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会
作者: 周洁茹
珍妮花这次约我在游艇会吃饭。我想过问她服装要求,马上收住了。这一句白tie黑tie问出口,可能真的会破坏掉我们的友情。于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自己上网查了一下,游艇会。我本来也要查怎么去到那个会,搭几号地铁,在哪里转车。
一个非常普通、非常普通的网站,主页的照片肯定是修过的,灯火通明的一幢高楼,一池碧水,白色游艇堆积成山。视觉效果上,游艇们比高楼高大。
四个分界面:游艇会、会所、债券、联络我们。
我按了一下“联络我们”。
“我们为顾客提供专业的学校债券、私人俱乐部、游艇会二手会籍买卖及租赁服务,想成为城中最优秀一族最精明投资者,不要犹豫,现在就联系我们!”
我在二手那两个字上面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二手?我就不能一手?我果断滑到了游艇会那个页面。
“游艇会(Royal Yacht Club),本地历史最悠久的会所,亦为世界其中一间最大规模的游艇会。”
我来回看了几遍,觉得这一句确实不通。而且这个会的名字,按照准确的英文,就不仅仅是游艇会,而是,皇家游艇俱乐部。
再往下滑,我明白为什么是二手了,一手的不卖。我数了一下零,因为第一遍数错了,数到第三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有钱人的零,在多于十个之后,真的就只是一堆数字了。我仍然把手机计算器调出来,会籍费,加上转让费,再加上更换提名人的费,这个数字,足够买一套千万小豪宅,而那一千万,在这里,确实只是一个会籍,还是二手的。
出于好奇,我把所有的会都走了一遍,所有的零都数了一下。游艇会虽然最贵,但是相对友好。更多的会,二手都stop transfer了,也就是说,有钱也入不了,有提名人也入不了。只有一种可能,一手里面有人没了,那个位置空出来,等候名单的第一位才可以补进去。我一定是《镀金时代》看多了。我也马上了解了,我那天不可以穿什么,至于可以穿什么,我一时也想不到。
债券那栏我没看,我不想跟珍妮花聊孩子,我只想跟她聊聊我们自己,就像十五年前,我们坐在炮台公园,自由女神像在不远的远方,水的中央,我们聊的就是我们,我们的处境,我们的自由。可是我和珍妮花多久没见了?有十五年了?有十年了?还是五年?
这个周末,六点,游艇会见。她就是这么说的,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从我过往的角度,一个网站不在“联络我们”栏目标注交通路线是不专业的,但是这个游艇会网,没有交通指示恰恰就是专业。高级。我搭地铁去了,倒三个站,然后下来走二十分钟,因为那个位置大巴和小巴都不到。可以搭的士,但是搭个的士到游艇会?从世俗的角度,高级的门童是不会给一个的士开门的。
我穿了一条没有logo的牛仔裤,和没有logo的球鞋,要不那二十分钟我走不过去。
一条很寂静、很寂静的路,我都生出了错觉,以为我们还在旧金山。不是纽约,是旧金山。可是珍妮花是我在纽约的朋友,不是旧金山。走在这个地方,更多时候是又一村,我时常生出错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能在那里,也可能在那里,只是不是这里,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经过一个楼盘,快要盖好了,我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
又经过一个民宅,低篱笆,爬满野蔷薇,走近才知道不是蔷薇,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认得蔷薇,我的家乡超多蔷薇的,我也有好多年没见到野蔷薇了。二十年?我离开家乡有二十年了?
就到了一幢楼的下面,没有门,也没有任何入口,就是一幢楼,灰扑扑,相当朴素,要不是地图显示这里就是游艇会,说是个工厦也行。
绕着楼走了半圈,用了三分半钟,我仍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六分半。
“游艇会向海边,一座叫做高塔的建筑物入面。俱乐部附设码头、中餐厅、西餐厅、中菜酒楼、宴会厅、会议室、健身房咁。”
手机上来回看了三遍,特别想替他们修改地图简介。
“游艇会在一座叫做高塔的建筑物里面,面向大海。皇家游艇俱乐部附设码头、西餐厅、中餐厅、中菜酒楼、宴会厅、会议室,等等。”
我把健身房自动划去了,因为觉得跟宴会厅会议室不是一个类别,至于西餐厅为什么要卡在中餐厅和中菜酒楼的中间?不如就放到最前面,然后突出不仅仅有中餐厅,还有中菜酒楼,而中餐厅和中菜酒楼是不同的。
那么是中餐厅还是西餐厅呢,入门的左边还是右边呢?珍妮花没有给到更多的信息。我跟自己说直往里走就好,走得快一点就不会显得第一次来。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小小的一个入口,极为隐密,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低调的奢华,说的就是这种方式。
入到里面,昏黄水晶灯,快要垂到地面。Old money,我的脑子里只出现了这个词。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用英文想问题,即使口出英文,我也要先在脑子里转换一下。
打扰一下,我用英语说。我在cuse上面重了稍稍,听起来会更皇家。
不知道是中还是西的餐厅接待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打扰一下。我又说了一遍。cuse重过ex。六点的订座,两位,珍妮花小姐。
请问珍妮花小姐姓什么?接待礼貌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稍等,我说。然后我开始翻手机,有点手忙脚乱。接待看着我。
翻了一会儿,我突然清醒,为什么我要说稍等,珍妮花不就是姓黄吗?我俩都认识十五年了,还要翻手机?我有点生自己的气。
黄。我放下手机,说,珍妮花·黄。
请问珍妮花·黄小姐的电话号码?接待又礼貌地问。
我又开始翻手机,我哪里知道她的号码?我们都用微信联络,没有微信之前我们用MSN联络,我们用MSN定下明天去城里用Path还是Ferry,我们根本就不用电话。
还好我在珍妮花的微信备注里找到了她的号码。
没有这个号码。接待果断地说。
那么有这个名字吗?
