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台

作者: 马南

1

这么冷,去不去呢?老蔫问。

当然,非去不可。老蔫不容自己有半点犹豫。

过去几十年,只要能开门走出去,乐观的老蔫就能在迈脚的瞬间完成自我修复。他太喜欢关门的动作了,手臂轻轻一推,四两拨千斤,雀斑身上的麝香味、泡菜坛子里的腐臭味、沙发角落里的功夫扇大红绸、抖音里夸张的狂笑,全随着那一声“砰”被甩在身后。走出门,乌——云散——明月照人来——老蔫一进电梯就唱出了声。他特别喜欢这首歌,并固执地将“浮云”唱成“乌云”。

老蔫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会连这点乐子也保不住。从正月初二开始,小区所有出口全部封闭,二十四小时戒备森严。如果把病毒比喻成不长眼的子弹,那么这间八十平米的水泥笼子就变成保命的战壕。老蔫必须缩着头,跟雀斑肩靠肩脸对脸贴在一起,闻她身上的气味,呼她吐出来的气。这简直是老蔫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昨晚,他换下的秋衣再一次严重警告了他,有股异味正在他身上落脚扎根,就快由表皮浸入血液。老蔫带着怪异的心理又闻了一下,老天,鱼腥味打头,廉价鞋底出汗后的脚臭紧跟而上,细细揣摩,还夹着一点大黄的苦。这是久不接地气的味儿,人和屋里所有的陈设都在呆滞中变得暮气沉沉。老蔫把秋衣揉成一团,扔进洗衣机。

要开门往外走,唯一的去处就是往上。他们这栋是小区最高的一栋,二十七层。站在天台,山峦、江水、街道、公园,处处是景。老蔫没心思看这些,他的想法很荒唐,高处风大,能吹走身上的垢气。

老蔫把自己捂得只剩一双眼睛。雀斑说,你没事找事吧?外面几度?盼着感冒发烧吗?老蔫在心里说,老子宁愿发烧了去隔离。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引爆了雀斑并笼罩在她的撒泼里,于他是一种耻辱。他扶着鞋柜,不轻不重地说,抽根烟。

开门,走廊安静得异常,刺鼻的“84”味让他恍惚走在夜深人静的住院部。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牙签摁开电梯,进去,摁亮最顶端的数字,随后掏出面巾纸,将牙签紧紧包裹,扔进不知哪个好心业主贴在电梯壁上的塑料袋里。十多天不见,电梯变样了。广告投屏蒙上一层塑料胶,售楼和整形的广告牌拆了,剩下两块长方形的印记。老蔫初来乍到般环顾这个狭小的空间,到处都是化不开的灰,连灯光都有点。

出电梯,走到平台。冷风如一记拳头,打出猛烈的窒息感。老蔫稳了几秒,说不出的愠怒。风太狠了,不停推着他,问他上来干吗,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那语气,简直跟雀斑如出一辙。老蔫把羽绒服拉链外面的扣子扣上,咬着牙心想,好歹要撑到一根烟结束。太早下去,雀斑会送他一个“哼”,然后抖着腿问他,我刚才怎么说的?

2

女人出现时,老蔫的烟还剩最后一口。高跟鞋声几乎与老蔫灭烟的动作同步,恍惚间,老蔫觉得自己摁下的不是烟蒂的火星,而是女人迈步的启动键。事后老蔫反复回想这一瞬,觉得很奇妙。不只是“恰好碰到了”这么简单,用诗意的眼光来解读,她是自己香烟熄灭后燃起的另一道光。当然,这需要跳过那个不太和谐的小动作——当女人出现在平台,两人在一致的警觉中拉起下巴上的口罩。

从平台下来有几步台阶,女人借着手机亮光款款抬步。老蔫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走路的姿态肯定了她的气质,而通常,气质出众的人,容貌也不会差。她穿一件深色羽绒服,黑色或深蓝,长到脚踝但不显臃肿,这是高个子才有的优势。一米五的雀斑也酷爱这种款,一入冬,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轮番上阵,像棉被打折促销,心动的买家却寥寥无几。老蔫及时打住,这个时候,就不要想那个煞风景的人了。

她一步步走下来,在模糊的光线中保持优雅,不疾不徐的步伐让老蔫想到《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美人的步调都是一样的,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有杰克那样的好运气。

老蔫做起下蹲,努力把背伸得笔直,并在起身时做到轻快有力,就像膝盖处安了个弹簧一样。没有哪个女人会反感一个热爱锻炼,看上去矫健有朝气的男人。老蔫一边蹲,一边想象着女人会如何跟他搭话——用惊讶调侃的语气说,嚯,原来还有个不怕冷的;或是羞涩地点头,嗨。他早想好了从哪个点切入展开,比如两人有同样的苦楚,都渴望从那个无聊透顶的家里逃离出来。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女人在快接近老蔫时来了个直角转弯,走向左侧的花棚。在她绰约转身画下的弧线里,老蔫读出了高傲。他边往下蹲边懊恼地想,若他不是因为花粉过敏先入为主,女人会迫于局面主动开口吗?

