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小录
作者: 陆春祥1
后阳台上那一盆发财树,当初搬新家时,更多的是看重寓意,它果然没有负主人的小心思,一直长得极旺。半个阳台几乎被枝杈覆满,虽将两扇玻璃门都拉开,尽量让它去抢占天空的位置,但风雨大了还是不行,摇晃得厉害。
我家窗前,几乎都被树占了,柏树、银杏、桂花、五针松,它们如同那些日日长身子的青少年,一段时间没瞧它们,就会猛地长高一截。树多,树大,鸟就开始聚集,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一对有名的喜鹊,这个后面细说。
从三年前的三月开始,乌鸫就看上后阳台这株发财树。起先一只,后来两只,它们每天不断从外面叼来树枝,筑起一个精致的大窝。差不多只有四十来天工夫,这一对夫妻鸟,从下蛋到小鸟孵出到飞走,发财树就只剩下一个空窝了。此过程太快,以至于我都没有好好关注,它们就完成了一代鸟的繁殖。我想,下一年,它们一定还会来的,那时我一定要关注它。
果然,次年的三月,它们又来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那两只鸟爸鸟妈,因为乌鸫的寿命只有三四年,不过,我心里依然认定,就是那一对夫妻鸟。接下来的日子,每每下班时,妻会对我说,今天下了一个蛋,今天多了一个蛋,今天又下了一个蛋,一般来说,每只乌鸫一次下四至六个蛋,这一年,正好六个蛋。再接下来,母鸟开始孵窝了,这一段时间,比较安静,常常是傍晚或者清晨时分,母鸟会出去寻食,而让人惊奇的是,公鸟也会帮助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太相信,我不知道别的公鸟会不会帮助孵。十来天后,妻对我说,今天孵出了一只,今天又孵出了一只,今天多了两只,已经有四只了,再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新生命的诞生,我们都有点奇怪,不会孵不出了吧,总共六个蛋,应该有六只幼鸟的,遗憾的是,这对乌鸫夫妇,只孵活了四个。
接下来养育的日子,乌鸫爸妈繁忙而快乐。妻会将精肉切碎,放在阳台上,看不到它们吃的身影,但基本都没了,应该是吃了。有一天,妻对我说,她在运河边散步时,看到一只乌鸫在啄地,她跟着看了一会,乌鸫啄呀啄,终于叼出一条长长的蚯蚓,原来,乌鸫喜欢吃蚯蚓。
小乌鸫长得也真是快,没几天就黑不溜秋了,而且,它们还会沿着窝,在发财树枝中上上下下地窜,看着它们滚来滚去的样子,你会不由自主想起快乐这个词,我不是鸟,无法体会它们的快乐,但仍然替鸟着想,它们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某天清晨,我正在吃早餐,想着今天的鸟窝怎么这么安静呢?还没吃完饭,我就趴着阳台边的玻璃门看,呀,真的没有动静,会不会有什么情况出现,静等了五分钟,我决定拉开玻璃门看个仔细。空窝,一只也没有,它们全部飞走了。我不知道它们是昨晚飞走,还是今日凌晨飞走的,总之,乌鸫爸妈们带着它们选择了集体出行,这是它们第一次飞向大自然。
吃完早饭,我又跑到前阳台,朝那些樟树、李子树、桂花树又看了看,一棵一棵仔细地寻,都没有发现那些跌跌撞撞的小鸟,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
似乎是遗憾,也似乎是失落,我们是乌鸫们的什么人呢?我们如此关注关心它们,它们竟然在一个早上全部不辞而别,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2
二○一九年四月十四日清晨六时半,我在缙云县石头城岩下村民宿的大床上醒来,急切地打开手机,陆地的微信跳了出来:母女平安,瑞瑞六斤二两。
前一天晚上六点多,我和裘山山、王必胜、韩小蕙等正在吃晚饭,陆地打来电话说,嘉嘉肚子疼了,急着送市一妇产科,我安慰他说:别急别急,一切按部就班。他们做事比较仔细,平时产检都科学,这是新生命诞生前的喜事,不要惊慌。
这里要说一下瑞瑞这个名字。我替别人取了不少名字,自己的孙儿,当仁不让地先要准备着,磨来磨去,我将其命名为“学而”,无论男女,都合适,《论语》第一章第一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理想的了,妻也赞同,几乎所有的人都赞同,但是,陆地不同意,他从十岁起,我就民主管理了,他自己的孩子,我也强求不得,只得叹息,又叹息,啧,啧,这么好的名字不用,我说,如果生二胎,那就叫“述而”,还是《论语》中的章节,多好,可他就是不同意,他说太文气,他自己取。倒是妻聪明,她替孩子取了个小名,“瑞瑞”,这个好,大家一致同意,男女也可以通用的,这名果然好,我的名中有“祥”,她的名中有“瑞”,谁不喜欢祥瑞呢?
