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冰箱

作者: 蔡骏

饥饿冰箱0

冰箱又闹鬼了。

外婆家在顶楼六0三室。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间,还有一台身坯巨大的双门冰箱,等于第五个房间。起先像个老爷叔自说自话,然后油锅炒菜,油烟机开到最高档。黄酒混了白酒味道。蔬菜在牙齿间咀嚼。红烧牛肉在舌头尖颤抖。老鸭汤在胃囊里翻滚。轧姘头的男女在台面下脚趾头摩擦。所有喧哗与骚动都来自这台冰箱,并与压缩机的重启无关。

清明节的黎明。客厅沙发床上,我同时忍受饥饿与晨勃。我捂了耳朵爬起来。厨房间刷了一层浆白色的光。“海宝”冰箱贴落在了地板上。再等二十几天就是二0一0上海世博会。我捡起“海宝”吸上冰箱门,好像按了暂停键。厨房间重新安静得像太平间。我拉开冰箱门。没有老爷叔,没有偷情的男人跟女人,只有昨夜吃剩的两盆菜、七八包蔬菜、几十只鸡蛋、两盒牛奶、两盒酸奶、几瓶调料、一袋切片面包,还有两瓶可乐。冷冻室里有哺乳动物和禽类的碎尸、速冻汤团、水饺、鱼丸、蟹肉棒。外婆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塞满这台冰箱,仿佛可以救活整个非洲的难民。前两年汶川地震刚过,外婆在永乐电器买了这台冰箱。妈妈劝外婆一个人不需要这样大的冰箱。外婆说,因为你没挨过饿。别的老太去庙里烧香拜佛,去教堂做弥撒拜耶稣,而我外婆的信仰是这台冰箱,等于她的耶路撒冷,她的大雷音寺。想到耶路撒冷和大雷音寺,我一点点柔软下来。

平常这个钟点,外婆已经悄咪咪起来刷牙齿揩面,牵丝攀藤地篦头发,像个唐朝的白头宫女。现在外婆依旧困了眠床,双目微闭,神态安详。我在外婆耳边大声叫唤。六楼到一楼都被我吵醒了。外婆还是困死懵懂。我摸了外婆的鼻孔,尚存栀子花气味的呼吸。我打了120,腔调冷静得像我爸爸。但我一放落电话,眼泪水就滚出来。我怕外婆醒不过来了,就像五年前的外公也在这张床上过世。

我从床头柜寻着一把牛角梳。我把外婆拖出被头筒,稍微帮她篦了篦头发。外婆骨瘦如柴,现在基本没了分量。我时常梦见外婆牵了我走在荒原上,土地龟裂,寸草不生,到处是牲畜尸体,饱食腐尸的鼠类横行,一阵狂风撕碎外婆的皮肉毛发,露出森严的白骨骷髅。

急救医生敲了房门。我送外婆上了救命车。楼下蛮多老头老太看闹忙。救命车顶灯旋转“乌鸦乌鸦”了开走。再爬六层楼回到外婆家里,我只想倒一杯牛奶,加两片面包填充肚皮。我打开冰箱门,两盒牛奶只剩一盒。两盆隔夜菜消失了。还少了一包鸡毛菜,一包蓬蒿菜。我的记忆没有紊乱。刚刚几分钟的空档,有人闯进厨房间,打开冰箱偷了菜?隔壁邻居平均年龄八十岁,应该没人玩开心农场偷菜。冰箱还是闹了鬼。

我拆开剩下的一盒牛奶,靠在冰箱门上吞入喉咙。客厅墙上挂了外公遗像。外婆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外公的鬼魂就游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趟外婆半夜起来小便,看到冰箱门无声敞开,烟雾腾腾的冷气跟白光一道流出来,外公弯腰驼背坐在冰箱里,全身被厚厚的白霜包裹,眉毛胡子都是白的。我听了笑出来说,这不是圣诞老人吗?外婆伸手进了冰箱,摸了摸外公青紫色的嘴唇皮,外公睁开眼乌珠说,肚皮饿。外婆急忙挖出隔夜冷饭,打开油锅烧好蛋炒饭,冰箱里的外公已经消失。

