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种关系

作者: 熊德启

是因为工作而养成的习惯,我常会观察自己的想法。它为何在此刻萌生,又如何顺着意识的河流缓慢发展,被攻击、剪裁、包裹、消化,直到褪去妆容成为一颗皱巴巴的果核,锁在抽屉的角落里,不再孕育生命,只是生命中某一瞬间的纪念品。

这样讲似乎有些抽象,不如举个例子吧。

最近的某一日,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总共耗时三个小时二十七分钟,停车场的计时器如实记录下了这个数字。而我在这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都陷入同一种思绪:我在想一个人。

我需要明确一下我的用词,我并非是在“想念”一个人,我只是在简单地“想”一个人。如我所言,那个人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某种原因而浮现,而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没有触碰,没有打扰,只是观察。

我不仅在观察那个人,也观察着正在观察那个人的我自己。

收到请柬时我还从未听过这酒店的名字,谁知竟是这般奢华的环境(如此说来没听过倒也合理)。我那早已停产的旧本田在停车场众豪车的包围下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像个保安。倒不如坐地铁来了,我想,以免有熟人要搭顺风车时显得尴尬。我把手上那块无名的手表摘下放进扶手箱里,打算装作一副“因为没有戴表的习惯所以不买昂贵手表”的样子。到底要不要把已经包好的六百六十六块礼金提高到一千?或者再多些?我坐在车里思考了很久。

新郎是我在大学期间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甚至为了我而打架进了医院,本被我理所当然地划入了千元档位里。但就在出门前刮落某一根胡子的瞬间,我对这段关系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怀疑——大学毕业后与他的联系着实有限,在十几年的清淡之后,我和他到底属于哪一种关系?我不知道。少就少些吧,反正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或可以一起做此打算的对象,终究是收不回来的。

说起新郎,他和我一样单身到了接近不惑的年纪,但此刻已比我混得好多了。据说他对事业的兴趣始终大过女人,磕磕绊绊到三十五岁后终于红火,算是大器晚成。随后车子房子老婆纷至沓来,像一部非常守规矩的励志电影。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娶了怎样的女人?坦白说我是有些好奇的。消息灵通的同学群里说那女人已是二婚,至于其他,没人能说出更多。

签到时我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几乎在我签完名后给出礼金红包的同一时间,我看见了新郎新娘的立板婚纱照。

“先生?先生!”排在我后面签到的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收起对自己思绪的观察,步入礼堂。

说起来可真是俗不可耐的剧情,我竟与她在她的婚礼上重逢。

实在是一件怪事。她的名字虽说不够特别,却也没有普通到“某丽”“某薇”这样的程度。为何我在看到请柬的时候从未想过会是她?一同受邀参加婚礼的几个熟人来招呼我,但我已经毫无与他们叙旧的心思,目光始终游移着寻找她,她现在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她什么时候离的婚?第二次结婚了,她是否已经解决了自己在上一段婚姻里的种种问题?

这座城市对于“二婚”的仪式感始终含蓄,时间或场面上总要有些不同,提醒宾客这已经是某人第二次尝试获得一段持久而亲密的关系。我想她这次眼光不错,至少从仪式上来看,我的这位大学密友是毫不在意她的过去的,给了她最盛大的典礼,最灿烂的亮相。她牵着一个女孩从花墙后缓缓走出——哦!那就是她的女儿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在我的回忆里她女儿始终是个孩子,是她在聊天中的一个没有名字的注脚,如今竟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仔细观察她女儿,确实像她,但眉目里还藏着另一人的影子,想来就是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前夫。

婚纱的造型很好地衬托出她背部的线条,她看起来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消瘦,肌肤和骨骼之间充盈着一种健康的饱满感。她走过花路的过程很平静(毕竟已是第二次),新郎在台上伸出手接过她来拥入怀中,些许的娇羞从底妆下渗出来,宛如处子。同桌的其他老同学们窸窣着谈论起眼前这个二婚带孩子的女人,总之是一些带有世俗评判的探讨,但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听不清他们的话语。

“久等了。”新郎对她说。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婚礼就是如此,这些掌声早已在今晨备好,测过体温,摘了口罩,在这一刻无论新郎说了什么,总归是要倾囊相送。她气色不错,我很欣慰。我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我,虽然她的肢体和眼神从未出现过任何变化,但我就是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我。我和她之间有这样的默契,我确信。

好吧。我得承认,我与她是“那一种关系”。

到敬酒的环节,新郎拉着她来到我所在的桌子热心介绍起一帮老友,而她一副与我毫无瓜葛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笑着问我叫什么,从事什么工作。

“真的?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呢!”听到我的工作,她作出如此评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暗暗苦笑。

“结婚了吗?有孩子吗?”她对我的兴趣稍有些浓,但旁人若不细致感受总归是看不出来的。这问题我本不愿回答,但身边的人已七嘴八舌地替我回答起来,我被情势所逼只好说出自己依然单身的事实。她没再多说什么,兀自举杯结束了这一段看似毫无意义的寒暄。我也如此配合着她,碰杯的时候轻轻用了些力,杯与杯的震动中传达着只有“那一种关系”的人之间才能懂得的东西。我差一点就要加她的微信,但并没开口。倒不是因为不合时宜(仔细想想也的确不合时宜),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相关的事情,于是作罢。

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参加婚礼已很难被感动,即便是她的婚礼也一样。不过这场婚礼的歌单倒是颇为惊喜,很有些怀旧的意味。说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她和新郎都与我同龄。罗大佑我很喜欢,《恋曲1990》是主题曲,倒是应景,周华健那首《明天我要嫁给你》也不能免俗地反复出现。没什么心思社交,她显然也不愿与我相认,倒不如听听歌。我躲在甜品自助台吃过分甜腻的布丁,等待一个离开的时机。