有。
可是没有这个号码。
是的。
有这个名字,可是没有这个号码。我重复了一遍。
是的。接待对答如流。
这个时候餐厅里面走出来一位更年轻的接待,也看了我一眼。从头往脚看第一轮,又由下往上看了第二轮,时间就有点长。我什么都没有带,包包都没带,我就一个手机,手机就是我的表。而且我有点生气了。
更年轻的接待开始翻阅预约名单,尖尖手指划过每一个名字。我也看了一眼,只有一排名字,有中有西,并没有数字,电话或者会籍号码。
或者您能给到我珍妮花·黄小姐的会籍号码?接待说,面带笑意。
你觉得你的会员们会公开他们的会籍号码吗?我说,那样不就谁都可以订位了?
这是不可能的。接待自信地说,只有号码不会成功,我们还会比对名字。
你讲话的方式可真有趣。我说。
谢谢。接待答。
我真的都要气到爆炸了。
新出现的年轻接待继续看名单,埋着个头,一言不发。现在好了,我知道她看我,她知道我知道她看我,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看我。
要看那么久的吗?我很想说她,一眼就看不出个贫富?可是她一扭身,回了餐厅。现在门口又只剩一位接待了。
或者有没有第二个电话号码?接待说。我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会有第二个电话号码?我说。
他竟然笑了一声。
为什么会有第二个电话号码?我又问了一遍。
他收敛了笑意。我们的会员们都有第二个电话号码。他说。
你们的会员们都有两个以上的电话号码。我重复了一遍。
这次他没有说是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他说,有时候就会有两位黄小姐订位,今天晚上就有两位黄小姐订位。
你是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年轻的眼睛。今晚有两位珍妮花·黄小姐订位,而且订的都是两人位?
接待抓起电话,也不知道那架电话怎么出现的,都没有响。
珍妮花的微信来了,抱歉我会迟到,你先坐,我马上到。
我走开了一点,离餐厅和接待都有点距离,然后发过去一条,你订位时的电话号码?
为什么要电话号码?她马上回给我。
我吸了口气。

一串数字发来。我已经在停车场了,正在停车,她说。
我脑补了一下我在大厅等到她,见到她,然后拥抱,然后一边寒暄一边一起走向餐厅,接待卑微地弯腰……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再次走向了餐厅接待,向他显示那串数字。
珍妮花·黄小姐订位,两位。他对着我说。
是的。我说。
接待在纸上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
我可以进去了?我说。
是的,你可以进去了。他冷冷地说。
我就进去了。一个人都没有的一个餐厅,也没有游艇。一排露天位,落日的余晖映衬着露天位,颇有些凄凉。
一位不知道怎么出现的接待指示我坐在门边,室内位和露天位的交界线处。
请问我可以坐到外面吗?我问。
不可以。她说,你只可以坐在这里。这都是订好的。她又说。
我坐了下来,座椅都有点旧了,十二分的不舒服。
望着窗外的露天位,天色和座椅都慢慢地黑了。珍妮花停个车都要停那么久的吗?从停车场上到这一层,隔了多少层?
再望向门口,珍妮花来了,接待和领位一起,一前一后,夹着她径直抵达了我的面前。我马上站起来,与她拥抱,她又瘦了,比五年前瘦了,还是两年前?一年前?
为什么坐在这里?珍妮花皱眉,为什么不坐到外面?用的中文。
我望向领位,领位望向我。就这里吧,珍妮花坐了下来。领位瞬间消失了。
两杯水也瞬间出现了,我假装没有看到那两杯水。
你好吗?珍妮花说。
你好吗?我问了同样的问题。
就那样吧。珍妮花说。
我也就那样吧。我说。
珍妮花笑了一声,说,饿不饿?我们来叫好吃的。
不是自助餐吗?我环顾了一下餐厅,说,摆了这么多吃的。
我们点餐牌上的。珍妮花说,还有酒。
已经好多吃的了。我说,不要再另外点了。
酒肯定要的。珍妮花说,咱俩多久没见了?
侍应马上也就出现了,珍妮花要了一支酒。我看了一眼酒牌,也就一眼,确实没有一千块以下的酒,也许我又数错了零。
非常好非常好的酒,我确定我数错了零。
你有船吗?我说。
没有。珍妮花说。
那为什么约在这里?我说。
近。珍妮花说。我一般就在这儿健身,吃东西。
你住到这个区了?
都搬来好几年了。珍妮花说。
买的?我问。又马上后悔。
珍妮花笑了一笑。
我在来的路上有看到新楼盘。我说,我还拍了照。
我知道你讲的哪个。珍妮花又笑了一笑,那个盘我也买了两个单位。
我想说祝贺,又觉得不妥,只好也笑了一笑。
厨师亲自端来了一份小羊排,珍妮花转过头,笑着说,谢谢。用的中文。
我也说谢谢,我也用中文。
这个区的neighborhood不错吧?我说。