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夜

作者: 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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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中路思南路一带,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花园洋房建筑群在若干年间挤满了住客,像曾经靓丽的女子被时间堆砌成大妈,经过重新修缮,又恢复雍容,成了包含酒店、公寓和商业区的思南公馆。思南文学中心就在思南公馆的外围,二层洋房的一面对着复兴中路,平时是静悄悄不显山露水的一栋楼。八月后半,小洋楼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活动,因为地处便利,场内除了闻风而来的读者,还有走过路过的上海市民,其中有些人单纯是来蹭空调和休息的。

龚清扬站在侧廊的墙边,眺望台上的嘉宾和底下的观众。观众的一排排后脑勺透出专注,人群散发的热量被强劲的空调冷气压下去,建筑外墙隔绝了马路上的蝉声和车声,场内清凉又安静,谈话声也就愈加分明。匈牙利作家艾斯讲英语的男低音,翻译的女声,主持人插话,观众笑。接着,金属质地的男中音覆盖全场:“这让我想起在美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乔一达。他没有像艾斯那样穿衬衫打领带,一身麻质白对襟衫搭配宽松土黄棉布裤的休闲打扮,头发很短,两腮留着薄薄的胡茬。真人比网上的宣传照老一些,仍旧算得上帅气。

他在讲早年的海外经历。他们那一代留学生,靠奖学金和打工凑合着过。工种选择不多,一般在超市和餐馆。乔一达运气很好,找了一份家教的活儿,学生是个学了十几年中文然而不怎么有成效的老太太。他以为老太太想练口语,结果人家要学的是唐诗。老太太说,我见到的活着的中国人都能和我讲英语,我只想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在诗里写了些什么。

他的讲述引发了观众的笑声。龚清扬想,乔一达真的很会讲故事,甚至有可能,这是他现编的段子。

在座的如果有乔一达的读者,一定知道他留学的故事。

十五六年前,学环境工程的乔一达赴美读博。留学期间,出于对中文的想念,或为了逃避论文带来的压力,他开始在某个小众的文学论坛写小说。日均访问人数不过百来人的论坛,活跃成员主要是文学作者和编辑,有种小圈子传阅的私密感。

他的小说写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上海,日本宣布战败前后一两周的情景。主人公有地下党、日本特工、拿着日伪政府薪酬做文学翻译的日本左翼青年、德裔犹太人,以及开餐馆的青帮人士。宛如谍战剧的背景徐徐铺开,发生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细节,人与人之间暗流涌动,偏要披挂起社交的外壳,斯文周旋。在大时代,个人的算计挡不住滔天浪潮,日本天皇宣布战败的消息一出,每个人都被推到从未预想的境地……不到十万字的小说更新缓慢,差不多用了八个月完结。连载期间,底下的回复逐渐热烈,并陆续出现新注册的ID,明显是闻风而来。完结后不久,《八月》出了书,继而上了当年的畅销榜。从论坛走出来的纯文学作家不多,乔一达的往事经过媒体报道的一轮又一轮重写,越来越像一个传奇。

和龚清扬参加过的其他文学活动不同,此刻没人看手机、打瞌睡或聊天。她很清楚,这是乔一达的功劳。他说起话来既不像作家,也不像理工男,有种江湖气。他不引用概念,也不单纯耍嘴皮子,抖的每个包袱,最后都会落回到有关文学的理念上。业内都说乔一达是最好的嘉宾,有他在,场子就不会冷。毫不意外,今年书展的好几场活动都有他出现。

今天活动的主嘉宾是艾斯。龚清扬进出版社工作一年多,遇上书展,被领导分派了跟嘉宾的任务。邀请乔一达是社里早早定下的,总编和他有私交,预先打过招呼。

在嘉宾名单上看到乔一达的时候,龚清扬差点想要提出辞职。这份工作还没做多久,想到家里人会说什么,她忍住了。

书展前的出版社忙得人仰马翻,到了上周,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问总编,我就跟着艾斯对吧,需要管乔老师吗?总编说,乔一达的新书据说签给某社了,那边估计会派编辑跟着,你见机行事吧。她谨慎地问,那么艾斯的新书?总编说,别操这份心了,他这次来,能把库存消化掉就不错了。