不知道陆地翻了多少书,我偶尔问问,取名如何了?他总是笑笑,好难。我说,要有两个吧,男女都不知道呢?他答嗯。然后,我们也讨论一下,有一次,他说,如果是男孩,索性取个“陆九渊”吧,我笑了:好大胆呀,这个压力也太大了吧,不过,我没有反对,借古人的名字,只要有意思,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他提出要用陆象山的名字命名,他一定研究过陆象山的心学,而知道陆象山,就一定要研究一下王阳明,于是,我就和他谈王阳明,他果然头头是道。后来,终于,他定了一个,“修蕴”,修乃修身、修炼自己,蕴为蕴藏、蓄积智慧,这也不错,我没有提出反对,反对也没有用,我只是好好地再帮他整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思,并对他说,瑞瑞读书的时候,这个名字,不太好写。
现在,瑞瑞来到了人世间,亲人们都给予她热烈的欢迎和拥抱。想想我这个年纪做爷爷,不算早不算迟,我的学生辈中也早就有升级的,我的同辈人中自然有比较多的孙儿早读小学了,更不要说李世民三十一岁做爷爷了。
欣喜之余,依然有很多的不适应,我除了写过关于瑞瑞的几个手札外,从来没有在朋友圈等公开场合发过瑞瑞的照片。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要慢慢建立。
3
回过来再说乌鸫。
乌鸫在一夜之间或者一晨之间不辞而别后,我和陆地说,明年要装一个监控,我要看看乌鸫从生蛋到孵蛋到小鸟养育的全部过程,它们可以不理我,但我必须尽可能地多了解它们。
三月才过了几天,乌鸫果然不邀而至,我甚至都没有想过它们不会来这样的问题,这阳台多好呀,接天接地,窗外面就是大树,前面有高楼,如遇突然情况,随时可以飞走。起先是一只乌鸫来试探了一下,没过多久,又来一只,它们开始筑窝,原来就有窝,而且还不错,又宽又大又深,不过,它们依然修修补补,等于重新装修了一遍,自然,新窝更加柔软和美观,也舒适。
史无前例的“新冠”,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关注乌鸫。坐在客厅里,打开手机,乌鸫们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监控一个人是违法行为,而监控一对鸟,应该没事。而且,这个监控装置,不仅在家,在办公室,甚至在外地,几乎是随时随地可以看,我想乌鸫了,就打开,常常是,母鸟很安静地卧着,长时间地卧着,楼下停着的一排汽车也看得到,小区保安有时大声吆喝的声音也听得到,瑞瑞和她奶奶在客厅里活动的声音也听得到。
不过,因为监控,今年发现了意外,我以为这是意外。
这回依然是六个蛋。母鸟孵蛋,必须有足够的温度,幼鸟才有可能孵出,它外出,只是临时出去寻找食物,但此母鸟的责任心看起来不是很强,至少没有以前那些强,它似乎经常出去,不知道它出去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食物?我觉得不是,它可能不放心那只公鸟,因为公鸟更加不负责任,它偶尔来一下,和以前的公鸟完全不能比,我当下就对妻说,这对鸟夫妻,应该不是去年的那一对,因为按鸟的寿命算,它们早到了耄耋之年(我心里认定去年的那一对就是前年的那一对),今年这对,有点不负责任,它们似乎没有做好为鸟父母的准备,吊儿郎当,光会生,不会养。
没有常温,怎么可能孵出?母鸟飞进飞出我很担心。
不过,还算好,时间到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幼鸟钻出了壳,我开始给幼鸟们取名字。为取名字,我想了好多种方案,比如以洲名,亚洲、非洲、欧洲、大洋洲,因为这是瑞典国鸟,它遍布全球;比如以国名,埃塞俄比亚(主要是饿,幼鸟嗷嗷待哺的样子),肯尼亚(主要是啃,那些幼鸟嘴巴见什么啄什么);比如以《水浒传》中的人命名,宋江、李逵、刘唐、孙二娘,都是又黑又凶,再说了,这些幼鸟成年后,它们所面对的世界,也如同人类一样,有复杂的机关,有残酷的争斗,自然也有美妙的爱情。但最终还是没有命名成功,因为,不能接近它们,除非在它们的脚上挂个牌牌,编号,否则,一色黑不溜秋的模样,宋江和李逵,根本无法分辨,名字取了也白取。想想挺可惜的,假如有一天,我在运河边走,突然看见前方树上的“亚洲”或者“肯尼亚”或者“孙二娘”,那该是多么欣喜的一件事呀,它可是我命名的,它可是出生在我家阳台上的。
好玩的事,是和瑞瑞一起看乌鸫。
瑞瑞七八个月的时候,已经知道鸟鸟了。我经常抱着她站在前面的阳台上,右前方那棵大构树,树杈上挂着个大喜鹊窝,光溜溜的树枝,特别显眼。这一对喜鹊,活跃得很,是我们小区里的明星,它们常常双进双出,有时,边飞边叫,嘁嘁,嘁嘁,她两眼总是盯着看。我还常抱着她去运河边,看大船,还有海鸥,有时会随着大船上下翻飞,她虽然不会说,但肯定知道鸟鸟了,所以,她对于乌鸫,显然很在行,不过,她看了监控,经常要嚷嚷着去阳台上看真鸟,我们只有骗她:不行不行,鸟鸟要睡觉觉。
依然要给它们喂食,不管它们吃不吃,今年尤其重要,那对不怎么负责或者没有什么经验的鸟爸鸟妈,真是让人操心,它们会生,但它们会养吗?