花棚里一阵窸窸窣窣。老蔫由下蹲换成侧身运动,并随动作朝花棚口挪步——是那种难以察觉的、像武侠中的莲步轻移。窸窣声来自女人手里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马扎,又掏出一个喷壶。看来,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她喷酒精的样子有点吃力,不知是喷壶不好用,还是手臂使不上劲儿。老蔫倒是想上前帮忙,又怕人家不领情,还是算了。

女人坐下来刷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她的脸,可惜口罩将脸遮住一大半,散下来的头发又进行了二次遮挡。唯一能看真切的,是屏幕上游走的食指。那是一根灵活的指头,上下划拉或蜻蜓点水般跳动。看样子是在跟人聊天。跟谁聊呢?同事?闺蜜?还是情人?老蔫嘲笑自己的幼稚,这么晚跑上来,当然只可能是第三种。他俨然从那根跳动的指头里嗅出甜蜜,沮丧地停止了动作。别多想了,就是趴地上做一夜俯卧撑,人家也不会正眼看自己。

女人坐了一会儿,从花棚走出来,站在一处围栏前。老蔫跟着看过去,不过是一片在路灯中静默的楼房。天台像是更黑更静了,老蔫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尔,也有女人羽绒服的摩擦声。老蔫不着急下去,做了会儿运动,身上暖和不少。他索性又点了根烟,侧身站在女人背后。抽烟的时候,老蔫很注意自己的动作,微微抬起下巴,一只手插在口袋。确保不管女人何时转身,都能看到一种成熟稳重、深谙世事的魅力。烟抽到一半,女人电话响了,老蔫听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停顿几秒,又说,你怎么不想想,我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这就怪了。老蔫想,既然是一个人在家,为什么还要跑上来呢?

别说了,算我求你了好吧。女人说完,使劲耸了下肩,身子还有些微微颤抖。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女人突然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朝电梯口那边走,行,你等着,我现在就签好字发给你。你搞清楚,不是我非要这样。她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返身回到花棚。

老蔫来不及多想,疾步过去,帮她把小马扎塞进袋子。

谢谢。女人捂着手机看了老蔫一眼。

老蔫的心,猛地一揪。

3

整个上午,老蔫都坐在躺椅上看那扇玻璃。雨点圆脑袋,细尾巴,像一群欢快的小蝌蚪。它们从玻璃右侧的顶端游过来,一个追着一个,游出一条斜线,又在快要接近终点时神形俱散。老蔫又想起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只出现了短短两秒。谢谢。她看着老蔫说。老蔫看见一汪深潭,水已经溢满了,就要冲破下眼睑决堤而下。可她飞快转身,将决堤的一幕带进黑暗。

老蔫点了根黄鹤楼,没抽,看着它升起袅袅轻烟。说那是一双明眸远远不够,那是一双括号一样的眼睛,线条流畅、饱满,到了眼角处微微上扬,像画家收笔时的突然调皮,往原本清澈的底色里添了一点娇媚。老蔫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儿见过。谁呢?

不会是四楼那个金毛女吧?希望不是,那是一个令老蔫讨厌的女人。她总牵一条虎背熊腰的哈士奇。仔仔,进电梯了哦。仔仔,到了哦。女人发嗲,狗也颠得起劲,时不时抖擞几下,往电梯里抖出一身狗味和腾空的浮毛,老蔫一大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为了报复,他经常作一些邪恶的联想。一个女孩家养这么大条狗,鬼晓得有没有什么龌龊事。会是她吗?老蔫觉得不太可能。除了个头相仿,金毛女会突然一改嗲腔说起这么气沉丹田的普通话?再说了,她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在家,不是跟那狗形影不离吗?

老蔫随即想到另一个人。

老蔫在烟盒包装厂上班,加班是常有的事。即便不加班,他也会在食堂吃完晚饭再走——尽量晚点回嘛。有段时间,两人经常在电梯碰到。她拎一只精致的小坤包,用泛银光的奥迪车钥匙按下电梯上的数字。老蔫瞄一眼,亮起的“12”也跟着显出几分傲气,再看她,抬头挺胸,简直是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有天双休,正出门的老蔫路过客厅,一个播新闻的女人让他停下来多看了几眼。等他拎着鱼竿坐到江边,猛地一拍大腿,我说呢,这不是十二楼那个皇后娘娘吗?