下半天放学,我去了医院。外婆醒过来了,但是不能讲话,眼泪汪汪看了我,这段辰光都要住医院。舅舅过来照料外婆。我有一台诺基亚手机,妈妈出国前送给我的。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一万公里外的巴塞罗那。她是西班牙语翻译,陪了中国代表团参观诺坎普球场。妈妈帮我搞到了梅西的签名球衣。她以为我会开心地尖叫。我只说,蛮好。妈妈的回国机票是四月三十日,为了赶上世博会开幕式。今朝是清明,妈妈关照我烧点纸给外公。

回到外婆家门口,我看到爷爷坐在台阶上,拎了一条鲈鱼、一包牛肉、一袋大虾、一盒豆腐干,嘴巴里叼了香烟等我。妈妈给爷爷打了电话,保证我不会饿死。爷爷进了厨房间,慢悠悠汏好手,推开冰箱取出几样绿叶菜、葱姜蒜、各种调味料。爷爷提起剪刀杀鱼。我只负责淘米按下电饭锅开关。我在旁边盯了鱼眼睛,好像它要记牢我的样貌,只等下地狱复仇。我的馋吐水流出来了。爷爷弄清爽鱼,准备好肉,刷了油锅,开了煤气灶,火苗跳得像庙里香火。

爷爷是扬州人,退休前是国际饭店中餐厅的大厨,精通淮扬跟本帮菜。爷爷一生引以为豪的有两桩事:一是娶过两房太太,二是给西哈努克亲王跟莫尼克王妃炒过菜。我从小听爷爷的口头禅“今朝让你享受西哈努克亲王待遇”。今夜,我跟爷爷吃光了一条清蒸鲈鱼,八只爆炒大虾吃了四只,大煮干丝跟西湖牛肉羹还留一半。冰箱里塞了四只保鲜盒:吃剩的三道菜,还有一盒白米饭,是我明朝带去学校的中饭。

爷爷立在阳台上吃了一根香烟就走。我问爷爷要了一只打火机。爷爷家在老西门,文庙背后的梦花街。爷爷一家门六口人,还有二奶奶就是我爸爸的后娘,叔叔婶婶跟双胞胎堂妹,挤了石库门的楼上。爷爷出门同时带走了垃圾。我的影子在地板上拖了蛮长,好像长高了十公分。我打开外婆房间,不但有栀子花气味,还有食物腐烂腔调。我在床头柜寻着一袋锡箔。外公埋在宁波老家的山上,本来每年都要去扫墓,今年外婆身体不好没去,但是自己包了锡箔。我寻到一只铅桶,打开厨房间窗门,搁在外面铁格子上。打火机像爷爷的油锅,点了银元宝形状的锡箔,眨眼烧成一团焦黄。我的脑子里烧起两团火。一团火可以填饱你的肚皮,另一团火也可以填饱肚皮,不过是在阴间。

清明夜里,终于滴滴答答落雨了。对面六楼照旧弹起琵琶。每到夜里八点,隔了一条窄窄的马路,对面阳台上有个姑娘开始弹琵琶,每趟反反复复《十面埋伏》。她跟我一样也是初中生。我给她起了名字“琵琶小姐”。她坐了阳台的折叠椅上,穿了白毛衣,蓝颜色运动裤,怀抱一张琵琶,十根手指头眼花缭乱,好像给霸王跟虞姬招魂。琵琶小姐倏尔抬头,望见对面六楼窗门,灰黄花朵般的灰烬飞向夜空。燃烧锡箔的火光点亮我的面孔,顺便拖出两道眼泪鼻涕。我的背影在银灰色冰箱门上跳舞,像古代的屏风。

隔天早上,冰箱又闹了鬼。四只保鲜盒还在,但是爷爷烧的三道菜——四只爆炒大虾、半份大煮干丝、半份西湖牛肉羹还有白米饭统统没了,只有四只空盒子,洗得清清爽爽,闻得到洗洁精味道。这是一台饥饿的冰箱。但它不是贼——冷藏室里多了五百块人民币。我的手指头慢慢伸进去,触摸五张冰冷的粉红色钞票,鼻头前闻了闻。钞票稍微有点旧,捻起来有点软,不是刮啦松脆,但没污渍,也没缺角。一张张钞票在台子上摊开来,对准窗口的光照一照。老人头水印是真的。

放学路上,我去了肯德基。点好鸡腿堡套餐加上新奥尔良烤翅,我从书包里掏出一百块,心里却是兵荒马乱,万一验钞机嘟嘟乱叫,我被送去派出所哪能办?要是讲冰箱闹鬼吐出人民币,我就要被送去宛平南路六百号。钞票“唰”一声滚过验钞机,稳稳进了收银抽屉,我心里的冰箱门才轻轻关上。

