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应该配一根吸管

作者: 沈大成 指间沙

指间沙:在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迷路员》中,你写了十五个失去导航的故事。你说:“迷路员就像一个工种,得认认真真地干好它。”你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工种”吗?

沈大成:二○二一年春天,我向责编交出书稿,还想解释一下,就说:这里有十五个短篇,它们好像有点共通的精神,表达以下意思——我们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当然也有点知道在干什么,说我们不占有任何身份也不对,我们起码是迷路员。迷路员就像一个工种,得认认真真地干好它。

我是这样想的,每个人在社会上是干什么的,一般用职业或身份来描述。比如说,一个保安、一个清洁工、一个学生。不过,也许有其他概括方法,那么很多人其实是同行,说不定,我们都是专门迷路的人,我们表面上在干一份工作,那是不是一层伪装的皮呢?深究下去,我们只不过是在迷路而已。我们好像都碰到一股神秘力量,它摆布我们,让我们兜兜转转,我们持续地、像去上班一样地接受它的驱使,我们兜着圈子,在前方,似乎存在关于人生真相的答案,偶尔还能看到一点它的背影,我们却追不上它。我们干这个干得很专业,我们都是迷路的人。

指间沙:你觉得自己干好这个工种了吗?

沈大成:作为社会大众的一员,在这个时代,我可能干得挺好的。一年中我有好几次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正在做什么?那就是觉醒自己在迷路的时刻。

指间沙:和许多少年时期就开始文学创作的人相比,你“出道”算比较晚的,本科念的也不是文科专业。想知道“前沈大成”时代的沈大成是如何看待写作、看待作家的?

沈大成:应该算比较晚。我二十八岁开始在报纸上写稿,写的像是今天所写的小说的浓缩版,八百字一篇,写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当时已经带给我很大满足,使我看到自己的价值。那时在广告公司做文案,每当老板说我广告文案写得不好,就可以在心里回嘴:你不知道,我写得好,我在报纸上有专栏。如果世界没变,报纸不关,也不发明一些新的东西,我可能还在写那种专栏。但世界变了,我就换个地方写,后来写得长了一点,又写得多了一点,就出书了。于是,“作家”这个词出现了。很好笑,我在报纸上写一百年,大概也不会自称作家,就会说是作者嘛,直到我拿到图书版税后才想,那我现在是不是一个作家?我想,哦,原来大家可能是这样区分这两个词的?这时我四十岁了,刚出版了第一本书。

当我往前看,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有就有,没有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它有或它可以与我发生关系,但现在很多事物也逐渐跑到我视野里,我担心,随着知道得越来越多,我会不会对得不到感到痛苦?很可能是会的,那我就得再想一想最开始那种满足感。人有一个阶段纯真是很好的,它已经是历史了,你不能影响它,但也许可以让它再度影响你自己。

指间沙:从一个文学爱好者变成一个作家,你经历了什么,觉得谁对你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你都得到过怎样的文学滋养?

沈大成: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从大学毕业后,又重新出生了一遍。我读的工业管理,单纯因为那个系招生人数多觉得能考上才填的志愿,挺容易读的,平平安安读完了,从踏上社会开始,认识的人都对我产生了正面影响。我写过一篇《分裂前》,放在《屡次想起的人》这本书里:有一个国家,人们染色体有问题,无法有性繁殖,新生命靠老生命分裂形成,一个2x岁的人可以分裂成两个x岁的新生人。我写的主人公选择在四十六岁分裂,那样她的两个新生人二十三岁,出现的时机刚好是大学毕业,可以插入社会秩序中工作赚钱——这是她的打算,反映了我的想法。

毕业后,在二○○○年开始的头几年中,我看到人们在网上谈论最多的外国作家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另一位也许年轻的朋友想不到,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我们持续看他们、谈他们,竟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有控制时间的魔力。当时,人们可能建一个叫“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聊天室,里面有两个“绿子”和一个“渡边”。华语作家,记得大家读朱天文。一天深夜,我在加班,用公司打印机打印了《荒人手记》,小说是从网上找来的——这是不对的。我在文档里把字缩到再小就看不见的字号,再把打印好的A4纸偷偷带回家——我觉得这部分行为没问题,要问问公司为什么让年轻的我们加这么多的班,我那时真是付出了一切时间在工作,每张印着朱天文的纸都是公司的赎罪券。