龚清扬想起大一那年的超市打工经历,给某品牌的酸奶做促销员,端着小杯子站在冷柜边,见人就迎上去,让人品尝。见面前,她有点同情艾斯。

到这会儿,和艾斯相处了一天半,她意识到,自己早先的同情很幼稚。艾斯对整个世界有种近乎天真的好奇心。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睛总在观察,或许大脑还在不停地记录。对他来说,自己的书被翻译成中文是件神奇的事,销量如何,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畴。

思绪飘飞了几分钟,等龚清扬回过神,场内已进入观众提问环节。一名男观众站起来,开口就是英语:“有哪位作家给您的影响比较多?”接着用中文说:“这个问题也想问一下乔老师。”

翻译像是有些无奈,把观众的问题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艾斯简短地答:“如果只举一个名字,我想说卡夫卡。”

等这句话被翻译完,乔一达举起话筒,“上海果然是国际化大都市,我每次来参加活动,都会遇到用外语提问的,如果来的是法国作家、德国作家,就有用法语、德语的,我今天还想呢,会不会有读者讲匈牙利语。”

他停顿,等观众笑完,又说:“我前面说过,写作有点像做木匠活儿。现在这位先生的提问,等于在问木匠的师承。不过,作家和木匠还是不完全一样,木匠有师父,作家呢,你可能有很多个师父,或者没有师父。”

看他讲话的架势,龚清扬以为后面会有更长的展开,不由得扫一眼手机时钟。按惯例,最后要留十分钟给嘉宾签售。

乔一达停顿片刻,像主持人一样说道:“时间不多了,最后再请一位读者提问。”

他瞧见我看手机了?龚清扬有一丝窘迫,又想,看手机嘛,谁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场内,一位女观众获得了最后的提问权。

“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想单独问一下乔老师,我是您的粉丝。请问,您觉得在这个时代,文学还有意义吗?”

龚清扬差点笑出声。上了一年班,她参加过的文学活动大概有七八场,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听到有读者问文学的意义。该说这些人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

而且点名问乔一达也很古怪。那名女读者似乎只是为了让作家注意到自己。

签售台那边有人轻喊“龚老师”,龚清扬赶紧走过去。图书公司的年轻男孩问,除了艾斯的书,也带了乔一达的,要不要放在一起签。

龚清扬看一眼红绒布桌面上码堆的书,艾斯的一种,乔一达的两种。她心想,哎呀,真不会办事,要签售也不能一张桌子挤两个人啊。

她耐心地说:“乔老师马上要赶下一场,在南京路。”

“啊,我有个朋友想要他的签名……我本来打算帮忙买一本呢。”

“趁他还在,你过去让他签吧,要快。这边我帮你守着。”

主持人的声音传来,在说活动结束后有签售,请到那边排队。龚清扬麻利地开始拆塑封。艾斯被工作人员领过来,她请他坐下,把书翻到扉页,放在他的手边。有几个人过来排队。龚清扬告诉他们,买书扫二维码。

“不打折吗?”有人小声问。

作者签名还想打折?龚清扬忍住腹诽,挤出笑容,“不打折。”抬头的瞬间,大厅的灯光下,人群聚集在对谈的台下,如人民公园抢食的鸽子。人堆中间的想必是乔一达。好多读者带了书找他签名。又有人问,这边乔一达的书卖不卖,龚清扬像复读机一样说了几遍:“乔老师不在这边签售,买书可以的,请扫码。”

找艾斯签名的人不多,他在签名旁画一朵花,签完对人笑笑,用中文说“谢谢”。艾斯也注意到了乔一达被包围的盛况,换成日语对龚清扬说:“乔先生真受欢迎啊。”语气是坦然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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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清扬用日语回道:“是啊。”

有个中年男子拿到签名后徘徊不去,听见对话,立即问龚清扬:“你会匈牙利语?”

