶正在冒热气,一个爷叔站起来倒水泡茶;一个说,哎呀盛老师来了;一个说,最近天气太干燥,笛膜老是裂开;一个说,这个小姑娘是侬囡囡啊?
正说着闲话,司掌笛子、二胡、扬琴、鼓的四个爷叔已经纷纷把乐器摆下。盛老师伸手挥了挥佛龛前的香炉,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丝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那种檀香,生出令人安心的怅惘。
陆瑶瑶那天的《金丝鸟》一鸣惊人。作为圈子里年纪最小的沪剧票友,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此后,盛老师带着她一鼓作气,参加戏迷圈举办的各类比赛,也顺风顺水地拿回了好几次奖状,不少老资格的爷叔都说陆瑶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加上之前在学校里录制的沪剧表演也在电视上播出了,这事终于传到了沪剧院的名角曹丽贤耳中。
听说太阳花小学出了一个沪剧接班人呀,我要来看看的。校长的接待室里,曹丽贤笑眯眯地拉着陆瑶瑶的手。周围站满了各种领导。
盛老师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碰了碰陆瑶瑶说,她最拿手的就是曹老师你的《金丝鸟》呀,来一段?
陆瑶瑶体会着曹丽贤的手。凉、软、嫩,像握着一块豆腐,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她还是第一次摸到这样的手。又看到名演员肩头的耳坠子一偏一晃地,荡漾着一种讲不清楚的氛围,陆瑶瑶竟鬼使神差地说,我愿意唱,但我有个条件。曹丽贤笑说,你讲。陆瑶瑶说,《封神榜》里面演杨戬的那个人,盛老师说是你的老公,是真的吗?曹丽贤吃惊地看看盛老师,盛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曹丽贤点头说,是真的。陆瑶瑶说,我想知道杨戬的头被砍掉的那场戏,是怎么演的呢?那个头是真的掉下来了吗?
领导们都笑了,曹丽贤也大笑了起来说,那我要先回去看看,他的头还在不在。
快活的空气中,陆瑶瑶清了清嗓子,一提气,自作主张地唱起了《甲午海战之祭海》:“一世颠簸在那浪涛中……”第一句的起音又高又悲,整个情绪从起始便不断波动着甩至结尾,需要极大的控制力。盛老师有点慌,因为连她自己也并不擅长这出戏,担心陆瑶瑶的表现欲让她出洋相,结果发现曹丽贤听得特别认真,也就放下心来。
唱罢,陆瑶瑶喘了口气,鞠了一躬。曹丽贤第一个鼓起掌来,领导们于是也纷纷跟着鼓掌。这时有人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相机,曹丽贤也不推诿,大大方方摆好了姿态。办公室照完,众人又簇拥着她到校园里参观,围在一棵已然葳蕤的泡桐树下,又照了几张。陆瑶瑶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站,只把脚下一些早凋的花瓣,无聊地踢来踢去。只是,那些照片盛老师和陆瑶瑶一张都没有拿到过。
但盛老师显然很满意那一次表演。在戏迷们的聚会上,她半骄傲半责怪地说,还好那天瑶瑶没有什么大失误哦,就是个别字还要再抠一抠,啊是?陆瑶瑶听了点点头。敲扬琴的爷叔惊讶地说,《祭海》的伴奏很复杂,要用西洋乐队的,你怎么教她唱这么难的戏啊。盛老师说,我都没怎么教,她就跟着丁是娥的磁带一遍遍学的呀。吹笛子的爷叔笑了,用唾沫沾了沾快要裂开的笛膜说,小姑娘胆子大的哦,敢在专业的面前唱这个,还是清唱,心里吓不吓?陆瑶瑶认真想了想说,不吓,我要是那次不唱,也没有其他机会好唱了。拉琴爷叔说,今年市里不是有个沪剧比赛嘛,是啥辰光?司鼓爷叔说,决赛应该是十月份吧,不过区里的选拔赛七月份就开始了。笛子爷叔对盛老师说,我们争取让瑶瑶代表浦东新区去参加吧,怎么样,时间还早,可以好好准备,以她现在的水平,通过区里的选拔应该不成问题。司鼓爷叔也说,我有朋友以前是文工团的,看能不能叫人凑一个小乐队出来,给她伴奏《祭海》。盛老师听了也兴致盎然,连忙看陆瑶瑶。陆瑶瑶尽量克制着雀跃的心情,轻轻说,但是我下个学期就升五年级了,要准备大考,估计功课要紧张了。盛老师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去跟你家长说,你们家出了个天才,普通人要大考,你不用的。众爷叔惊讶地看看盛老师,只见她仿佛要说什么,又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