后来,我换了工作,多谢那里的同事对我宽容,他们成为以后十多年里很重要的朋友。我另外又认识了一些人,在其中交到几个朋友。我看人们无定向地随便提到的书,或者是向我针对性推荐的书。因为默音,我看了弗诺·文奇《天渊》和《深渊上的火》。btr介绍了《人生拼图版》,我说我会喜欢吗?他说会的,我就看了。我看到黄昱宁提到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中性》,殳俏提到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我都看了。我喜欢科幻小说,今年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索拉里斯星》卖得那么好,几年前我就因为看到谁说好看而从图书馆里借过旧版看,说好看的朋友可能是顾湘,我在她的影响下还看了俄罗斯斯特鲁伽茨基兄弟两人合写的科幻,至今都在想,两人要怎么合作写小说,我认为即使是我们也是可能办到的。我的朋友兼工作伙伴项斯微给了我一套《三体》,我一看,刘慈欣写得这么好看的,如果没看过,肯定是一个我不知道的遗憾,我说你为什么不要了,她说不喜欢,所以那时就知道,人的爱是各种各样的,别人不喜欢说不定是给你一个机会,世界上哪有东西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的呢,别人不喜欢说不定就空出了一个名额给你去喜欢。有一年,我们三个同事集体看了约翰·欧文的多部小说,我们就是看看,也谈谈,但没有高深的评论,就混在工作和闲聊的内容中讲几句。当年有一位文景的编辑三爪,是个好人,带了一套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书来。她一直都带来各种书给我们,如今她在书店工作,我们又以和当年不同的角色重新在一件工作中碰到了,她仍然非常可爱。

在我的情况中,这些人都算同学,我没有好好地在学校里学到什么文学史,在社会上游荡,随便地遇到了他们,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介绍,大家都帮助我读书。不过,总的来说,我读书太少了,我是很无知的。

指间沙:哈哈,“无知”这个词简直成了你的口头禅。你总是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没太多目的性、很随便的读书人。那么,你心目中最标准或者说最典型的文学青年是怎样的,你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呢?

沈大成:我可能是一个走读生,比寄宿的同学落后。要说什么人是典型的,以前有个2666图书馆,它的性质类似有很多藏书包括外文图书可供顾客借阅的咖啡店,开在上海新式里弄里,有五个合伙人,那些人算是吧。十年前,他们开这家店的作用,好像是为了迎接更多波拉尼奥的译本来到中国一样,因为在那之前只有一本《荒野侦探》有中文版,《2666》刚要出中文版。但在迎来《2666》中文版的前后,他们的图书馆就迅速关门了,它是很短命的一个店。我现在想到这个,就想起化学里的置换反应,他们把波拉尼奥从外语世界中置换出来,变成中国的波拉尼奥,同时他们自己也变成不同的东西,成为一些创业失败的人,后来他们五个再也没有一起创业。按照时间线,然后更多人就开始读到更多波拉尼奥的书了,我也和大家一样喜欢他。

指间沙:波拉尼奥人到中年才开始写小说,去世时年仅五十岁,却在短短的人生创作期留下大量著作。有意思的是,他本人对魔幻现实主义表达过明确的讥讽,那么,既读过波拉尼奥又读过马尔克斯的你,是怎么看待魔幻现实主义与两位拉美大文豪的呢?

沈大成:确实,只要看到不是从很年轻就开始写作的人,我会感到比较亲切。至于波拉尼奥为什么能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完成那么多文字,你问我以前,我有一次真的认真想过。我想,他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写作时,大脑必定是被他自己的行动在短时间里快速开发了,好像打开别墅里平时不用的房间,一下子,就能利用充分多的空间。然后我想到,我们理论上都能完成更多事情,你做得越多,你就可以做得更多,你做得越少,你就做得更少,人是可以被激发的,是我们把自己耽误了。然后这个问题是魔幻现实主义,你肯定不是真的在问我怎么看待魔幻现实主义与拉美文豪吧?也许你想问它和在中国写作的关系,但这个我也说不好,一个时代、一块土地自然会滋养出某些文学现象,同时又有人不喜欢它。我不太思考这么大的问题,相信其他人在思考。

指间沙:《小行星掉在下午》登上了豆瓣二○二○中国文学小说类年度榜单TOP10,评价颇高。有人说这是科幻小说集,你怎么看?

