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隆湾

作者: 李世成

羊皮吃掉小筏艇,江河吃掉水流。

我在那里种植玉树,仍有贪婪的乡人想要与我分掉全枝。本来他们安排我走过场,我却将一首粤语歌唱翻了全场。你没有来,没能领略我的风姿。但这几天他们都说遍了。“那真是一个疯子。”人们夸我的声音。流传下来的,是他们远距离录下的劣质的音频。人头涌动,哪里像一个音乐会。

这儿没有谁需要谁,只有自己想要去做某事,或者莫名被安排在某一境域里大显身手,或者行走于这一境地的我们干脆是茫然无措的小孩。或许啊,我该提一提,一些别人没有留意的事物,诸如颜色、形状、大小、质地、轮廓、弧线、深浅、忧戚……以及飘忽不定的我们不曾把握住的回声。可我还是抓到过什么的啊,我右手绕过头顶来摸摸我的左耳,稍事歇息,我左手轻轻摸下巴上几日未除的胡须,谁想要在意胡须的情绪呢?我继续捏自己的下巴,像捏块缠绕伤口的胶布,或者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脖子晃来晃去,你说是我的下巴晃还是手指晃呢?两根手指就搞定了。

你看,你忘了我说过玉树,我也忘了。我才不会重复去提它。我哪儿知道我要在达长种植玉树呢?至于粤语歌,谁信啊,我才不会将一首粤语歌唱完。

我又在这儿遇到一些人。

为了规避某个词汇,我不得不用一个模糊的概括性词组加以替换。关于这一场域以及人们对此的俗称,我早就感到厌倦了。讲述一个生厌的地方和遭际,意义也不大。可叙事这一行为,向来是谁都可以抱持决断的意愿的啊。

这是一个灰黑地带(哪怕在这儿我遇到了女孩的红唇,甚至瞥见女孩明亮的门牙)。她像极了某个影星,又或者谁也不像,她就是与我初次见面交谈的一个女孩。很难说谁先发现谁。但我事先在芦笙家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肯定的。

我拿出从河边捡拾到的石头给芦笙看。那是一张拥有鱼脸模样的石块。我曾将鱼头石置放于我的书架搁板上,问过一些朋友——嘿,看到我的鱼了吗?一位心细的朋友端详出昏暗角落里属于我的那张鱼脸,留下三个字——斑海豹。我差点动摇了,承认那就是一只斑海豹,它侧对我张嘴巧笑的模样可爱极了。另一位贴心的朋友对着我的照片数了数可见的几十本书,说有三四十条鱼。我隔空向她击掌,退出我的网络空间。

珉。芦笙喊我。

我左眼皮跳动一下,左耳红了起来,像是因为羞怯而警醒。“珉”,水冲的一位长辈曾惠赐过我这一名字,它伴随了我只懂哭泣的幼年时期。

那时我刚从且卯上完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回村踏进院子前,芦笙用瘦小的肩膀靠着我家芦苇栅栏在等我。“珉。”他喊我。他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叫“珉”,我们有着共同的爷爷。妈妈喊芦笙到家里和我玩,并对芦笙说,珉不叫珉了。接着对我说,朝阳,你和芦笙说。

我走到芦笙面前,将靠背木椅转了一面,双手趴在椅背上对他笑。芦笙也抽来一只椅子,将靠背的一面朝向我,趴在椅背上。我说我现在叫“朝阳”,水冲的外公有天来小王寨,听到我的哭声,问我亲外公,小孩在哭呢?外公说,是珉在哭,真烦人,只有吃奶的时候不哭。水冲外公是外公的姐夫,妈妈让我也要喊他外公。烦人的爱哭鬼珉被抱了出来。水冲外公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盯着他,良久不说话。最后水冲外公以懂阴阳的身份开口——我忽略了一件事,水冲、小王寨、达长,我们这地方还缺好玉吗?一束阳光正照到珉的侧脸,阴影部分挂在他幼小的汗毛上晶莹地拂动着,阴影吹拂着他幼小汗毛的幼小光亮。以后他叫“朝阳”吧,水冲外公说。从那以后“珉”就没再哭过了。

芦笙说,有这么神奇吗,那你的书名叫什么?

李向东。我说。

珉。芦笙喊我。你对达长是什么感……觉?

说不出来,每一次回来,除了我和芦笙亲近一些,其他外物与人事,我都是陌生的,熟悉的人和事物在变老,变远。

我会记起我第一次学赌钱的经历,以及小学时期装模作样写情书的样子,我说。你记得以前果园下有很多大石头吗?我问芦笙。

石头?