龚清扬认出此人就是刚才问打折的,生硬地说了声“不会”。

昨天她从机场接了艾斯,俩人一直在用英语聊,她提起自己是日语系的,艾斯便换成日语,让她一惊。他笑笑说,我的前妻是日本人。艾斯的日语和英语都算得上流利,龚清扬说英语反应要慢一拍,后来他们就一直以日语交流。想想也蛮神奇的,一个中国人,一个匈牙利人,共通的语言却是日语。

她想起还有件事,和艾斯打了声招呼,往大厅去。乔一达身边的包围圈散了大半,余下三四人。龚清扬喊了声“乔老师”,举手示意,乔一达和读者们说了句什么,朝她走来。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了支秀丽笔,像举着烟。

“差点忘记了,您的嘉宾费。”龚清扬递出带有社标的信封。他看也不看,随口道谢,将信封对折,往长裤后兜一塞。

龚清扬见他急着走,忙说:“等一下,还要请您签收。”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半笑不笑地说:“陈亦文搞这么正式啊。”

陈亦文是总编的名字。龚清扬抿嘴没接话,递出签收单和水笔。乔一达不接笔,用手上的秀丽笔签了浓重的三个字:乔自鸣。

原来乔一达是笔名。

艾斯做完签售稍作休息,之后要参加晚宴。当艾斯得知龚清扬只能陪着过去,不能列席,立即显得不大情愿。龚清扬笑笑说,我可以在附近简单吃点,晚宴结束后带您游览上海。

艾斯回房间休息的一个多小时,龚清扬等在酒店大堂,用手机把活动照和短文发给营销部同事,让那边用官方号发微博。等微博发出来,用的照片却不是她远远拍的观众席和嘉宾,显然是专业相机近距离的成品,两位作家各一张半身特写,艾斯举着话筒,乔一达面露沉思。看照片,这两人像是相差十几岁,其实艾斯只比乔一达年长四岁。艾斯少年白的卷发蓬在肩头,加上庞大的身形和玳瑁眼镜,使他有种老成感。

龚清扬问同事,照片谁拍的。同事说,你不知道吗,思南有个热心读者,每场活动从来不漏,占据最好的位置拍照。

她想起来,确实第一排有个叔叔举着长焦,她当时以为是媒体的人。

读者真是各色各样。她想起那个问乔一达文学意义的年轻女孩。乔一达怎么答的?龚清扬当时走开了没留意,这会儿生出迟来的好奇。

晚宴包了一家饭店的宴会厅,离酒店不远。据说以前一向是西式冷餐会,今年新领导上任,改成了中式圆台面。龚清扬猜艾斯会喜欢中餐。意外的是,艾斯进去五分钟就出来了,对龚清扬说:“我们走。”他旁边还多了个人。那人笑嘻嘻地用日语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须川。”

龚清扬虽然是日语系毕业,阅读口味偏欧美,并不熟悉日本的当代作家。早先在书展的宣传物料上看到过须川芳则的名字,顺手查了一下作者和作品简介,好歹能对上人。记得须川在今天上午有过一场对谈,嘉宾同样是乔一达。活动名好像是“后三·一一时代的写作”。

她用敬语向须川问好,然后问艾斯:“怎么不参加晚宴?”

艾斯摆手道:“我们自己吃,轻松些。晚宴太累。”

龚清扬想,您倒是轻松了,回头领导一定会训我。她不好再劝,领着两位作家出了饭店。天已经黑了,马路仍是亮的,路灯、商场照明、行道树上的装饰灯球、广告屏幕,所有这些交织成明晃晃的光污染,城市上空掩映着一片诡异的粉色。

艾斯问龚清扬原本打算吃什么,她说,馄饨。艾斯听不懂这个日语词,她又用英语解释。须川在旁边说,馄饨好,上海的馄饨!

馄饨店在威海路,龚清扬觉得距离太短不好打车,便带他们走过去。夜晚的马路笼着一层残留的暑气,艾斯不知何时去掉了领带,敞着第一粒扣子,边走边用方格手帕擦汗。须川身上是件花衬衫,白底上缀满蕨类植物深深浅浅的卷曲绿叶,显得清凉。他边走边张望,忽然说:“全是名牌表店,上海人这么喜欢名表?”

南京路的这一段有好几家国际一线品牌的表店,龚清扬路过无数次,从未进过店里,听到日本作家的疑问,只好说:“顾客不一定是上海人。”

“那就是中国人都喜欢昂贵的手表?乔先生也戴着很贵的表。”他说的是乔一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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