沈大成:在我不太多的学生时代的回忆中,有一个我很喜欢的美妙瞬间。大学第一年之后,通过计算绩点,我得到一等奖学金,而且有人告诉我,我是一等奖学金的最后一名,我觉得特别幸运,幸运过所有人。TOP10让我想起这件事。《小行星掉在下午》也是写奇奇怪怪的事,一些故事关于世界末日,一些人会变形,有人在航向太空深处时丢了运输舰。它算不算科幻?我肯定不会主动说。科幻迷很严格,有自己一套定义和概念,随便说话会冒犯他们。但我还是很期待某些故事能被宽容地看成科幻作品。

指间沙:早年看你在周报上写“外国人”,几百个字的专栏,灵动俊逸、轻松有趣。那时候你说:“如果写出好玩的故事,则暂时觉得,和这个世界和解了。”那么,你现在觉得写作带给你的是什么?当写作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成为作家的你有什么不同感受吗?

沈大成:现在写作变得更具体。以前也具体,主要体现在劳动上,在做一项具体的劳动,做一点,有一点,写作和种地一样的。现在是写作嵌在生活里的形状更具体了。而且我有点知道一份写作会对接到什么人,要不然是我知道他的姓名,要不然是起码知道他的角色,说到底,事情是人做出来的,是有人把你写的东西放在一个载体上面,用一些方式,耍一些手段,希望另一些人去看。这都不是幻觉。

指间沙:还记得我们一起上京都旅游,你负责管钱理账,每晚睡觉前都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按次序摆放,这样井井有条的大成,真的令同为女性的我们很惭愧啊。有些青年作家生活得自由散漫,但你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特别自律严谨,行事果断、斩钉截铁。很好奇你是否“文如其人”,在创作的时候也同样井井有条,为自己设定好可以量化的目标?

沈大成:我这样说不太好,其实我觉得生活中大多数事情都很麻烦,不想做,我很懒。但我还有点良心,想为团队出力,管钱也不是很累,就管了。你们都是对我很好的人,不会勉强我做超出我能力的事。你用了一些特别好的形容词来描述我,我也很羞愧,我觉得自己是因为精力差的关系,才不愿意在几个打算之间反复摇摆,我做一个决定,就把事情做下去,过些年看,我仿佛是个一贯性很高的人。如果我正在写一个短篇,一般是每天写三四百字,直到把它写完。

指间沙:读你的小说,眼前时常有画面感,比如刊发于《上海文学》的小说《一个中性事件》:所有树叶约好在一个毫秒内抛弃枝头,全部掉下来,“叶之乌云骤然压顶,哗哗声磋磨双耳,无穷多而且相互间平等并不突出一个重点的碎片同时涌进耳中”。我个人特别喜爱这篇小说,有一万个人写樱吹雪,一万个人写梧桐叶落,但你一个人创造了一种新的自然现象,叫人过目不忘。可以说,你的每部短篇小说几乎都有超出真实世界的奇思妙想。这种奇思妙想、超现实元素,或者就如金宇澄老师说的“属于‘奇怪境况’的思维特质”,你是如何得到和把握它的?

沈大成:当我想到《一个中性事件》,首先是想到它很短,只有四千多字。

指间沙:你对字数多少很敏感。

沈大成:可能是的。因为我总是写得很短,所以我对短比较在意。有时我怪自己为什么写不长,我将马尔克斯的几个短篇《福尔贝斯太太的快乐夏日》《光恰似水》《雪地上你的血迹》计算出字数,它们有长有短,我想从厉害的人那里讨一种配比经验,关于故事浓度和小说长度之间的关系。不过,回头看我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发现短的更有意境,也许我不该过于东张西望,要求自己找到那些和别人配但对我自己没好处的东西。《一个中性事件》写得很顺利。两个人去郊游,我没有直接写他们的对话,然而有声音,两人打开一台小收音机,听里面的播音员播报掉叶子的进程,由于是实况播报,播音员控制了故事节奏,忽然在听的两人看到一幅景象,他们离开的小城里树叶全掉下来了,他们就是为了看这个而坐在郊外地势稍高的地方,此时播音员也缓缓道:树叶掉了下来。这就是一个中性事件。世界上有明显好的事情,也有明显坏的事情,但我定义这就是一个中性事件。这是篇强画面的小说,声音方面只有收音机和环境音。我或许较擅长在短篇幅里处理强画面,而这个强画面我要求它是不符合实际的。此外,我与故事的叙述者“我”的观点完全合拍,小说陈述的正是我的意见,因此假如说我对“中性事件”始终持一样的意见,我就会永远喜欢这一篇。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