肯德基吃饱等于夜饭。我翻过苏州河的三官堂桥。曹家渡花市像个堡垒立在桥头。咸蛋黄似的夕阳落下来。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这座桥上认得的。那年爸爸刚到美术学院做老师,长头发像两片乌鸦的翅膀,他坐在桥栏杆后头,架好一张画板写生。妈妈陪外婆出门买菜路过,定怏怏立在桥上看他画画。妈妈让外婆先去河浜对面菜市场。等到外婆拎了一篮头菜还有两斤带鱼回到桥上,妈妈已经靠在爸爸身边,两个人一道看落日沉入苏州河的波光。十二个月后,世界上多了一个我。三个月前,爸爸和妈妈领了离婚证。我们住的房子还给了高校。爸爸跟他的女学生去了北京。爸爸让我放暑假去北京过十四岁生日。妈妈丢给我一句话,敢去就打断你的脚骨。

饥饿冰箱0

回到外婆家里,天已墨擦乌黑,我打开冰箱一看,又多了五百块人民币,还有一张冻僵了的小纸条:“冰箱君:急需阿司匹林一瓶,购药款已附上,谢谢。冰箱老人。”

蓝颜色钢笔字写得毕工毕整,好像印刷上去的,手指头却能摸出一层墨水。摊开五百块钞票,有点旧,有点软,但是如假包换的人民币。我看懂了,冰箱君就是我,冰箱老人是啥人?我只能想象冰箱门无声打开,冰箱老人披了白霜钻出来,四肢修长,背脊笔挺,像一支坚硬的钢笔。他从冰箱里取出四个保鲜盒,依次塞进微波炉加热。冰箱老人坐在我的对面,三道菜摆上台子,低眉顺眼举起筷子,抖豁夹了大虾塞进嘴巴。他又举起瓷调羹,盛起西湖牛肉羹,慢慢吹气吞入喉咙。他的面孔和头发一样雪白,点了老人斑,皱纹像苏州河水波荡漾。我从没见过这张面孔。外公生前是个弯腰驼背的老病鬼,慢性肝硬化导致面色黑紫。外婆常在厨房间熬中药,那种味道一直潜伏在我的噩梦里。

我没能在房间里找到阿司匹林。但我见过外婆吃这种药,阿司匹林几乎是万能的,可以医治各种血栓特别是中风。我连夜去了一趟医院。住院楼的六人病房里,外婆见着我就气色好转,紧紧拉了我的手,讲起刚做过的梦。外婆在梦里回到五十年前,她还是十七八岁小姑娘,住在番瓜弄棚户区,碰着大饥荒,连续四十天,每日一碗粥,几粒咸菜毛豆子,早上饿得昏过去,夜里饿得困不着。外婆带了四个弟弟去苏州河边的粮食码头捡漏在地上的米粒,兜了衣裳里带回家,唯一吃进肚皮的荤菜,是从笼子里捉到的几只老鼠,马上剥皮下了油锅。后来外婆每趟看到老鼠都像看到恩人,看到猫就要拿起扫帚赶了远。虽然一家门拼了老命活下去,饥荒的第三十日,最小的弟弟还是死于营养不良,小小的身躯没了分量,一张草席卷起来送去火葬场。外婆说,我也要去了。我说,外婆瞎讲了。我又问外婆,能让医生开一瓶阿司匹林吗?外婆说,抽屉里有。我说,这是医生给你吃的药。外婆说,我可以问医生再开,我是老年痴呆,就讲原来的药寻不着了。

从医院回来蛮晚了。对面阳台亮了灯,琵琶小姐在写作业。清点冰箱里剩下的食物,暂时还没变化,我把阿司匹林放进冷藏室,无声地关上冰箱门。我背靠了“海宝”冰箱贴,想象冰箱深处弹出一只手,青筋暴突,皮肤松弛,每根手指头干枯细长,猫捉老鼠似的抓起阿司匹林,塞进轰鸣的压缩机,传送到外婆的饥荒岁月。房间安静下来,我没上开心网偷菜。关了电脑,熄了灯,我困到沙发床上,尘世的声音撕开墙缝钻进来。