对啊,我现在还能看到我们父辈年轻时在这儿撬石头的情景,偶尔能听到炸药爆破的声音,看到引线着火时的烟丝与火星,看到他们挥动手臂锤打石头的模样……那时我们大概四五岁。

忘记了,我都不知道房子是靠什么建起来的,马,还有人力,它们离我们太遥远了。芦笙以一种模糊的腔调说。

我岔开话题,说,比结婚还遥远吗?

芦笙看了看在门口拆玩具枪的三个孩子,指了指坐在地上的老幺,说,也可以和他一样近。

他还差一个开裆裤。我说。

芦笙笑,说,小时候我们都不用吧?

也许一岁前穿过呢?

我们摸出橘子剥了起来。半小时前我们把一帮小伙喝倒了。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着出门,我们眼里开始现出轻松的光亮。那帮小伙太疯狂。他们是芦笙的妹妹的初中同学,大多初中没上完便出去打工了。达长首次举办春节联欢活动,他们一帮人从其他村寨骑摩托过来观望,以看节目为名,瞅瞅女孩们充满生气的脸颊和飘动的过肩发。除了同学情谊,芦笙的妹妹义芬传承了布依族的好客精神——以前我们的长辈们相互遇到熟人,你不来串寨都要把你拉过来。

年轻气盛啊。那一帮小伙。同我坐一张长条凳上的少年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朝阳。他马上喊我朝阳,来六拳。接着他自我介绍,众小伙相继找我和芦笙划拳。芦笙对我笑了一下,他知道划拳是我们的强项。纯喝酒想必我们不是几个小伙的对手。我们以前在地油坪上初中时,星期五下午要走路回家,三个小时的路程,马路边上的电线杆,一棵电线杆与另一棵电线杆的距离总是相等的,我和芦笙刚学划拳,谁输了便背起另一个人的书包,到下一棵电线杆继续论输赢。

朝阳,我们以前的书包里都有什么呢?芦笙问我。

嗯?那要看去程还是返程,回家装书,去学校装大米和书。

那时候的铝饭盒堆起来真是壮观。芦笙感叹。

那时你就开始看课外书了。芦笙继续说,尤其武侠小说。

遗憾的是,当时到手的武侠小说往往有上册没下册,除了喜欢看,我还有一个原因,逃避劳动。说着我笑了起来,彼时回到家,只要我手上有书本,哪怕我一目十行在看武侠小说,母亲也不会喊我扫地或者洗碗。

我从兜里拿出从河边捡来的石头,将桌面上的橘皮捏住,橘皮溅出的油雾给我的石头镀上一层油亮的薄膜,将抽纸略擦后我递给芦笙。芦笙转动一下石块,这是眼睛,他说,还有嘴巴,像一只小动物的头部。再看看,我说。像一个鱼头,芦笙说。

我还就运气的成分与芦笙倾倒个没完。芦笙看我话有些多,问我喝得没事吧。我说恰到好处。

后来那件白衣你带去筑城放置在哪里呢?芦笙知道我听懂他指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我的羞怯。其实那件白衣,更多是一份与信任和关爱有关的信物了。

那次我是回来参加大韫母亲的葬礼的。

开堂前一天傍晚,芦笙骑摩托带我去河边。天空浮着绵密的黑云,我和芦笙在赌我们的摩托骑到河边会不会被雨淋。我说我们穿过黑云,也许到河边就变换模样了,天气,我说。我喜欢颠倒着说话。

我们在帕墙大韫家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本家中的几个青年在相互开玩笑,不要和我站一块,我们单身的不需要有对象的人陪。穿白衣戴孝是常见的丧礼仪式,白衣的来源在我们这边的布依族却有些规矩。前来祭奠的本家男子,结婚的或未婚的身上穿的白衣,要么是自己结拜的义兄送来,要么是媳妇那边或是娃娃亲那边送来。穿上的白衣件数越多,则表明他至少有两层以上的关系。未婚男子通常是穿两件,即义兄家送来一件,娃娃亲家送来一件;已婚男子所穿的件数则更多了,岳父岳母家那边的兄弟家知晓,也要各送一件来。没有义兄或娃娃亲已先于他结婚的青年男子,则无人送来白衣了。我置身于双无行列,心想是要和少数青年站末排等着跪拜的。但我们各自都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先是本家的几个单身兄弟同他们的兄长借来白衣穿上,芦笙自然也是早打算脱下一件给我穿,他拍了拍我肩膀,我跟着他绕大韫家的屋角走向他的摩托车。我们骑上摩托,向果园驶去。