老蔫不追星,但知道自己跟本市新闻频道的女主播住同一栋楼,多少还是有点兴奋。只不过在老蔫确定她身份之后,就再没有碰到过她。这也不奇怪,偶遇这件事是要讲缘分的,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遇到了又怎么样呢?有一回,电梯里只有他俩,老蔫见她抱着快递盒子,主动问,几楼?女人没接话,腾出手自己按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老蔫气全消了。如果真是她,两人在天台的相遇多少有点灵魂深处的殊途同归。况且想想她昨晚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老蔫只有心疼。

晚饭是面条加一碟榨菜。雀斑边吃边埋怨那些讨厌的商家,搞什么A+B套餐,买把青菜还得搭一包卫生巾。停经后她特别反感一些东西,卫生巾是其中之一。又加上节约惯了,对这种强制消费犟得很。因此,他们连续一周都没吃上一口绿叶菜。雀斑那张脸缩在玫红色的抓绒睡衣里,耷眼,吊眉,浮肿而蜡黄。老蔫有些烦,不吃青菜是次要,主要是烦雀斑的吃相——一嘴面条,咬断就是,偏要伸着脖子使劲往上扯。他胡乱吃了几口,丢碗去客房躺着。封城之后,禁闭的日子有多难熬,老蔫就有多懊悔。若不是他“英雄救美”,此时早已回了乡下老家。

同往年一样,回乡定在腊月二十八。今年特殊一点,上大四的女儿要带男友一起回去。女儿早早在微信群里安排好,腊月二十八那天,她跟男友直接到外婆那里跟他俩汇合,等过完年,两人直飞深圳。老蔫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跟未来女婿第一次见面,能在自己家里最好。老家亲戚多,几个连襟要么当官要么发财,无疑会削弱他这个老丈人的威严。女儿懂老蔫的顾虑,随即又说,春运不好买票,回老家过年又是雷打不动的事。等“五一”他们再回趟家。女儿一开口,老蔫不好再说什么。

订票那天是腊月初,隔壁办公室的小姑娘敲门进来,不好意思地看着老蔫。那张羞涩又好看的脸让老蔫不忍拒绝,果断点了下鼠标,将去程往后挪了一天。不过晚走一天,也没多大损失。老蔫对自己说。哪知腊月二十九一大早,一条信息让老蔫从被窝里弹起来,差点闪了腰。他不得不接受一个铁一样的事实,传说中的病毒没那么容易绕过去,武汉封城,所有经停该城的动车全部停运。雀斑从客厅冲进来,朝老蔫发出直抵灵魂的拷问,谁让你推后一天的?谁让你推后一天的?怨不得她发怒。她七点不到就起床,涂增白霜,穿收腹裤,用发胶把满头的小卷花打理得一丝不苟,现在好了,一切泡汤。她认定老蔫并不是跟同事换班这么简单,看人家漂亮,打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算盘吧?

老蔫不说话,看着手机。手机进入屏保之前总要与主人共勉: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况且在这件事上,老蔫的确是冲着人家年轻漂亮,起码,若换成财务部那几个老嫂子,他肯定不会答应。他起身,去阳台给老丈人打了电话,愧疚地解释了一番。老蔫对雀斑不满意,却拿这个丈人当亲爹看,不为别的,就为当年结婚,老人家揽过他附耳说了句话,我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清楚,你多担待。

情况远比老蔫预料的还要糟糕。大年初一,老蔫所在的城市也封了,随后,全市所有小区封禁。相比肆意的病毒,令老蔫更绝望的是,他因此要跟雀斑捆在这间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里朝夕相处。那天他刷微信朋友圈,跟他换班的小姑娘正跟闺蜜在巴厘岛的海边比心。老蔫看着照片苦笑,一失足成千古恨呀,你倒是逍遥自在了。

吃完饭,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蔫打开窗户,有些失望,今晚她恐怕不会上去了。

雀斑收拾完厨房,躺进沙发跟女儿打视频电话。女儿一遍又一遍提醒两位“留守老人”,一定要把生活安排好一点。雀斑说,我们楼栋建了个群,要买什么楼长会帮忙,放心吧。老蔫警觉地回头,你说什么?楼栋群?

群里共有六十一个人,正在拼团预定牛肉,卤的炒的剁丸子的。做法不同,部位和价格也不一样。新成员老蔫醉翁之意不在酒,绕到聊天框背后去查看群成员。一个个娇小的正方形布阵一样摆在那里,肯用本人照片做头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公园树下叉腰,鲜花丛中与丝巾奔放共舞,除此之外,都是故意要把自己藏个几分的隐士。大概是应群主要求,所有人的昵称都是自家门牌号,这给老蔫提供了方便。他重点看了十二楼三户的微信头像,一二一是一束郁金香。一二二是一只长耳朵兔子的卡通图。一二三应该是最近换的,红色心形图案,正中间是四个字,“中国加油”。老蔫来回看了好几遍,拿不准,都有点像,又都不太像。再说,目前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就真是十二楼的。他放下手机,又起身去阳台看了看。雨停了,风也比刚才小了一些。他没敢犹豫,迅速套好羽绒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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