天蒙蒙亮。我被一泡尿憋醒。我打开冰箱。阿司匹林消失了。蔬菜、冻肉、鸡蛋、酸奶也统统消失。冰箱在一夜间彻底清空。冷藏室多了厚厚一叠现金。数钞票的摩擦声比琵琶声好听多了。我点出两千块人民币。冰箱里还有一张钢笔写的小纸条:“冰箱君:谢谢你的阿司匹林。再附一千块现金,请填满这台冰箱。清单详见背面。冰箱老人。”

这天傍晚,我像个马戏团杂耍艺人推着家乐福超市购物车,按照小纸条背面的清单——十二种蔬菜、八种冻肉、火腿肠、速冻汤团、卷子面、方便面、面包、大米、牛奶、水果、啤酒和香烟。堆积如山的食物淹没我的头顶,仿佛一座太行山,一座王屋山。收银员耗费半个钟头才能全部录入。我没有信用卡。我掏出十几张粉红色钞票。我回过头才看到琵琶小姐。她跟她妈妈在我背后排队老久了。她妈妈说,快点结账啊。等我把购物车推出闸口,头顶爆发了一场山体滑坡,十几个包装袋砸落到地上。我像操纵泰坦尼克号那样艰难地停稳购物车。琵琶小姐已经蹲在地上帮我捡东西了,当中混了一包卫生巾,这玩意儿也在冰箱老人的购物清单里。琵琶小姐瞪我一眼,卫生巾交到我手里。她的手指甲就像一片贝壳。琵琶小姐的妈妈拖开女儿,关照不要多管闲事。家乐福购物车不能推出卖场。我拖了最大尺寸的拉杆箱走回外婆家。我担心冰箱会被塞到爆炸。暴饮暴食容易猝死。隔天早上,我打开冰箱,冷藏室和冷冻室已经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没吐出来——除了一叠粉色的人民币。

这台冰箱成了自动售货机。我准备了一份记账本,每天揿了计算器,记录从冰箱得到的收入跟支出。我把攒下来的钞票藏在储钱罐,每夜数一数有助于睡眠。爷爷每隔两日来给我烧菜。除了阳澄湖大闸蟹还没到时令,国际饭店中餐厅的菜单已经做了个遍。但我每趟只吃一道菜,剩下的放进冰箱。爷爷问我不合口味吗?我说同学们都欢喜爷爷烧的菜,明日带到学校里给他们尝尝。如果不算食材费和爷爷的人工,这个利润是百分之百。我还会帮冰箱老人买药,他的心脏不太好,急要了硝酸甘油。

我也给冰箱老人写小纸条。可惜我的字太难看,好像板砖砸在纸上。冰箱老人告诉我,他已经七十四岁,做过四十年中学老师。我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塞进冰箱,有两道题实在太难。早上我从冰箱里收到卷子,答案写在另一张纸上。冰箱老人买一送一,数学卷子下面垫了一本书,封面上是个文艺复兴年代的欧洲人。附了一张小纸条:“你必须学会自己解题,送你笛卡尔的《几何学》。”我问还有其他书吗,冰箱老人又送我《第一哲学沉思集》。面对冰箱里的笛卡尔,我觉着沉思才是世上最难的事,要是爸爸妈妈懂得沉思也不会分开,冰箱懂得沉思何必吞下这么多食物?我问有没有好看的小说,我以为会收到《笑傲江湖》或者《哈利·波特》,但我收到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加缪的《鼠疫》,还有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我看完了第三本书——我决定不吃早饭,上午第二节课就头晕了,并且胡言乱语,化学老师说我属于低血糖和电解质紊乱。恢复早饭以后,我决定不吃中饭。下午两点,我饿倒在体育课的操场上,仿佛来了月经的女同学。我告诉自己白天不能饿肚子,但可以晚上不吃饭,据说比较健康。天黑以后,饥饿占据了所有的注意力,我开始彻夜失眠,直到黎明前被冰箱里的鬼魂吵醒。饥饿是世上最恐怖的感觉,仿佛打烊后的游戏机房,只剩下闪闪发光的屏幕,轮番滚动字母和数字,诱惑你掏空钱包投入代币,等于投入陌生的天堂。你会心慌意乱,担心地板开裂,天花板纷纷坠落,洪水淹没你的脖子。你会期望自己被抓进监狱,最好被判处无期徒刑,至少有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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