有次,瑞瑞奶奶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除瑞瑞外,还多了把铲子,她们去运河边挖蚯蚓,自从知道乌鸫喜欢吃蚯蚓后,她们就经常去挖蚯蚓喂鸟,但收获却不多,运河边挖不到几条,反而是小区草地里有的地方比较多,估计蚯蚓喜阴。瑞瑞这样的参与,我总是赞赏,人类从小养成和动物相处的习惯,对人对动物,都是好事。
终于,和去年一样,某个早晨,小乌鸫们都飞走了,陆地查了监控,说是凌晨六点左右飞走的。为什么要选择晨飞?看着昨天还跌跌撞撞的幼鸟,难道一夜之间就都长成了?我还是有些担心,如上年一样,我房前屋后一树一树地寻找,依然一点也不见踪影。有一次,我看到窗外银杏树上有只乌鸫停在那儿,看了足足十多分钟,直到它飞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家阳台上出生的鸟,但我心里认定它就是,它回外婆家来看看,看看旧居,理所当然的事。
妻依旧将鸟窝整理了一番,有些地方甚至用水洗了洗。妻说,好大一股味道。
4
接着说瑞瑞。
一岁以后的瑞瑞,几乎每一周都会有不同的变化。我在《隔离记》中曾经写过她,对家中过道的画和字,书房里的《诗经》《论语》,她都能一一指出,我知道,那是习惯使然,我要的就是这个亲近书籍的习惯,虽然三岁以后她都会忘记,但习惯已经养成了。
嘉嘉上班后,因为疫情,保姆请不到,说实话,我们也不敢请保姆,一般的正常节奏是,早晨七点半到八点间,陆地上班顺带将瑞瑞送到左岸花园,有的时候,七点过几分,她就到了。我往往还没起床,她一进门,就会走到我的床边,有时会叫爷爷,一连叫好几声,有时候,她会默默地站着看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能在想,爷爷怎么回事呢,还不起床,她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呢。她知道上班的概念,她也知道天黑,天黑下来,鸟要回家了,她爸爸妈妈也要回家来了,吃过晚饭,她就要回她自己的远洋公馆。一岁半时的某天傍晚,天黑下来时,她正好站在窗边,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于是口吟了这么一句:外面黑了,天找不到了。哈,我一听就笑了,以为这是一句好诗,广阔的意境、深邃的哲理兼具。
关于说话,也真是有趣得很。她学会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总要用一段时间,比如“怕”,什么都用怕,喊她吃饭了,她说怕,陆地他们下班了,她也说怕。这样的表达,我一直在研究,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我的推测是,吃饭时的怕,应该是不想吃,陆地他们下班回来,是要接她回去,她可能不想回去,找借口。
再举一些好玩的例子。
比如“开心”。有天我回家,妻和我说,她今天在厨房,洗菜洗碗,瑞瑞搬个小板凳过来,一下子站在她的身边,这样,瑞瑞的两只手,就够得着那个洗手池了,瑞瑞两只小手不断在池中撩来撩去,然后,一脸真诚地对她奶奶说:好开心呀!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她笑得不行。其实,瑞瑞的语言能力,每天都在变化,从一个字,到两个字,再到三个字,说三个字的时候,往往会加上主语,奶奶,爸爸,比如她拉臭臭,你说她臭,她就反击:爷爷臭!我琢磨了又琢磨,在瑞瑞的语言系统里面,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不过,她说那种反击句的时候,我以为可以强化她的亲情概念,自然,语言能力也会迅速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