这时,现场的音乐换成了郑智化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歌怎么样?我选的。”不知何时她已挪步到我身边。我用余光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拿着一块小蛋糕,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我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腕,雪白纤细,连接着玉葱般无瑕的手。她这双手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何直到今日才真的被我看见。我心里动了一下,赶紧把目光挪向远处,新郎还在忙着应酬亲戚领导,想来她也是忙里偷闲。不得不说,在自己的婚礼现场播放《水手》实属高明,是我喜欢的——几分戏谑几分真实,暗藏在嘈杂喧闹的底色之中,又毫不张扬。

“结过婚的人才选得出这样的歌。”她见我没说话,又补充道。

“对了,我离婚了。”她继续说。

“很显然,也再一次结婚了。”她笑起来,大概觉得自己站在甜品台旁独自傻笑有些奇怪,很快收起了笑容。

“第一次见到你父母,你和你妈妈之间缓和些了?”我问她。

“工作狂……”她先愣了一下,随即嗔怒道。

“不过是恰巧观察到。”我正欲解释,她忽然轻轻发出“嘘”的声音。一曲《水手》快要播完,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不再说话。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没错吧?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无限地重复下去。”她小声说。

我用最轻的力气点了点头,没再回应她。歌曲尾声的那两句歌词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以至于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力量,犹如神谕:不要问,不要问,为什么。

“你这个发型不好看。”她忽然说,随后便和身边的其他宾客寒暄起来。她不知道自从我家楼下的理发店歇业,我已经自己给自己剪了大半年的头发,自然是不好看的。如此说来,其实她连我到底住在哪儿也不知道。

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我并不介意,我与她之间的交流早有着一套暗语:眉毛、鼻子、嘴角、脖颈、指尖、瞳孔的大小与方向、跷二郎腿的姿势……几乎我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参与到了这一套暗语之中,以至于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来表达我们在某一时刻的想法。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测,我直接说吧:我从未和她上过床。甚至连进入电梯前用手轻扶她肩膀的那种还算得体的触碰都不曾有过。

如我所说,我们之间,是“那一种关系”。

这种关系该如何描述呢?要用简单的语言描述它也是可以的,但简单的代价是不够精确。而精确也有代价,它冗长复杂,以至于显得模糊。我尽力而为。

两个人类之间的关系品种浩如繁星,但非要以书面形式来规范的并不多见。《婚姻法》当然是其中一项,但我想不是每个结婚的人都会把它摆在床头作为指导,男男女女违反它的事例也早已见怪不怪。我与她则不同,在和她的交往中我需要严格遵守《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这本神奇的小册子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清晰地划清了有关两个人的一切界限(鉴于它的名字实在太长,就叫它《守则》吧)。

为了搞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她自己甚至还买过另一本书:关于《守则》的解读本。是的,这些都是扎扎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常被人误解为精神科医生。我总要花很长的时间去解释这其中的不同,直到她告诉我她的一种感受——

“你以后就这么和别人说吧,精神科医生就像是修电脑的,而你们心理咨询师就像是调试代码查修BUG的。硬件出了问题,靠改代码是修不好的;软件出了问题,靠修硬件也是无济于事。”

“像我,就属于一边修电脑一边改代码的那种。”她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总之就一个字——贵!”她笑起来。

“你的比喻很好。”我说。

她一直是个机敏的人,有过人的语言和表达天赋,我常想她或许不该从那家IT公司辞职去做一个家庭主妇。但我不能以我自身的喜恶来判断她,唯有保持中立,我才能真的感受她,进入她,成为她。

她:“你总是沉默。”

她:“对,就像这样。一直沉默。”

她:“你平时并不是这样的吧?”

我:“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她:“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对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出我的心里话。”

我:“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关系,你只需要了解和这段关系相关的我就足够了。”

她:“那是什么呢?”

我:“我是一个专业的、有经验的、可以为你提供帮助的心理咨询师。”

她:“仅此而已?”

我:“仅此而已。”

她:“对我来说,这不够。”

我:“我们坐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了解你,进而由我帮助你了解你自己。如果是为了让你了解我,你原本不必花这些钱的。”

她:“你刚才是试图开了一个玩笑么?你平时也这样么?”

我:“这不重要。”

在心理咨询师里,我属于精神分析的流派。

说起“本派”的创始人,我常以他的名来介绍他为“西格蒙德”,听者往往露出敬重的模样。但若叫他那个更为人熟知的姓“弗洛伊德”,则往往获得一种微妙的笑容——你是不是个骗子?

“你知道么?你像个机器人,没一点人味。你是不是骗我钱呢?”她起初就这么说过,左眼是玩笑,右眼是怀疑。而我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我这些无处不在的沉默是她在咨询初期的最大困扰。

精神分析甚至在行业内部也被如此诟病:咨询师过于冷漠、耗时过长、花费也高,长程的精神分析咨询往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比起时下流行的认知疗法、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师更像是一面镜子,以更细致的方式将咨询者的全貌映射在他们自己眼前,帮助对方进入自己的无意识/潜意识领域去发现自身行为本身在无意识/潜意识之中的作用原理。当然,镜子就是镜子,镜子不爱说话,镜子是生硬而冰冷的。但也正因为这些特质,镜子才是清晰的,才能完整地成为镜子前的人,才能完整地映照出每一根白发、每一次皱眉、每一滴泪水,才能完整地感受作为她的痛苦和喜悦——“移情”,这是专业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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