芦笙在车把前开口,在大韫家不好脱下衣服给你,被外家看到不太好。我们在芦笙家整理好白衣,喝了一口井水,继续跨上摩托。

回到帕墙半小时,我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芩的妈妈打电话和她说,要来给我送一件白衣。我颇为震惊,来不及多说,母亲就在那边说了,人家是好心关爱你,你从报话的总管手里接上衣服后,带阿姨回芦笙家吃饭。母亲在沿海某个小镇打工,没有回来。这次我来大韫家参加伯母的葬礼,她是知晓的。此前在葬礼上,我遇到了芩的父亲。自然啊,我站在单身青年那一撮,离开堂时辰还有些时候,我们总不会着急穿白衣的,我们的娃娃亲们倒是早已先于我们结婚了。

朝阳、朝阳……

报话的总管以浑厚的声腔喊我的名字,我上前从总管手里接过白衣,并请芩的母亲到饭堂吃饭。其实我还应该多说一句,请阿姨到芦笙家吃饭。母亲不在家,我居然没有开口提芦笙家,实在是因为羞怯,哪怕我知道芩的母亲不会同我去,只是这必要的礼仪,我都给省略了。母亲后来与芩的母亲通话,致谢时说了一句,都不知道朝阳懂不懂事,会不会请你去幺娘家吃饭。芩的母亲说,朝阳很懂事。

芦笙不该提起白衣,说起白衣,事物就能飞起来了。你看,我们翻转一下手掌,房屋将移到另一边,消隐的不止是房屋了,连我们的语气也被回旋的叙事口吻取代。我们的眼睛或许看得更清,但语义只能更模糊。我们总不能恨眼睛,也不能对发烫的额头感到恐惧。

小伙们还在芦笙家的堂屋划拳,他们明明已经离去了。他们还端坐在饭桌上,手指丛林、飞鸟走兽、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他们手指晃动着的光晕,我有意放缓,他们的手指不得不在镜头语言下更换叙事姿态,慢动作、划拳、光线、手指出动的弧度、肌肉伸缩、皮肤变化……只有指纹无动于衷。

芦笙不时向朝阳这边看,朝阳大概是嫌右手上马的频率太多,他开始相信他的左手。果然,他左手五指翻飞的灵活度表现出让右手羞愧的气度。他自然是忽略了这边的一个说法,右手为敬,划拳最好不要用左手。但对于朝阳,一个左右手都可以打乒乓球的人,右手累了是应该出动左手的。明显,芦笙朝阳以二敌八,是该允许朝阳呼唤左手先生的。小伙们大概不以为意,他们忽略了一种与蔑视有关的小动作。我们上一辈的大人可是说过了,以常用手和人划拳,赐人饮水水瓢不倒握予人,递人剪刀务必将尖端朝己……很明显,现在这些功课该是被人忽略了,故而朝阳的左手拳风与小伙们打成一片。

你知道,酒喝多了,划拳总是会迟钝的,酒量再大的人也要被放翻。虽然芦笙已经替朝阳喝过几盅了。大家兴致高,朝阳也还面不改色。芦笙那边仍有两个人保持战斗力。朝阳这边也是两个小伙在与他勾肩搭背。三人一副久别重逢模样,就差抱头而泣这道工序了。

朝阳说,我想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他看了一眼坐他左边的小伙,他是流水寨的。朝阳说,我给你们讲述一个故事。旁边的小伙举起双手迟钝地拍掌。故事和流水寨、达长有关,据传,我们的祖先来到这片土地时,有一只巨大的神鹰守护着,一直在流水寨、达长、紫塘、水冲、韦竹五个村寨上空盘旋。五个村寨是五个兄弟搬来生根发芽的,流水寨是长房,达长是二房,其余我暂时分不清他们谁是老三老四老五。神鹰垂亡之际开口说话,说要留点东西给几个兄弟。它不知道它有什么是最珍贵的,它深深叹了一口气,发出最后的悲鸣,望着老大点了点头。神鹰消失了,老大捧着一只巨大的鹰腿立于众人面前,骨髓已经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至远方,飘散前变成一道彩虹架在流水寨与达长的山巅上,南北向跨越的弧线美得令人想哭,一些老人纷纷流下眼泪,少女们眼里藏着彩虹背过身去,她们想忍住不哭泣,却还是大声哭了出来。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抽着旱烟,守着彩虹,沉默无话。流水寨那位最年长的前辈,没有人知道他多少岁了,他捧着鹰腿来到他的儿孙面前,说以后清明就用鹰腿蒸糯米拜祭神鹰。老人找来锯子,坚毅的面容使他的手更加有力,一副骨质的甑子就这么做成了。人们遵从约定,每年的清明节轮流用它蒸糯米饭祭奠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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